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小說)
本刊新人
作者:盧應江
1
楓香坪是沒有楓香樹的,就像文家村的住戶不姓文,牧馬山的人家不養馬一樣,當你讀到“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時候也就不要對此有什麼聯想和期盼了。這樣的出入在哪個地方都會有,人們都見怪不怪了,所以也就懶得去想、去思考,這個時代需要他們思考的東西太多了,比方說戴套怎麼就不算強奸;比方說一座鋼筋鐵骨的橋梁怎麼就被鞭炮給炸垮了;再比方說人們前些年存到銀行裏的錢都夠買一套房子了,而現在卻隻能買幾個平方……這個時代需要用腦筋的地方不少,很容易就會吃了腦筋的虧,清月卻是一個例外。
熟門熟戶的人都說清月是那水裏的月亮,沒沾染一點凡人的心思,真個兒遂了自己的名字,連婆婆也略帶責備地數落清月,都是快要做媽媽的人了,卻還似一個不經事的女兒家,末了總要加上一句,哪天吃虧了都不曉得呢!話語之間透著一股綿綿的憐愛與擔憂。清月呢總是一笑置之,一副不著意不記事的樣子,來人買東西了,清月會說:自己拿!要找錢,清月也說:自己拿!買東西的人往往就有了些不自在,杵在櫃台那兒半晌不動,清月又會加上一句:自己拿嘛!這時候樓上的婆婆心裏就有些發緊,連聲咳嗽起來,那意思分明是在提醒——可別亂拿,上麵有人來著!
清月不是本地人,是水生從深圳邀回來的媳婦。水生告訴清月自己老家是天然氧庫,水生說老家人喝的都是純天然礦泉水,在溪邊可以就地取用,那個甘甜呀……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從水生口裏,清月對“老家”一詞有了無限向往。清月自己是沒有老家的,或者這麼說吧,清月的老家是她父親的,父親是深圳第一代“移民”,清月卻是在深圳出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深圳人。以前清月也跟著父親回去過幾次,但對她來說,那和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什麼兩樣,後來,老家那些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相繼辭世了,父親也就沒再回去過,他們和老家那一絲一縷的聯係算是徹底斷了。
清月問水生,楓香坪該有許多楓香樹吧!閉起眼睛,清月仿佛就聽見了風過樹葉時的沙沙作響聲。水生卻笑而不答,說去了不就清楚了麼。所以當水生要清月去老家養胎的時候,很容易就得到了清月的應允,清月點著頭說將來要生一個和水生老家一樣幹淨的孩子。
水生是深圳一家品牌策劃公司的策劃總監,也是行內小有名氣的酒品牌策劃師。公司老總非常賞識他,去法國葡萄酒莊考察時都把他帶在身邊,清月和他就是在去法國的飛機上結識的。當時清月的位置正好挨近水生,水生見鄰座的女孩饒有興致地翻閱著一本紅酒雜誌,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閑聊起了法國的八大名莊和兩岸風情,下飛機的時候相互間也就客氣地留了個手機號碼。水生說,但願我們還有見麵的時候,清月笑笑,指了指天,“那就得看他的意思了哦。”
對於深圳這樣一個大都市而言,兩個人擱在裏頭還不就是兩顆滲入沙漠的水滴,可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誰又能說得清楚呢,當時也就那麼一句客氣話,誰能想到半年之後的他們竟然又能在蓮花山頂小平同誌的銅像前碰麵。當水生驚奇無比地喊出“是你!”的時候,清月也一眼認出他來,兩人之間的聯係這才多了起來。
2
對一個見慣了紛攘的大都市的人來講,楓香坪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新奇,到處都充滿了靈性。比方說,這裏的空氣還能讓你嗅出葉綠素的味道;再比方說,這裏的水流還有著鮮花一樣的清新。唯一讓清月意外的是,一個叫楓香坪的地方竟然沒有一棵楓香樹,水生卻說,怎麼能有楓香樹呢,這個地方得長梧桐的嘛。水生這麼一說清月眉眼裏就溢滿了小娘子的幸福,清月本來就是一個飽滿的女人,笑的時候,暖暖的,有了四月天的味道。
有個案子請了範冰冰代言,說是要上央視的,老總打來電話要水生回去親自操刀,很有些央求的味道。清月推攘了一把水生說,人家待你不薄呢!清月還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水生提前結束了假期,走的時候水生交代清月,一個人嫌悶就多和族中的叔叔嬸嬸們嗑嗑話兒。清月都學會了他的家鄉話了。剛回來的時候族裏的叔叔嬸嬸們都說清月舌頭上長了蓮花。安安嬸說,清月到底是大地方來的人家,嘴裏吐出的話兒和講台上的老師一樣漂亮。安安嬸的女兒在長沙一所學校裏麵做老師,這是讓她最引以為豪的。還有人說,就清月那嗓子,絲毫不比新聞聯播裏那個乖態的女播音差呢!水生媽在別人的恭維裏自然笑得和秋日裏的菊花一個樣,倒是清月反而一字一句地學起了這裏的土話。
