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擔心不無道理。正如阿寧想的,當阿寧站到“開心美發”店的街對麵,表哥和員工們嘮叨的,確實是關於阿寧的,也確實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想不通阿寧怎麼就那麼不懂事。他說得更多的是,那個顧客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一定會回來,帶著對阿寧也包括對自己的責難回來。畢竟,自己是這個美發店的主人,對員工親吻顧客事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表哥向員工們說了自己應對的辦法,好言好語再一次向顧客道歉,並且協商拿些錢給顧客了事,算是精神損失費。這是最樂觀的解決辦法。如顧客不依不饒,那隻能靜觀其變了,這是最壞的發展方向。
4
在滂沱的淚雨中,虎牙快步走出“開心美發”店,似乎她稍一遲疑,身後的少年就會追上來再親吻她一次。
在自己的租屋裏,她把自己一頭濕漉漉的亞麻色中短發伸到傾瀉著許多條細密的水線的花灑下衝洗了一遍,然後用毛巾抹了又抹。她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的容顏如雨後的新荷,泛著清新的光澤。她撩撥開額前的頭發,仔細端詳,試圖探尋被少年的嘴唇碰觸的額頭,卻沒有一絲被吻過的痕跡。那少年的親吻,是否真的就印在了她的額頭上?她竟有些恍惚了,恍然是做了一個夢。自己那一聲衝破喉嚨的驚叫,一臉悔恨的少年自扇耳光的脆響卻猶在耳畔,真真切切。
她承認,自己是被少年突如其來的親吻給嚇著了。她那聲驚叫之後內心湧起的憤怒之情,與其說是因為少年的非禮,不如說是因為少年的那一吻所帶來的驚嚇。她不能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少年竟親吻了她的額頭。
惱怒的情緒依然存在於心底,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虎牙凝視鏡中自己嫵媚的容顏所引起的內心的愉悅感正一點點地把那些惱怒的情緒衝淡。她漸漸不覺得那是少年對她的非禮,而是對她本身的美的一種膜拜、一種讚賞。她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她受驚地站起來指責少年的時候,她看見少年因困窘而羞紅的臉龐,她還看見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湧動著的一汪愧悔。
虎牙再走出城中村去上班的時候,她不再走“開心美發”屋所在的那條路,而是繞了較長的一段路。這一繞,使她多走了近三十分鍾的路程。她寧可繞彎路,也不願再走過那條路。她怕看到“開心美發”店裏的少年,也怕被他看到。她想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
5
每到人們上下班的時候,阿寧就站在“開心美發”店的街對麵等著虎牙的出現。一連幾天,阿寧連虎牙的影子都沒有見到。他也不急,也不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他就那麼倔強而執拗地站著,專注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等到上下班的時間段過後,他就無比失落地走回到“開心美發”店,迎接他的是店員們的哂笑和表哥充滿鄙夷的嘲諷:真不知你變成什麼人了咯?人家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躲都還來不及,你倒好,自己主動去等人家。這不沒事找事嗎?
