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剛沒有大勝這番心思,他的勞動就變得單調和乏味!他總覺得這些都是蘭子沒事給他們找事,好好的日子,采什麼參花呢!既然大勝沒怨言,他也不好公開跟媽媽蘭子作對。蘭子和強子就像山裏的兩棵老人參,霸道得很。人參在土地裏生長幾年,會把土地裏的養分吸得二三十年緩不過來,在小剛眼裏,爸媽做事,也在吸人家的養分,叫人二三十年緩不過氣兒。

兩個孩子在參園壟溝裏已經移動了二十多米,一前一後,互不妨礙,眼看著大勝隨手扔進筐裏的參花快要填滿了半筐,小剛筐裏的參花連一筐底兒還不到。

小剛問:“你爹啥時從縣城回來?”

大勝說:“不知道。”

小剛說:“你爹的病是愁出來的。”

大勝說:“不一定。”

小剛說:“聽我媽說,你爹得的可能不是什麼好病。”

大勝汗水出得更多,聚集在鼻尖上,堅持不住,叭地掉在地上,摔得叫人心碎。

眼前,人參細碎的白花正一團團開放得絢爛,有一隻蜻蜓忍不住誘惑,站立在花頂上,撩撥的羽翅瑟瑟抖動,小剛躡手躡腳,伸手猛地一摟,蜻蜓彈起,撞到了塑料棚頂,又將身體降落一下,衝向棚下一側空當,悠地飛走了。

馬車走了一個小時,還在山溝裏繞著彎兒。長白山的山並不白,隻是天池主峰白皚皚的積雪,讓人誤以為其他所有的山都是白色的。每到春天,山上有那麼多植物都會冒出新綠,鮮鮮嫩嫩地養眼,夏天呢,那綠就像每片枝葉都擦了油似的鮮亮,還膨膨脹脹。

水芬趕著馬車拉玉成走在去縣醫院的土路上,她抬頭看見自家的參園,不,現在應該歸蘭子家管理的參園,心裏湧起海水一樣的波浪,微微的苦,微微的鹹。那藍色的塑料棚,波光瀲灩地貼敷在山腰,讓她的心更加的苦,更加的鹹。從遠處移回目光,回頭看著像蝦一樣在車裏佝僂成一團的玉成,她狠甩了一下鞭子,鞭梢在馬屁股上抽出一道長長的檁子,車就加快地向前衝去。女人趕馬車,在鄉下也算是一件不體麵的事,牲口不聽女人吆喝的,可它看見窩在車裏病得不像樣子的玉成,也就百般順從了水芬。水芬怎麼吆喝,它就怎麼走,沒有一點兒欺負水芬的意思。水芬回頭問:“你能堅持住不?”玉成手捂著肚子,腦門子全是蒸汽騰騰的汗水,不搭理水芬。水芬說:“這病是你自己找的,這叫自作自受。”玉成說:“你能不能把你那臭嘴閉嚴實了!”

水芬又狠抽了馬一鞭,馬車顛兒顛兒飛快起來。

……

那次玉成從強子那兒生氣地回來,又向別的人家借錢去了,他走了一家又一家,錢還沒借著,鞋底卻磨裂了口子,正發愁的當口,強子追過來說:“你別到處跑了,沒人敢借給你錢的,還是咱倆商量商量吧。”

就開始商量了。

玉成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不要太狠了吧!”

強子說:“我怎麼叫狠呢,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玉成問:“怎麼商量法?”

強子說:“我知道你頭幾年沒少在參園上下工夫,我不能讓你吃虧,但你總得讓我掙錢吧。”

玉成說:“說吧,你有啥想法?”

強子說:“你那貸款窟窿,我拿錢幫你填上,過兩年起參的時候,咱們倆二八分成,你八我二,怎麼樣?”

玉成說:“虧得你想得出來,做夢去吧!”

強子說:“你不幹是吧?”

