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月是越來越有福相了,肚子都現了形,走起路來有了蹣跚的味道。清月的母性也隨著她一天天隆起來的肚子充盈起來、豐潤起來,眸子裏就有了佛般的悲憫與慈祥,見著斜對門的月月時就有了一股綿密不絕的憐惜與衝動。
冬生打漁去的時候月月才和小夥伴們戲耍,小夥伴們膩了一個地方就會換到別處去,小夥伴們也慫恿月月去,月月不去,月月說,爸爸要回來的。爸爸回來的時候月月就正襟危坐了,很穩重的樣子。月月一般沒有讓爸爸生氣的地方,打爛碗的時候除外。月月打爛了碗爸爸就會打她,爸爸說,碗不要錢買呀?月月說,要!爸爸就打她一笤,說,那你還打爛!這個時候清月就會過來,抱起月月說月月怎麼挨打了呢?清月將月月護到懷裏又說,碗要有小孩子打爛呢,別人都還求不來呢,五叔家的碗倒是沒人打爛!五叔是小鎮上的絕戶,無兒無女,清月後句話分明是給冬生聽的。
有時候月月也會逗著家裏的大黃狗玩。大黃狗會打滾,通人性。月月手裏有飯團的時候大黃狗就很歡騰,又是搖尾巴又是舔月月的小臉和手指,餓殍一樣迫不及待。等到月月空了手大黃狗也就沒了心思,夾起尾巴怏怏地去了別處,喚都喚不回來,月月就一個人端坐到門檻上發起了呆。
這個時候清月就在斜對門喊,月月,過來,糖糖!
端坐在門檻上的月月賊賊地朝對門斜望幾眼,爸爸交代過,不能隨便去人家的鋪子裏,爸爸說,月月,討人家東西吃可仔細好你的皮!
所以月月不作聲!
月月不作聲,清月便蹣跚著步子過來了,學著孩子的聲音奶聲奶氣地說,月月,快過來,“大白兔”!
月月被這聲“大白兔”魅惑住了,定定地望著清月,眼神裏有了深不見底的渴望。月月最喜歡吃“大白兔”奶糖了,那股淡淡的奶香味讓月月迷戀,讓月月沉醉。月月沒有喝過奶,更不知道奶香的味道,她是冬生用米糊喂大的,可是月月就是死心塌地地喜愛上了“大白兔”的味道。月月出生的時候媽媽就死了,埋到了小河對麵的山包上,如今媽媽墳頭上的荒草比月月還高。當然了,月月是不知道這些的,她隻是不明白,別的小夥伴們家裏既有爸爸又有媽媽,而她家就隻有爸爸一個人。
月月扭回頭去望爸爸,爸爸的眉毛往上一聳月月就知道了答案,月月眼中撲騰起的小火苗倏地就淡了下去,成了一縷縷綿延不絕的憂傷。
清月從口袋裏攥起一把“大白兔”往月月手裏塞,說,月月,吃“大白兔”!月月不接,一臉期待地望著屋內的爸爸。清月往屋子裏一瞅,將大半個身子從門檻探進屋去說,冬生,月月都被你管怕了,窮養兒子富養女嘛!清月賭氣似地又說,月月,吃“大白兔”,有阿姨在這,不怕!月月微微張開了小手掌,卻仍怯怯地扭回頭去觀察爸爸的神色。冬生加重語氣喊了一聲“月月”!月月的小手好似被烙鐵烙到了,哧溜一下縮到了背後,可憐巴巴地望著清月,無助又彷徨。這揪心的疼痛沉落到了清月心底,清月帶了哭腔,喊道:冬生,你這是幹什麼啊,月月才多大個孩子!冬生躲過臉去嗡聲嗡氣地說,小孩子三歲看到老,可得教育出個好秉性呢!
