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束發之年(小說)(1 / 3)

束發之年(小說)

本刊新人

作者:陸榮斌

作者簡介:陸榮斌,壯族,1980年生,廣西大化人, 1998年開始發表小說、散文。作品散見於《短篇小說》、《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紅豆》等文學期刊。魯迅文學院第九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集《蛇在夢裏飛》。

1

少年阿寧沒有想到,他一俯下頭去,多少驚駭,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情便從背後洶湧而來。

阿寧當學徒的地方是城中村裏的一個洗發美發中心,它有一個很俗卻也很實在的名字,叫做“開心美發”。“開心美發”店是他表哥開的,店裏包括他在內,一共有六個人。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坐在櫃台邊的轉椅上,呆呆地望向街道,任由耳邊呼嘯而過同伴們放肆的笑聲,也不為所動,隻專注於街道上來往行人的麵容和腳步。偶爾,在同伴們談笑風生的時候,他也會轉過臉去,綻開一朵略帶羞赧的花朵。他喜歡看街上走過的人們,剛開始隻是因為無聊,時間久了便覺得那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至少比同伴們那些粗俗的玩笑有趣。看路人表情各異的樣子,阿寧就在心裏獨自揣度著他們會想些什麼,會去向哪裏。

在這些來往的行人中,有一些是阿寧每天都會見到的,其中就有一個披著長發的女人。他猜想,女人一定是在這城中村裏租住,每天早上從這裏經過去城中村外的某個地方上班,下午又經過這裏回到城中村的某一個角落棲息。女人經過的時候,阿寧注意到她的腳步是輕盈的,臉上洋溢著令人羨慕的自信。阿寧每次看到她經過都會想,她一定有一臉燦爛的笑容。當女人依偎著一個男人從店門前經過時,阿寧看到了女人的笑臉,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麼燦爛,但卻也很溫暖,尤其是那兩顆虎牙讓他覺得特別可愛。在心裏,阿寧把她親切地叫做虎牙。

男人沒有天天陪著虎牙來往於城中村,阿寧還是經常見到他和虎牙走過店門外,有時是牽手,有時是相依相擁。阿寧很羨慕被她依偎的男人,他擁有一個如此別樣的春天。

阿寧就想,什麼時候自己也擁有一個如此別樣的春天呢?將來,他一定找一個也有著這樣一頭烏黑的長發、一對可愛的虎牙和一副溫暖笑容的女人做自己的女人。

在阿寧有這樣一個想法後的某一天,他發現虎牙走過店門外的腳步不再像從前自己看到的那麼輕盈了,臉上也不複存在那令人羨慕的自信和暖暖的笑容。阿寧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虎牙依偎著那個男人走過了,就連他的人影都沒再見到過。虎牙走過店門外的腳步就有點躑躅,似乎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心無旁騖了。她突然就朝自己張望過來,阿寧頓時感到一陣慌亂,完了,自己天天盯著她走過,怕是被她發現了。

阿寧急忙轉過臉去,看著牆上掛著的電視機,裏麵正重播著昨晚的一個綜藝節目,同伴們正津津有味地看著。

阿寧能感覺到背後的玻璃門被推開,坐在自己對麵的一個女同伴站了起來,滿臉春風,彬彬有禮:美女,你是洗發還是剪發?

一個聲音自阿寧的背後傳來,沉靜而內斂:先洗,再剪,然後染。

阿寧長長籲了一口氣,就看見虎牙被女同伴領著進裏間去洗發了。看著虎牙進去的背影,阿寧不禁為虎牙的那一頭黑發惋惜起來。那麼好的一頭黑長發,怎麼就舍得又剪又染呢?

虎牙的一頭黑長發還是在表哥神奇的侍弄後,變成了一頭亞麻色的中短發。阿寧此刻才發現,虎牙如脫胎換骨一般,不再像進來時那般暗淡,臉上亦已是神采飛揚。

虎牙走出店門的刹那,女同伴依舊像對待所有的顧客那樣客氣十足:美女慢走,歡迎美女下次光臨!