玉成說:“這事打死我,也不幹。”

玉成領著水芬到大舅哥那兒借錢去了。按本村的規矩,去大舅哥家,手裏不能空著,玉成特意到水果攤買了兩箱蘋果,他肩上扛一箱,水芬懷裏抱著一箱,倆人心裏七上八下地進了大舅哥家,把兩箱蘋果往門口一放,大舅哥說:“你們缺錢是吧?我這多了沒有,隻有一千塊,你們拿去吧,也不用著急還。”

在大舅哥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玉成又領著水芬去小姨子家,同樣買了兩箱蘋果,兩人一個扛一個抱,到了小姨子那兒,兩箱蘋果剛放在屋裏,小姨子開始數落玉成了,說:“姐夫你真是異想天開,要是種參能發財,家家什麼都不用幹了,都去種參,這回可好,欠了一屁股債不說,我姐也跟你活受罪,不是我埋怨你,你瞞上欺下,想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結果?”

結果是,他跟水芬從小姨子家出來,不但白搭了兩箱蘋果,還惹了一肚子氣。

那時,水芬還說,看能不能從你家那幾個親戚想點辦法?

玉成身下有個弟弟,在縣裏做瓦工,爹和那傻姐姐都在他那住,能糊住嘴吃上飯就不錯了,家裏不可能有什麼儲蓄,比弟弟小的,是個妹妹,因妹夫賭博成性,把家搞得烏煙瘴氣,兩人頭十年就離婚了,妹妹領著十幾歲的孩子,也沒什麼正經工作可幹,更不能從她那借出錢來。

該想的辦法全想了,該找的人也全找了,玉成不出門了,他在參園小屋炕上一會兒倒下去睡覺,一會兒坐起來看窗口發起呆來。窗外天空遊走的浮雲,玉成的魂兒不知飛到哪去了。晚上倒是出門了,在參園子裏走了一圈又一圈,煙也不知抽了多少根兒,那明明滅滅的亮光,如同地上跳動的鬼火,發出攝人心魄的賊光,將人的身體抽空了。

有一天,玉成做出了重大決定,說重大,是他把懷裏那顆撕碎了的心又重新組裝在一起,黏合在了一起,心平氣和地來找強子,說:“二八分成我同意。”

強子說:“你同意,我還不幹呢!”

玉成說:“好兄弟,我這不是求你嘛!”

強子吧嗒吧嗒嘴尋思了好半天說:“既然這樣,我還有個要求。”

玉成心咯噔一響,問:“什麼要求?”

強子說:“這參園什麼時候起參,什麼時候賣,我說了算。”

玉成說:“行!”

強子說:“從今往後,你兩口子給我打工。”

玉成說:“行!”

強子說:“我可不給你們開工資!”

人參是個很挑剔的東西,離開山裏的樹葉腐土,就無法生長。腐土清澈的氣息總是給參園生成一種難以名狀的神秘。

這麼長時間了,大勝采下的參花始終停留在半筐那個位置。這就有些奇怪,大勝的想法隻停留在奇怪上,沒有往下深入。倒是小剛筐裏的參花長得飛快,已經是大半筐了。

還有,大勝左壟參花隻剩下零星幾個,他摘得很小心,生怕摘掉了參葉,傷了地下的人參。小剛右壟那邊參花摘得七零八落,很不用心,散散漫漫拖泥帶水,大勝向前移動幾步,他也跟著挪動幾步,兩人筐挨著筐,寸步不離。

摘掉的參花莖幹,突兀地立在六片參葉上,滲出白漿,慢慢地湧出個漿包包,堆積不住,順莖幹往下淌,那是人參身上的血,是眼淚,是疼痛的人參生長過程中必須經受的過程。誰都知道,如果在這個季節裏不掐掉參花,參果就會結出來,浪費參體裏的養分,地底的人參就長不大,賣相不好。

