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園
小說
作者:夏魯平
一
山霧像一頭張牙舞爪的野獸,時急時緩地伸展起腰肢,劈頭蓋臉向這邊撲來。草窠裏三隻山雞見勢不好,不合時宜地從腳尖突然飛起,嘎啦啦……驚得蘭子禁不住將大勝往懷裏一拉。
“我家出什麼事了?”大勝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蘭子。
“沒多大事。”蘭子隻想趕路。
“我爸媽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
“他們走得急,過幾天就回來。”
“我家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們回來,你就知道了,信姨的話,好好走路。”蘭子顯出不耐煩。
比起山腰的霧,大勝心裏的霧更大,他想不明白蘭子為什麼領他上山來。
蘭子說:“這幾天你住在山上,等你爹媽回來,再下山。”
蘭子還說:“這幾天正好學校放假,你和我家小剛采參花。”
二
昨天早晨也是個大霧天,霧裏還夾雜著細碎的雨絲,黏黏膩膩,整個山不知是泡在雨水裏還是霧水裏。水芬使勁兒拍打窗框喊:“蘭子起來了嗎?”
蘭子打了個哈氣,似在睡夢裏,懶洋洋地說:“水芬啊,還沒呢!”
水芬就有些急,啪啪啪,更加使勁兒地拍打窗框,震得潮乎乎早就裂了縫的黃泥牆皮吧嗒一下脫落牆體,稀鬆地砸在地上。這房子是建參園時蓋的,孤零零地立在高坡上,窗口上兩塊玻璃,像總也合不上的黑洞洞的大眼睛,沒日沒夜警惕地注視著參園裏的一切。上個月水芬跟她的男人玉成還住在這房子裏,她熟悉這裏的每一處磚頭瓦塊兒,每一個螞蟻爬過的地方和狗屎尿窩,可轉眼之間,這裏好像又不屬於她的了。
水芬褲腿濕到了膝蓋,泥水泡兒咕嘰咕嘰響著從鞋縫裏擠出來,絲絲縷縷冒著熱氣。她又伸手拍打窗框喊:“蘭子起來了嗎?”
沒有一點回聲。四周靜得有些奇怪。眼前窗玻璃上粉紅色碎花布窗簾,也是水芬從山下地攤上買來的,掛在窗戶上,那窗簾隻擋住下半截玻璃,上半截留了空當,讓屋裏的人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都能數天上的星星。
水芬手拄窗台,向上躥騰了幾下,想通過上半截空當往屋子看。屋裏太黑,她什麼也看不見。
蘭子說:“有啥事,你就說吧,我不給你開門了。”
“玉成昨晚肚子又疼了,我想領他到縣裏看看。”
“你的意思是,你們這幾天不來了唄!”
“要是他得了不好的病,恐怕十天八天也過不來。”
“我明白了,你就去吧,缺錢不?缺錢我給你拿點兒。”
“不用,不用,這就夠麻煩你們兩口子了。”
“喲,話說到哪兒去了,都是鄉裏鄉親的,麻煩啥?”
停頓了好半天,水芬又說:“我還想跟你說件事。”
蘭子說:“你就痛快說吧,別像放屁似的零星地往出擠。”
“我家大勝,我就不帶他去了,托你照顧一下,他跟你家小剛能玩到一塊去,讓兩個孩子做個伴兒!”
“這事我巴不得呢。”
“那這事說定了?”
“你快走吧,我不留你。”
水芬沒走。她坐在房門口濕漉漉木凳上,心裏酸溜溜的,不托底,還沒有著落。這輩子自從嫁給玉成,她幾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好日子也罷,玉成說話也從沒跟她有過好氣兒,這麼多年,水芬已經習慣了,不跟他一般見識。可麻煩就出在不跟他一般見識上,七年前,玉成頭一次跟她正經說的一句話,就是要從家裏拿錢,去林場申請一塊參地。玉成老爹得了白內障,大白天的,走路還要摸牆根兒。他姐姐是個傻子,雖然不跟他們在一起住,他總得搭錢供養。玉成想種參翻身,可他沒想過,人參生長期長,沒個十年八年的,賣不出價錢,想翻身要等到猴年馬月?種參是靠老天吃飯,老天叫你發財,躲都躲不過去,老天叫你賠本,就賠個血本無歸。玉成種參帶有賭博的意思。自從種上參,縣裏在他們鎮上搞了一次人參節,本來平靜的小鎮突然人滿為患,那些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的男女從廣州、上海、香港、台灣那邊跑過來,走在街上,看得參農們一驚一乍的,滿眼都是新鮮,沒誰想起賣參賺錢!