虎牙默不作聲地走了,阿寧還是能經常看到她走過店門外,他觀察路人的習慣依舊,隻是對虎牙更是上心,到了每見到她走過就從她的臉上體會到她當天的心情的地步。那天,阿寧發現走過店門前的虎牙,幸福又洋溢在她的臉上,浸染在她的發絲間,跟隨在她輕盈的腳步後。之後,阿寧看見虎牙挽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走過,他便知道,虎牙的幸福感從何而來。那時那刻,一股莫名的嫉妒自阿寧的心底油然而生,一個荒唐的念頭也如靈光般閃過:站在虎牙身旁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是別的男人。

2

虎牙平展著凹凸有致的身體仰躺在那張舒適的黑色海綿躺椅上,那頭亞麻色的中短發隨意而散亂地垂在洗發盆裏。這是她第幾次來這個叫做“開心美發”的美發店洗頭,她已記不清了。她隻記得第一次來這裏是因為失戀,她要剪掉滿頭煩惱絲。一場長達十年的初戀說斷就斷,這讓她無比難受。為此,她渾渾噩噩獨自過了大半年。

有一次路過,她無意中抬頭,瞥見了門楣上的“開心美發”字樣,心瞬間就像被一隻奇異的巧手碰觸了琴弦,微微地顫了一下,隨即便下意識地拂了拂自己的一頭長發。當年,喜歡留著一頭清爽短發的她進大學讀書後,開始與一個男同學談戀愛。他說他想看到她披著一頭長發的樣子,那一定很美。她就很不滿,難道我現在不美嗎?他帶著狡黠的微笑,肯定地說,美!但留長發會更美。她賭氣道,我偏不留,你找長發的去吧。他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我找到了,就在這裏,這輩子再不鬆手。

似乎是為了這一句甜言蜜語,她的心湧起了一股蜜一樣的幸福。她說,可是我很懶得洗頭,我不想留長發。他用近似乎央求的口吻繼續在她耳邊呢喃,留吧,留長發吧,我喜歡你長發飄飄的樣子。你要是懶得洗,我就幫你洗。而且,等你長發及腰,我便娶你。

她用了四年的時間,束起了長發。而今,她已長發及腰,他卻投向了別人的懷抱,再留著這長發何用?徒增煩惱而已,倒不如一刀剪了算了,或許真如這美發店招牌喻示的一樣,是開心的也未可知。

她走進了“開心美發”店,剪掉了連理發師都為之扼腕歎息的長發。當她轉身離開,一切往事便都塵封心底,一切陽光都撲向她的麵龐。自那以後,她便經常來到“開心美發”店洗頭剪發。

她微閉著雙眼,等待著洗頭妹把噴著溫暖的水的花灑對著她的頭發,然後抹上洗發水輕輕揉搓。她已習慣美發店的女孩子給她洗發,那揉搓得恰到好處的手法已讓她漸漸習慣,再也不會去想那雙曾經給她洗過無數次頭發如今卻已不在的雙手。

這時,阿寧走近躺椅旁,擰開水龍頭花灑,讓水流噴灑在自己手上,試探著水溫。他將要給虎牙洗頭了,這讓他感到小小的緊張和激動。他把花灑對著虎牙的頭發,問道,水溫合適嗎?

虎牙聽見是一個男孩子略帶羞怯的聲音,感到略微的訝異。她不由得睜開眼睛,看見一張青澀的臉龐正微微俯著,她旋即又微閉著雙眼,問,那個女孩子呢?

阿寧被虎牙剛才那一瞥弄得渾身不自在,他覺得內心的秘密似乎是被麵前仰躺著的虎牙給看透了似的,臉頓時一片潮紅,像即將要下蛋的母雞的臉。他慌忙調整自己惶恐的神情,嘴裏胡亂地說了一句,不知道。

虎牙以為阿寧無法給她答案,便不再言語。實際是阿寧不知道虎牙在說什麼,等他回過神來,才知道她問的是小婉,往常都是小婉給她洗頭。阿寧就說道,哦,她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