正文 時光洗盡了前塵(散文)(1 / 3)

時光洗盡了前塵(散文)

本刊新人

作者:馬玫

作者簡介:馬玫,女,回族,生於1976年,雲南玉溪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幸福,沒有末班車》、散文集《靜看流年》,曾獲兩屆“滇東文學獎”。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按母親的要求換上那件墨綠色的呢子外衣站在鏡子前時,我對於審美還沒有什麼具體的要求,加上人又長得麵黃肌瘦,還不知道如何打理自己。看上去著急的反而是母親,把我左看右看還是不太滿意,伸出手扯住衣角往下用力拽了拽,但衣服還是明顯小了很多,好在我隻長高處沒長胖處,衣服除了短之外寬處卻還勉強可以。幾天以來,母親一直忙著收拾,把所有她認為好的東西裝進包裏,給親戚朋友帶的禮物,汽車到站的時程表,她都反複進行查看和比較。那一年我八歲,離開故鄉後,第一次隨母親返回老家。

兩百多公裏的盤山公路顛簸不平,老公共汽車一路咳喘,悶燥的空氣中混雜著人體的汗液味。駕駛員心平氣和地掌著方向盤,旁邊,一隻築滿了茶垢的玻璃杯剩下半瓶搖晃不停的濃稠茶水,想必步入中年的老駕駛員在這樣一種往返的日子裏,心也漠然成茶垢般厚實的繭。母親的眼睛注視著窗外,一路的風景在漸漸縮短我們和故鄉之間的距離,一別三年,此時,萬千思緒潮水般湧動,生養她的故鄉,因為一段路的產生而隔開距離,從此,那塊土地上屬於她的悲苦已經停止,幸福也將不再繼續。

汽車中午的時候會停在一個小鎮吃午餐,經過一個早上的行程,乘客們紛紛到附近購買吃食或開水,下午的時候我們要轉一趟車,等回到老家時已近黃昏。隨著路程的縮短,一向沉默的母親開始變得絮叨起來,一再囑咐我許多細節,如:回家後要如何稱呼長輩,不知道如何稱呼的時候就問一問,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怕我混淆,她又逐一提醒,還有小舅家的兩個哥哥應該最記得,你小時候他們天天帶你。母親順帶列出一些記憶中的場景,我使勁沿著母親的提醒搜尋久違的記憶,母親認為我還沒開始長記性,其實,我基本上是記得的,此時,一經提醒,麵前的風景就顯得格外親切。

記得,最初母親作出辭退教師工作,離開老家與父親團聚的決定時,我們姐妹對於山外的世界滿是向往,內心更多充溢著歡喜,我曾經指著遠處連綿的山體問過母親,山的外麵是什麼,母親回答我:山的外麵還有山,有人,有村莊,有靜靜流淌的河流。在我幼小的內心深處,山外的世界就是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我以為山外的每一個地方都會和我眼前的村莊一樣,有靜謐的河流和綠瓦青房,有雄偉的清真寺和戴著白帽參加禮拜的忙碌人群,牛兒搖著銅鈴走過的青石板路,鳥兒飛過的藍色天空。直到有一天,我隨父母走出山外,看到了山外的山,人外的人,也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母親是一個樂觀的人,學生時代能歌善舞曾經被選入市花燈團,卻遭到外公的強烈反對,在回族的傳統裏,姑娘是不好拋頭露麵的,更別說在舞台上說唱打鬧。母親安然接受了這份現實,在鄰村的小學做了一名教師,之後與父親認識並成家。為了全家團圓,我五歲那年,母親毅然選擇帶我們離開家鄉與父親團聚。在她平凡而困苦的一生裏,很少聽到她有任何的歎息或是抱怨,相反,卻始終麵帶笑容認真地生活,辛勤地哺育著我們。許多年後,當我在錯過一次小小的機遇而深感痛惜不已的時候,才恍惚明白了我那樸素柔弱的母親有著多麼強大的內心,她的坦然接受和敢於麵對是我所不及的,是她的堅強讓我懂得了順從往往比逃避更能令人安心。

我曾經聽母親說過,哥哥出生那年,剛好遇上了通海大地震,母親在防震棚裏懷抱剛剛出生的小生命,她驚恐的眼神揣測著未知的未來,心靈深處有著一個偉大母親心存的善意和美好,她對於生命有著強烈的渴望,渴望得到安全,得到保護,渴望新的小生命能夠從今往後安然無恙地行走於世間。好在災難隻是暫時的,天空的底色永遠是藍色淨透的帷幕,苦難最終成為了記憶,哥哥的血液裏,卻從此更多了堅強的性格。我出生在九月的一個黃昏,時值金秋,碧空如洗,紅霞似錦,母親告訴我,在我出生的前一個小時,她還挑著水到菜園裏澆菜苗。母親在每一次回憶的時候都會細致地向我描述,那天的天氣如何晴朗,菜園裏的小白菜長得如何好,田間小路是經年累月被人的雙腳踩踏出來的,路邊長出的雜草和水溝邊不知名的野花生長得自由自在,那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後來,在我的記憶裏逐漸形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麵,一個身懷有孕即將臨產的女人,踩著被連綿群山切割成碎片的夕陽,挑著一擔清清的水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她的背後天空高遠而遼闊,高挽的褲腿隨著忙碌的步子左右搖晃,嫩白的腳背濺上點點幸福的泥點子。當她把一瓢清水澆上長勢良好的菜苗,在葉片舒展的刹那,她腹腔中的小生命正在迫不及待地蠕動,試圖用小小的腳丫敲開人世的大門。真的,在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堅信,這個女人的心裏,一定裝著滿滿的都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