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蹲在馬車裏正在難受,後麵有輛夏利小車駛過來,還按了兩聲喇叭,水芬揮動鞭子讓馬車向右靠攏。小車與馬車並排了,車窗搖開,水芬看見是包子開著他那輛出租車。包子探頭跟她說著什麼,水芬沒聽清,她不願意搭理包子,索性不聽了。包子是強子的弟弟,開了五六年出租車,手裏有倆錢,也算有頭有臉兒的人物,連村長出外辦事,也要提前跟他預約。包子超過水芬的馬車,在前麵不遠處停住,打開車門,人從車裏鑽出來,站在路中間不住搖擺手臂,讓水芬把馬車停下來。

水芬勒住馬韁,坐在馬車上沒有動。

包子說:“今早聽我大哥說,你領玉成哥去縣醫院,怎麼沒叫我一聲?”

水芬說:“我們沒錢坐出租車。”

包子說:“那也不能趕著馬車去縣城。”

水芬說:“我就趕著馬車進縣城,又怎麼了?”

包子說:“別強了嫂子,趕快下車,我開車拉你們去,車放在路邊溝裏,馬拴在樹上,沒人牽走的,今天天黑前,我肯定幫你們牽回去。”

水芬說:“我沒錢給你車費。”

包子說:“別談錢,談錢多傷感情。玉成大哥對我們家還是有恩的,前年我老爹走出村子走丟了,還是玉成哥把我老爹領回來,那事我不會忘的。”

聽包子這麼一說,水芬的心鬆軟了下來,柔柔的,挺不住了,她放下鞭子,扶著玉成磕磕絆絆下了馬車,坐進包子的出租車裏。其實水芬早就想著租一輛車去縣城,包子主動追上來了,說明他的心還沒被狗叼去。

包子專門為玉成的事跑了一趟縣城,不知要丟掉多少活,要少掙多少錢。水芬不能虧欠包子,等手裏有了錢,一定把包子這趟車費還上。

到了縣城已經是中午,包子請水芬和玉成在縣城醫院門口吃了兩碗麵,要開車回去。臨走時,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片,告訴水芬,什麼時候回村,打個電話,他會趕過來接他們。

這時的水芬,心裏對包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激。在村子住了這麼多年,她好像從來沒有發現包子的好,在這之前,水芬看不上包子,覺得他整天油嘴滑舌不幹正經事,還有點像他哥強子,就知道占便宜。現在水芬對包子的印象有所改變,覺得包子比強子強多了,雖然都是一個爹媽生的,人還是不一樣的。水芬冰冷的心一點點回暖,一點點熱起來,在心口窩變得滾燙了。

一碗麵,玉成吃了兩口,不想吃了。水芬把玉成這碗麵也吃了,吃飽了再吃,有些撐著,晚上不用吃飯了。

說來也怪,進了縣醫院大門,玉成的胃不那麼疼。他捂著肚子蹲在醫院牆根兒,想回家。水芬聽了就生氣,她手捏著掛號本扯起玉成去看醫生。醫生問玉成的病情,在病曆本上比比劃劃寫了十多分鍾,又抬頭吐沫星子橫飛地問了好半天,讓玉成明天早晨空腹做貝餐透視,就召喚站立在門口的下一個病人。

水芬說:“能不能今天把病看完,我們還著急回去。”

醫生說:“看這病,沒那麼快。”