那次人參節,也真叫人大開眼界,縣裏把所有參農的人參集中在一起,一串串掛滿了展會會場,還擺滿了大街小巷的樹杈上。本來稀缺昂貴的東西,像水蘿卜似的堆積成山,再想掙錢,竟賣出個水蘿卜價。那次展覽會,水芬還從電視上看到,韓國餐館裏將種植的二三年人參起出來,端到飯桌上隨便吃,見不到一點藥性不說,好端端的東西一下子被糟蹋完了。也就是從這時開始,人參的價格一年不如一年,而且,玉成十幾萬元的貸款眼看還不上,他偷偷背著水芬又從銀行裏搞貸款,拆東牆補西牆,東挪西湊,隻等著人參長到十年八年,價格升上來,起參,賣掉,償還銀行貸款。可誰曾想,玉成將所有銀行貸款都用完,再沒有哪家銀行肯給他貸款了。那些日子,水芬不知道玉成在銀行貸了多少錢,她要是知道,非嚇死不可。玉成沒讓水芬知道,自己嘴角卻偷偷起了厚厚一層水泡,水泡破了,冒出黃水,水芬讓他去醫院看看,他硬是不去。參園資金鏈斷了,玉成無力投入資金將參園維持下去了。想當初,玉成還野心勃勃,要將生長三年的參苗移栽到山林裏去,移到樹林裏的人參,就像野參一樣自然生長,雖然個頭不大,卻跟野山參一樣,能賣出好價錢。水芬不同意,說移植到林子的人參,沒個二三十年長不成個數,二三十年我們都老了,還想發財不成嗎?再說了,移植人參,可能叫人偷走,也可能生病,到頭來還有多少賺頭呢?要是當年玉成貸款也跟她商量商量,何苦如今賠個老底兒朝天?
生了一嘴水泡的玉成兩天兩宿沒有睡覺,尋尋摸摸找到強子,強子和蘭子兩口子正幫他們看參園,兩家算走得比較近便的。玉成說了自己的難處,向他們借錢,強子苦著臉說,我不是信不過你,兩年後人參價格要是跌了怎麼辦?強子手裏有一些積蓄,不但手裏有積蓄,他的親戚都有錢,強子向他們借錢肯定不困難。這時強子說出了折中方案,說我肯定能搞到錢的,當然我也是從銀行貸款,你把參園兌給我,我用貸款還你那利息。玉成當場就翻臉了,說,虧得你能想出來啊,那樣,這幾年我就白忙活了。
……
太陽羞羞答答慢慢悠悠出來,參園裏的霧氣散去,水芬從木凳上疲憊地抬起身,準備悄聲地下山,邁步的當口,屁股後圓圓的深色濕印子,完全顯露出來,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三
夏天的長白山,濕氣大,起霧就像天要下雨天要刮風那麼平常,甚至比下雨刮風還要來得勤快。每天早晨和傍晚,那縹縹緲緲綿綿不絕的山霧,總是纏繞在山頂,成條兒成絮地慢慢地打滾,遊走,鋪天蓋地又無可遮攔地將天上的雲扯下來,跟自己連在了一起,混混沌沌,茫茫然然。
大勝和小剛爬進參園,太陽就出來了,遮蓋了一夜參園的霧,伸個懶腰,貼著參園藍色的塑料棚一波一波地纏繞、散去,搞得頭頂的太陽的光線晦暗不明。
露水濕了大勝兩隻鞋,鞋底沾了泥,泥上是折斷了的草葉,草葉掛在褲腿上,皺皺巴巴的褲腿裹在腿上,腿就像剛從泥水裏出來。
小剛跟在大勝的身後,踩著大勝的腳印,在參園的壟溝裏一步步往前走,盡量避免碰到那些帶露水的草葉,但鞋和褲子也還是跟著濕了。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徹底透過亮兒來,光彩熠熠照臨過來,他們的鞋和褲腿很快風幹,發出生硬的脆響。