在表哥看來,阿寧偷親顧客的額頭這事是見不得人的。想女人了就說嘛,哥給你找去,讓你堂堂正正地去嚐嚐女人的滋味。你說你這一出,多丟人。丟人還不說,還有可能會壞了我美發店的名聲。要不是看在自己姑姑阿寧母親的麵上,他早就把阿寧給轟走了。姑姑把阿寧托付給他,要他好好帶他,讓他也學一門手藝。
和失落的阿寧比起來,表哥的心就顯得踏實多了。他那顆懸著的心總算可以稍微放下來了。虎牙懷著委屈的心情走出“開心美發”店後,表哥的心就一直忐忑不安,也一直在做著接受虎牙回過頭來興師問罪的準備。他望著虎牙憤然離去的背影,開始等待。他以為虎牙不一會兒就會氣勢洶洶地殺回來,帶著她的兄弟、朋友、男朋友抑或丈夫。表哥作為“開心美發”店的老板,隻能低聲下氣、陪著笑臉接受虎牙帶來的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圍攻,然後,滿心答應虎牙提出的權當賠禮道歉的要求,隻要這些要求是不過分的,合理的。表哥就是這麼想的,他隻想早早地了結這事,盡量地減少事情給美發店帶來的負麵影響。然而,他等了三十分鍾,沒有見虎牙回來,等了一個小時,也沒有見虎牙回來,甚至是等到天黑,等到第二天、第三天,虎牙還是沒有出現,更不用說帶著一群凶神惡煞的男人了。
一連幾天,每到上下班的時間,阿寧還是一如既往地站在街邊張望,全然不管表哥是如何罵他。他在乎的是虎牙到底還會不會路過這裏。她去哪兒了呢?難道說是因為自己的貿然侵犯而深受傷害,選擇遠離這裏?阿寧感到悵然若失,表哥對他的破口大罵更是變本加厲。許是他那顆懸著的心落地了的緣故,他對阿寧下了最後的通牒:不想在我這兒幹了就滾蛋,別整天去那兒呆站著,像個乞丐礙我眼。
一方麵是因為老是等不來虎牙的出現,另一方麵是因為屈從了表哥的威脅,阿寧放棄了對虎牙的等待。也許,她真的是離開這城中村了,不再在這裏住了呢。阿寧一想到再也不會見到那個虎牙,他的心就隱隱地痛,有著一絲怎麼扯也扯不斷的不甘。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虎牙一定會帶著對陌生的自己無盡的怨恨隱沒在這茫茫的人海裏。而他自己,卻要為此背負一生,無法卸下。
沒事的時候,阿寧就獨自拿著一個模特的頭發煞有介事地修修剪剪,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坐在靠近玻璃門的轉椅上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了。他對此已失去從前的興趣與熱情,同時他確信那個虎牙不會再從這裏路過了。他一門心思跟著表哥或是店裏的師傅,看他們如何修剪頭發。表哥對他的態度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隻是,除了男客人,表哥不再允許他給任何一個女客人洗頭發。他可不希望哪一天阿寧哪根神經又搭錯了,又去親吻女顧客的額頭,保不齊還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6
阿寧確定那天就是個周末。因為憑他以前坐在玻璃門邊的轉椅上觀望行人的經驗來看,周末的時候,街道上的人流特別密集,就像眼看要下大雨的天,一群來來往往搬家的螞蟻。人流縱然如此密集,在店裏幫表哥托著個染發的染料盒的阿寧還是無意中瞥見了攢動的人頭中那一頭亞麻色的中短發和那半張清秀的側臉。阿寧的心猛地一驚,像見到了久違的愛人。他來不及放下手中的染料盒就衝到玻璃門前,轉過身用後背推開一扇門,像隻猴子似的矯捷地閃出“開心美發”店,也不管身後的表哥和店裏的人們愕然的樣子。
他在店門外稍微停頓了一下,看見那頭亞麻色的中短發在人群中忽隱忽現。他真擔心那團亞麻色就此突然隱沒在人海中,情急之下便伸長了脖頸,叫道,虎牙,等等我!旁人訝異的目光齊刷刷地朝阿寧張望過來。阿寧也不理會,更沒意識到“虎牙”這個稱呼隻是自己心裏的一個秘密,就連那個有著一頭亞麻色頭發和兩隻可愛虎牙的女子也是渾然不知的。他隻一個勁地穿過人群,舉著染料盒不住地高聲叫喊,虎牙,虎牙,等等我!
阿寧得不到任何回應,等他趕到街頭,左右張望,無論是向左的街道,還是向右的街道,都已看不見那頭亞麻色的中短發。他頹然地站在原地,原本高聲呼喚虎牙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最後變成喃喃的低語:虎牙,你為什麼不等等我?我有話對你說……
責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