水芬扶著玉成走出醫院,玉成說:“我這一病,說不定強子怎麼算計我們呐,恐怕‘八成’也保不住了。”水芬說:“管他呢,他想要,全拿去,現在是看病要緊!”玉成說:“你這個敗家娘們,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啊!”他們花了二十元,在醫院旁邊小旅館住下來。旅館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床,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而且屋裏沒有窗戶,開著燈,光線昏暗得看不清人的臉。床是木板的,上麵有一個席夢思墊子,墊子上麵直接鋪了床單,潮乎乎的,人爬上去,吱吱嘎嘎響。水芬轉念一想,花二十元錢有個地方住就不錯了,講究不了那麼多,不像家裏一鋪大炕,從炕頭到炕梢,要打好幾個滾兒。水芬從床底拽出隻盆,竟看見半尺多長的大耗子睜著兩隻賊溜溜的小眼睛與她對視,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倒是水芬害怕了,渾身毛發乍起,媽呀一聲扔下手中的盆,站在那兒半天不會動。水芬說:“咱不能住了,找老板換房間。”老板聽到水芬的叫聲,很不高興,說:“別的房間沒有了,你隻能住這個房間。”

水芬躡手躡腳走回來,忍不住淚水一個勁兒地往出流,若不是種參賠了本,她何苦受這份罪呢!受罪也罷,老板對她也沒有好臉色,真是氣死人了。玉成的胃疼又發作了,比來時路上還嚴重,滿腦門子都是汗,臉色煞白,瞪著直勾勾的眼睛躬身在床上。水芬問:“用不用再去醫院?”玉成沒作答。剛從醫院出來,再去恐怕也解決不了啥問題,水芬要做的,就是不住地給玉成擦汗,給玉成搓背,玉成胸前後背衣襟全濕透了。

這一宿倆人擠在小床上,誰都沒有睡。

第二天早晨早早去了醫院,玉成喝了一大碗白糊糊的東西,就上了機器。

下午再見到醫生,醫生讓玉成到走廊裏坐坐,關上門對水芬說:“你男人這胃裏好像長了不太好的東西,到省城去看看吧。”

水芬心裏咯噔一下,猜出是怎麼回事了。

天黑的時候,山上又起霧了,霧大,夜晚更黑了,那麼大的參園就被夜晚吃掉了,不見一點蹤影兒。小剛這一天從參園裏出來,多了心事,可沒人注意他想什麼,幹什麼,他領大勝吃了飯,大勝住在外屋,他進了裏屋,什麼話也沒說。靜靜地躺在被窩裏,靜靜地看著蘭子在燈下把兩筐參花倒在簾子上,分散開,準備明天陽光出來,晾到外麵去。

小剛說:“媽,我跟你商量件事。”

蘭子說:“不好好睡覺有什麼事可商量的!”

小剛說:“我想到外屋跟大勝睡一起。”

蘭子說:“我不管。”

小剛說:“你不應該要人家參園子。”

蘭子說:“大人的事你別管。”

小剛說:“你讓人家打工,就得給人家打工錢。”

蘭子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跟著摻和,快睡覺。”

小剛說:“你不答應,我就不睡。”

蘭子說:“你看大勝都睡了,別吵醒人家,聽話。”

小剛說:“你不答應,我就不睡。”

猛然,小剛後腦殼遭到一記脖溜子,愣神的工夫,強子拎起小剛光溜兒的身子,放倒在炕上,強行把他塞進被窩,將被角死死按下。

強子說:“你再不睡,我把你扔進狗窩裏。”

第二天,太陽照進了參園,蘭子端著兩簾子參花,放在窗台下麵木凳上,喊:“小剛,今兒天好,你跟大勝每人采兩筐參花回來啊。”

水芬領著玉成回到了村子,進了自己家門,將院子打掃一遍,將屋裏天棚牆壁灰塵也打掃了。早在養參的時候,她家就不養雞鴨,隻養了一匹馬,幫她上山下山拉東西。現在那馬還在包子那寄存,院子沒有這些活物,顯得冷清了不少,也失掉了活氣,看著心裏就不舒服的。打掃完屋子,水芬把該疊的東西疊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也擺放得井井有條。屋子裏整潔了,再往灶坑塞了一把柴草,點著火,燒熱了炕,扯來炕櫃裏的枕頭,讓玉成躺下。也許這是玉成最後一次躺在自家炕上,躺過了這天,玉成還能不能回到這個村子還不好說。

水芬推開屋門,急匆匆上山,去參園。

蘭子見到眼淚汪汪的水芬,估計水芬紅腫的眼睛肯定沒少流淚水。

兩個女人臉對臉地坐一起,好像都明白彼此的心思,誰也不想第一個張嘴。不知等了多長時間,還是蘭子咽了咽口裏的唾沫,試探著問:“玉成的病看得咋樣了?”