七八月,正是草木葳蕤時節,各種植物的葉子翠綠綠,油汪汪,憑借黑土的勁力,飛一樣地瘋長,遮擋住整座山體。這時有誰還會想到,秋天或是冬天的另一番景象呢,沒了葉子的樹幹,像人頭皮上剃了板寸的直發,齊刷刷直立在冷峻的山上,讓你萬萬想不出夏天枝葉還有這般的奢華與鋪張。
大勝和小剛耐心地采著參花。
人參是喜陰怕光的植物,霧氣中的濃密叢林是它們的最好庇護。早年種參也是要伐掉那一棵棵樹木,將腐土刨出一條條壟溝,打上一米多高的木樁,搭上架子,草簾子鋪在上麵,陽光出來的時候,也曬不到草簾子裏的人參。如今那草簾子改成了藍色塑料布,那藍,就像一汪水浮在山體上。
大勝和小剛蹲在同一條壟溝裏,一左一右,搖擺的身子不停地向前移動。剛才蘭子說,什麼時候參園裏的參花采完了,大勝的媽媽水芬就會來接他。他要是很快采完參花,媽媽就會很快回來。憑著這句話,大勝把參花采得格外賣力。可這麼大參園,他什麼時候能采完?大勝抬頭看看明晃晃的太陽,太陽的光線立馬把他的眼皮合住,怎麼也睜不開,他隻好低下頭,認真地采擷。參花莖幹的斷裂聲,清晰地在耳邊響起。身旁那筐,大口,圓底兒,大人拎著正好,放在孩子手裏就顯大了,磕磕絆絆,但也沒關係,移動腳步的時候,就在地裏拖拉一下,頭都不用轉過來。
早上,蘭子遞給大勝和小剛一人一隻筐的時候,還給他們下了任務,筐裏的參花不裝滿,誰都不能回來啊。到中午,大勝和小剛必須把兩隻裝滿參花的大筐交給蘭子,蘭子再把參花鋪在窗台底下柳條簾子上,曬幹,收起來,背到山下,賣給商店。
四
蘭子從村裏領大勝來到山上,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由參園去山崗村上學,要比從村子裏去山崗村省一半路程。他們村的小學早黃了,孩子想上學,得翻過這座山去山崗村,每天路上要走一個半小時。現在,村裏很多孩子都不上學了,隻有大勝和小剛堅持去山崗村。本來小剛不想念書,蘭子看大勝每天去山崗村上學,就鼓動小剛也去,說他能去,咱們為啥不能去。於是就去了。兩個孩子正好在路上做伴,互相有個照應,何樂而不為?蘭子有很多事都要跟水芬學,隻要水芬做的事,肯定都是好事,要不然當初蘭子也不會為了每月八百塊錢,來為水芬打工。
有誰會想到,那麼有正事的兩口子,卻在種參這事上栽了個大跟頭,現在可好,兩戶人家調過來了,參園換了主人,水芬和玉成兩口子竟為蘭子和強子打工了!
參園裏很靜,靜得能聽到樹林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響,那是空氣摩擦的聲音,是枝葉抖動的力量,是昆蟲們的竊竊私語。太陽出來,霧氣散去,七楞八翹的頭發絲掛滿了毛茸茸水珠,用手一抹,發絲倒了,打成綹,水珠順著頭發淌到脖頸裏,浸濕了衣領,又印出一條條不規則的堿線和波瀾不驚的圖案。
大勝人實,幹活也實,眼見筐裏的參花形成一小堆兒,他手指肚、指甲都被白漿漿染黑,黑裏還隱約透出暗紅,粘著零星的泥水,一時半會褪不掉的。大勝的手還快呢,那一朵朵參花被他一個個掐下來,飛進筐裏,砸在先前落在筐裏的參花上,顫微地彈動了一下,混入其中,也就在這時,他不自覺地站起身,抬頭望向遠處的山坳,恍惚覺得媽媽水芬正在盤山路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