清月說,水生,我要開一間雜貨鋪子!水生要清月靜心養胎,說,你不都講了老總待我不薄嘛,還怕我養不活你們娘兒倆?水生捧起了清月滿月一樣的臉。清月很執拗,說,有間鋪子管照我也能舒活舒活筋骨嘛。
清月想有一間自己的鋪麵,是很久之前的想法了。來楓香坪的時候她最終落定了主意,就把鋪麵安在這條窄窄的街上,這條清澈的小溪旁!清月想,以後水生老了,退休了,他們就一起來看守這間鋪麵,一起聽這條小溪裏潺潺不停的水流聲。上大學的時候,清月去過一次麗江,那時候清月認為人世間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去麗江邊開一家旅館,不問來處,不問歸途,僅供旅人歇腳。後來清月又去過幾趟歐洲,清月又想去歐洲那條老街的拐角處開一家店鋪,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聊聊天氣,喝喝早茶;或是和自己心愛的人守著一處寧靜的葡萄酒莊園,釀製出世間最醇的佳釀。那時候清月父親的生意很成功,對這個掌上明珠他向來疼愛有加,啟動資金都交到清月手裏了,臨行時清月心底卻又兀地生出了些不舍與牽掛。第一眼望見楓香坪的時候清月卻有了痛惜的感覺,它太小了,太清秀了,滿是童話的味道,清月恍然大悟,原來一切似乎早已於冥冥之中注定好了,這個地方一直就在待著她的到來。
水生見清月甚是篤定便也不再堅持,清月說得也在理,就那麼閑著好人都能憋出病來,況且母親的身體還算硬朗,母親早就把清月作女兒待了,她才不會讓清月吃虧呢。
3
屋後的柿子樹上住著幾窩不知名的鳥雀,婆婆說從柿子樹上掉落的枯枝砸碎了瓦背,要把它砍掉。清月給婆婆寬心,說屋背上的瓦爛了可以修整修整換新的嘛;說入秋的時候水生回來了還可以吃到紅燈籠似的柿子呢;說,這麼大蔸樹,比我們的歲數還要大上一輩不止呢!清月一說婆婆也就軟了心,大老遠過來的媳婦,能順著就順著唄。
清月保住了鳥雀們的家園,而它們對清月的回饋顯然也是豐厚的,清月的清晨就是從清脆的鳥鳴聲中開始的。鳥雀們的聲音總是劃撥好時鍾似的在清晨的某一時刻從肥厚的樹葉間隙中探出頭來,小精靈似地躍過窗欞蹦落到清月的心弦上,化作一個個在五線譜上彈動的音符。睡夢中的清月就聽到了來自雲端的曲調,熏風來了,雨露來了,小草發了芽,小樹開了花,像那歸春後的土地,清月就一點點地酥了、軟了、化了,爾後清月就醒了。醒來後的清月透過窗欞衝著屋外綠意婆娑的柿子樹莞爾一笑,下了床,早早地搬開了雜貨鋪的門。有人問清月,大清早的鬼都沒有,開麼子鋪門嘛!清月笑笑,在心裏說怎麼會沒人呢,比如說斜對麵的冬生,比方說開早班車的鄧師傅。清月開鋪門的時候冬生都提著漁網回來了,冬生要趕鄧師傅的早班車,將網上來的魚趁著新鮮帶到縣城去賣個好價錢,然後再換成他和女兒月月的生活用品。兩人碰了照麵清月會打趣著說,冬生,溪裏的魚見你駭得都該躲老遠了吧?冬生是個嚴肅人,一臉苦相,應和著自個兒的名字,幾年鰥居的日子已經磨盡了他性格中所有的幽默成分,所以當清月和他說話的時候,他隻是傻嗬嗬地窮於應付,扭曲著的笑臉著實比哭還讓人難受,清月一開口他便逃也似地加緊了腳下的步伐。清月笑著說,冬生,我手裏沒網,你又不是魚!
楓香坪的人們料定清月的鋪麵開不長遠,盡管她是小鎮一天中頭一個開鋪門的人。東西叫人拿就罷了,要命的是錢也叫別人自個兒拿,人們篤定地認為清月的店鋪很快就會關門的,就像安安嬸說的,這樣做生意萬貫家財都能敗光呢,不怕她家水生能掙錢!好心的人家就去提醒清月,說清月,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呢,不動腦筋會吃虧的呢。婆婆也告誡著說,清月,可不能這樣大皮呢,毛手毛腳的人多了去! 清月會感激地笑笑,清月的笑和照到她身上的光線一樣,和她手裏的毛線繩一樣,絨絨的很有質感。這可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意人哪能這樣!人們這樣感歎的同時更是斷定,清月的店鋪會像天上掃過的流星一樣一晃而過。可是誰能想到,清月的店鋪不但頑強地存活了下來,而且還盈利頗豐,越辦越火,像是流感病毒的蔓延,大半條鎮子的人,打個醬油,買個鹽疙瘩偏偏都愛往她的鋪麵上跑,就連鄧師傅也喜歡把車停在清月的鋪麵前歇腳。鄧師傅說,清月,進貨的時候交代一聲就是,我保管以全城最低價給你帶回來!婆婆緊繃的臉色這才鬆懈下來,樂嗬著給別人說,傻人有傻福呢,你看咱家清月不就天生福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