這話好像把裝得脹滿的淚水袋子捅破了,水芬的淚水嘩啦一聲傾瀉出來,四處紛飛,哭得一塌糊塗了。

水芬說:“我命怎麼這麼苦!”

蘭子說:“你也別這麼想,玉成活不成,這是他的命。”

水芬說:“可男人終歸是一個家裏的頂梁柱,頂梁柱沒了,這日子可怎麼過!”

蘭子眼圈竟跟著紅起來,停頓了一會兒,想了想,起身回屋,說:“也不知怎麼搞的,這幾天我整天看著大勝,就像看見了你們的心!”搬開地櫃上麵的電視機,從灰塵暴土中掀開櫃門,拎出個布包包,拍打掉一抹灰塵,來到水芬跟前,用牙咬開布包的死扣結兒,拿出錢來,也不數一下,重重地放在水芬的手上,說:“你就死馬當做活馬治,玉成的病治不好,你心裏也淨了,不後悔。”

看到錢,水芬哭得更加不行,像嗅到玉成死亡的氣息,還有一種人財兩空的味道。

水芬說:“這錢,將來我一定還你,我砸鍋賣鐵也要還你。”

蘭子說:“行了行了,抓緊時間看病吧!”

因為手裏死死攥著蘭子的那筆錢,雖然是哭,卻與剛才有著不同的心情。水芬說:“我們去省城,參園裏的事,你就多操心。”

蘭子說:“行,這會兒大勝跟我們家小剛去了參園裏,我就不喊他們了,這孩子懂事呢,你就領玉成安心看病吧!”

水芬走了。

蘭子送她到大門口,看著水芬下山的背影,不自覺地扶住門框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玉成真有那一天,你一定吱一聲!”

天放涼的時候,山上不再起霧了。天空也總像水洗過似的透明,還瓦藍瓦藍的。水芬領著玉成從省城回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參園。

蘭子坐在參園房屋門口吃秋黃瓜,腮幫子一鼓鼓的,把黃瓜嘎巴嘎巴咬得生脆,見到了水芬,她嘴裏含著一口黃瓜嗚嗚咽咽地說:“你急什麼還錢,啥時有啥時再說唄,玉成的病看得怎樣啊?”

水芬伸手拽下蘭子剩下的半根黃瓜,接著她的牙口,狠狠咬了一大塊兒,也跟著嘎巴嘎巴咬得生脆說:“謝天謝地,沒什麼大毛病,死不了人。”

蘭子眼睛瞪得老大,漸漸緩過神兒來,說:“你說這是咋的了呢?前幾天我叫強子到省城醫院去看你們,到了醫院,順便給自己做了檢查,結果出來,他沒心思見你們了,人立馬嚇癱倒了,你說他得罪了哪個老天爺!”

水芬問:“強子又怎麼了?”

蘭子說:“不說這些了,反正強子說,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參園裏的事交給包子,昨天包子又捎過話來,說這裏的事,他不懂,還得是你們說了算。”

水芬說:“強子肯定沒事的。”

蘭子說:“但願什麼事都沒有!”

遠山處蹦出兩個小人影兒,水芬心裏熱乎乎的,波浪翻滾。大勝和小剛放學回來了,今天是星期一,是放假後的第一天上學。看著又黑又瘦的大勝,水芬心說:“這孩子又長高了一截兒!”她有些日子沒看見兒子大勝了。

責任編輯 陳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