大勝的手開始累了,他想,要是照這樣的速度,每天摘五壟,十天媽媽就回來了,媽媽回來,爸爸的病也就好了!要是每天摘十壟呢?大勝不敢想了,他萬萬做不到每天摘十壟參花的。他的指甲縫有點疼,蜇啦啦的。偷懶的工夫,不自覺回頭向筐裏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他的心猛地縮了一下,筐裏白花花的參花中居然有一隻圓嘟嘟、胖乎乎的手。那手撞見大勝的眼睛,哆嗦了一下,木了一樣不知所措。

那手縮回去的當口,四周的風仿佛靜止了。

大勝連忙回避開視線,抬頭看看遠處起起伏伏的參棚,看天空慢悠悠的飛禽,耳邊響起久遠的童謠:

人參人參是個寶

圈在參棚跑不了

不像山參成了精

眨眼工夫沒了影

小剛整個人都在木,一句話也不吭。他在等待大勝的指責,等待大勝回手搶奪他筐裏的參花。可大勝的眼睛躲過小剛的手,怎麼也不肯再轉回來了,黑黑的指甲更加飛快地掐向一棵棵參花的莖幹,一會兒工夫,參花在手心裏攥成了一小把,七楞八翹,實在攥不住了,才轉過手,頭也不回一下,將那一把參花放在筐裏。

太陽在頭頂上火辣辣的,快要把頭皮曬出油來,倆人還在不聲不響堅持蹲在參園裏。

這一刻,小剛多麼害怕大勝把這件事戳穿了,又多麼希望把這事戳穿。

大勝呢,始終無動於衷。

天忽然暗了一下,太陽羞澀地躲在雲朵後麵。參園裏又出現一縷細風,打著旋兒吹過來,清清爽爽,各種蒿草野花的香氣夾雜著腐土的氣息,直鑽人的鼻孔。

小剛筐裏的參花已經滿了,他不再想若有若無的心事,而是快速地掐起參花,幾近瘋狂地掐起參花。朵朵參花大把大把落入手中,呻吟著,哭泣著,又實實在在落入大勝的筐裏。小剛不知往大勝筐裏放進多少把參花,反正大勝筐裏的參花已滿滿登登的,裝不下了。

別看遠遠望去,參園就像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其實走進參園才知道這裏的麵積有多大。就這麼說吧,要想圍繞參園走一圈,沒有半個多小時是走不出來的。有了參園,就必須有看管參園的屋子,人住在屋裏,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山,看不到一個人影兒,就像一個人十天半個月不見葷腥,心裏空得很,也慌得很。所以在山上住上一個月,必須下山回到村子裏,接接人氣。水芬和玉成雇蘭子和強子看參園也就是這個意思,他兩口子在山上住一個月,就下山,強子領他媳婦蘭子再上山住一個月,有吃有喝的,另外多拿八百塊錢,日子神仙一樣呢。現在反過來了,蘭子和強子成了雇主,他什麼時候住膩了,想下山接接人氣兒,就喚水芬和玉成上山,那倆人更神仙了。想起這些,水芬心裏有一股掉進冰窟窿般的寒冷,還有一種萬箭穿心的疼痛。

昨晚玉成徹底病倒了,水芬說,自從村子裏有了造紙廠,玉成就開始有病,山上還起霧。造紙廠在水芬家房後,房後原本清清的水溝,現在已變了顏色,讓水芬很是心煩,見人總愛嘮叨,這話長了腿兒一樣跑到村長耳朵裏,村長說:“不建造紙廠人就不得病了?山就不起霧了?誰不知道玉成的病是自己窩囊出來的,簡直是無稽之談!”從此,水芬什麼都不說了。

馬車在山溝裏走了一個半小時了。馬也會偷懶呢,水芬手裏鞭子甩一下,這馬便使勁兒跑幾步,水芬手裏鞭子停止了,馬車的速度又降下來,水芬不得不再次甩起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