月月就隻有三歲,清月問月月幾歲的時候月月就伸三根手指頭出來,清月故意問那是幾,月月就對著清月笑,然後羞赧地搖頭。清月說那是三,月月也就說那是三。月月問,三是什麼呀?清月給月月一個“大白兔”,又給一個,給到第三個的時候清月就說,這就是三!月月就點著小腦袋跟著念,這就是三,好似真懂了一般。來人買東西了,月月會有模有樣地學著清月的範勢說:“自己拿!”要找錢的時候月月也說:“自己拿!”買東西的人就有意抱起裝錢的木匣子逗著月月說,月月,我都拿走了哦!月月拿不定主意了,扭回頭去望清月。織著針織的清月奶聲奶氣地笑著對月月說,這是逗月月呢!又笑著替月月說“好的”,月月也就說“好的”,買東西的人就說清月有了好幫手了呢,清月笑,說可省了我好多手腳,月月也笑。月月笑的時候嘴裏“大白兔”的芳香就噴湧出來了,滿屋子都是,月月翕動著鼻翼,心裏頭暖暖的,像躺在大雪天的被窩裏。
回去的時候月月會將嘴裏的“大白兔”咽個幹淨,爸爸問月月,又吃人家東西了吧?月月就很有信心地張開小嘴巴讓爸爸瞧,爸爸說我會聞氣味的哦,月月就有些緊張,說“大白兔”!
冬生去清月店鋪買東西的時候月月就小心翼翼的,不說話。冬生說月月吃了阿姨好多糖了吧,看你怎麼還。月月就手足無措地躲到清月身後。清月笑笑,說,咱月月可是個好幫手呢,省了我好多手腳。清月有一句沒一句地叨念,有月月在這嘮嘮話兒,時間都過得快些!下回來的時候月月手裏就多了一條魚,月月說爸爸給的。清月撫摸起月月的小腦瓜,說,月月,你現在可以安心在阿姨這兒了。清月的手很柔軟,小貓咪的絨毛似的,月月就陶醉了,咧開的小嘴唇似一抹彎彎的月牙兒。
5
屋後的柿子樹越發清脆欲滴了,很清涼的感覺。陽光大了些的時候清月就將靠椅搬到柿子樹投下的陰影中。樹上的鳥鳴聲更加熱鬧了,原先隻有大鳥雀們的獨鳴曲,而現在則是大鳥小鳥們的交響樂了。大鳥雀的聲音清脆而又悠遠,有如竹笛、古箏。大鳥雀一叫,小鳥雀們就伸起粉嘟嘟的脖頸,張開一張張鵝黃色的小嘴,待大鳥雀往裏麵投食,撒嬌似地發出些還帶著沙啞的“嗚哇”聲,根子裏卻透著一股柔嫩的喜悅與希望。
月月望著樹上的鳥雀出了神,月月偏起腦袋問,大鳥怎麼不自己吃蟲子呢?它們不餓嗎?清月手裏捋著毛線繩,隨口說,大鳥得給小鳥喂蟲子吃呢!月月愣了愣,一臉困惑。清月又說,小鳥是大鳥生的,大鳥是小鳥的媽媽!清月說這聲“媽媽”的時候顯得無比幸福與滿足,兩個小酒窩都出來了,像是兩朵盛開的水蓮花。月月仍一臉茫然地望著清月。清月停下手來正視著月月說,媽媽!月月動了動嘴唇卻沒跟著發出聲來。這個詞對月月來說著實太陌生了,她都三歲了,什麼都會說了,可是從來都沒有人教她喊過“媽媽”,她也從來都沒喊過“媽媽”。清月又一字一頓地說,媽——媽。“媽——麼”月月艱難地張著嘴終於磨出了一個聲音,月月很興奮,小臉蛋通紅通紅的,像是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程。清月心裏針紮似的痛了一下,清月將月月攬進懷裏,貼起臉來又教了月月一遍。這一次月月終於完完整整地喊出了“媽媽”,月月笑嘻嘻地拍打著小手掌說,小鳥是媽媽生的,我也是媽媽生的!清月口裏誇著月月的聰明,心下裏卻酸楚得很,細細地數著月月嫩晶晶的小手指頭,口裏重複著月月剛才的話語:“對,月月是媽媽生的,月月也有自己的媽媽!”
一連幾天月月都將“媽媽”掛在嘴邊,像是要把這幾年落下的都補上去。買東西的時候就有人順嘴嘀咕著說,這小東西也怪讓人憐的,一聲一個媽媽,卻連媽媽是誰都還不知道。
說話的人以為月月小,落不到心裏去,月月卻上了心。清月給她“大白兔”她不接;毛線球滾出去了,月月不再替清月拾回來;來人買東西的時候月月也不說“自己拿”了。清月很難受,抱起月月說,月月的媽媽呀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月月望著遠處的山峰出了一會兒神,月月撓著腦袋幽幽地問,很遠有多遠呀?清月沒有回答月月,清月不知道怎樣回答月月。可月月的眼神中有一股讓人無法歸避的力量,清月垂下頭去不敢直視,清月說,等月月長大了媽媽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