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手巾

小說

作者:尹向東

馬醫生一家剛搬到羅家鍋莊那會兒,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康定鍋莊是舊日茶馬古道上以茶易馬的媒介,又是各路商人棲腳歇馬的店子,由一色的鐫花木質板房構成,兩層樓,像不規則的四合院。院子裏鋪滿大青石板,藏區漢子牽馬趕牛,帶雪域的藥材、珠寶來康定,住進熟識的鍋莊。漢地商人雇背夫,把成捆的茶負在身上,一步一個腳印翻越二郎山來康定,也住熟識的鍋莊。他們在鍋莊裏完成交易,鍋莊主當中間人,也當翻譯。多年前的康定城,就由大大小小的鍋莊院壩組成。不過這都是進入史書的事情了,解放後,修房建屋,大部分鍋莊變為鋼筋水泥的樓房,剩餘的一些也分配給平民作了居所。後來的鍋莊更像一個大雜院,居住著不同民族、不同職業的人們。

羅家鍋莊在一個坎上,兩進院子,大院壩進去,裏邊還有一小院,也都鋪了青石板。鍋莊裏住十多戶人家,大部分是藏族。十多戶人家裏,又有許多靠趕馬為生,康定人習慣把他們稱為馱腳娃。他們各自買馬,掛靠到群眾運輸站。許多區鄉還沒通公路,他們把日常用品馱到偏遠的區鄉,再把糧食馱回來。

馬醫生從漢地調到康定不久,醫院要建宿舍樓,就將他安置於羅家鍋莊暫住一段時間。在大院和小院之間,鍋莊正中的位置,二樓上,門前還有個小平台。馬醫生的女人叫汪瓊,他們的年齡都快到五十。兩人還有個十六七歲的獨生子,叫馬丹。

在鍋莊裏,馱腳娃們個個膀大腰圓壯實剽悍,胡茬似荒地裏的草,橫七豎八爬滿兩腮和下巴,很紮人眼。連他們的女人也豐盈滋潤,在鍋莊院壩裏來來去去,散發著蓬勃的力量。馬醫生一家卻格外消瘦,他個頭不高,臉又瘦又長,還戴一副近視眼鏡。他的下顎不會留一根胡子,刮得白白淨淨。馬醫生愛穿醫院的白大褂,那是他身份的標誌,白大褂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他穿著白大褂空空蕩蕩地走過大街小巷,再那樣回來。有時,手術太晚,夜裏回到鍋莊,人們隻見一件白衣服飄過院壩,生生給嚇一跳。他老婆汪瓊在圖書館上班,同樣瘦,臉尖得活脫脫是一顆瓜子的放大,兩腿也隻竹竿那樣細。眼睛不大,常帶著懷疑和驚詫的目光。他們的兒子馬丹,說不出像父親還是母親,總之一樣瘦,小小的年齡也架著眼鏡。那時候他正讀高三,整天背著黃書包去學校,看他遠去的背影,鍋莊人常嘖嘖歎息地說:“可憐的孩子,瘦得連屁股都沒一點。”

僅從這外形來說,馬醫生一家與鍋莊人已格格不入。他們搬到鍋莊不久,一個周六的下午,三人穿得整整齊齊準備去吃館子。剛從二樓下到院裏,遇上本巴和澤多趕七匹馬回來。馬剛剛卸了馱子,掩不住輕鬆回家的喜悅,紛紛揚蹄昂脖,踏著大青石板噔噔嗒嗒衝進院壩。馬醫生一家被馬驚嚇,緊緊貼到牆上,根本不敢動。澤多和本巴把馬鞍也取下之後,馬徹底輕鬆了,打著響鼻,倒地上翻滾,蹭背上的癢。汪瓊這時候尖叫起來,聲音扭曲,帶著顫抖。她一叫,鍋莊裏的人才注意到他們。她這樣叫開後,馬醫生伸出雙臂,將老婆和兒子緊緊護在背後,他們的臉那會兒都同樣蒼白,他們踮著腳尖緊貼牆上的動作也完全相同。鍋莊裏的人都笑起來,本巴邊笑邊說:“幹啥呢,我們又沒趕老虎回來,這不過是馬。”

那以後他們習慣呆在二樓,沒事從不下院子。

馬醫生在二樓平台上養了許多花,仙客來、吊金鍾、君子蘭、海棠、月季。早晨,能看見他拿著一把藍色的塑料壺給花澆水,他澆得非常仔細,站在二樓平台上,讓水一點點浸潤到每一盆花中。下午回來,他還會拿一塊布,蹲著把君子蘭、仙客來這些名貴花種葉上的灰抹掉。馬醫生上班早,他出門許久,太陽才會從跑馬山巔升起,陽光一點點探進院子。二樓的平台被照亮後,汪瓊才開門出來,手中拿一個圓鏡,坐在椅上慢慢梳妝。她有一頭卷發,據說是用火鉗自己燙出。她還會拿一支筆勾勒眉毛。最後,她會噘起嘴,臉揚著,眼睛斜向鏡中,把紅勻勻地塗到嘴上。

鍋莊裏的人來來往往,都能看見平台上的汪瓊。那些熱心的女人最初想仰著頭給她打招呼,發現她從來不會留意院裏,除了馬群聚集在下麵,她才會斜眼看看,眼裏全是輕蔑和厭惡。

從此,無論馬醫生在平台澆花抹灰還是汪瓊描眉梳頭,許多人不再仰頭注視,偶爾看見,嘴角即刻有嘲諷的笑。馬醫生一家與鍋莊大院就這樣隔離開來,水與火般互不待見。

最初與鍋莊大院融和的是馬丹。馬醫生不知一個文弱的孩子在學校和街上要受怎樣的欺負。他更不知馬丹在街上受欺負時澤多幫了忙。澤多站在邊上僅僅喊了一聲,圍住馬丹的調皮蛋們嚇得紛紛四散開去。澤多與馬丹同歲,他身上的虎氣讓柔弱的馬丹十分著迷,此後便常與澤多湊在一塊兒。

馬醫生發覺孩子變了,放學不著家,很晚才回。問他去做啥了,馬丹簡單地說玩去了,和鍋莊裏的澤多。馬醫生不善於和孩子交流,這年齡也不能硬管。汪瓊對孩子更溺愛,不忍罵一句,不過事情越來越麻煩。馬丹不願意再戴眼鏡,整天看什麼都蒙蒙。問他為啥,說澤多不喜歡,一個大小夥,戴眼鏡幹嗎啊,成心要顯得與大家不同?這話讓馬醫生哭笑不得,孩子眼睛近視是遺傳,逼不得已的事,哪是裝模作樣呢?不戴眼鏡也就罷了,沒過兩天,馬丹回來時,竟然醉著。他們一家從來滴酒不沾,馬醫生深知酒對人體的危害,自來與酒絕緣,這會兒孩子喝醉,問怎麼回事,也說澤多讓喝,他要把馬丹變成真正的漢子。兩人把馬丹安頓上床,汪瓊看著馬醫生說:“你該去找本巴說說了。”馬醫生默默點點頭。

本巴是澤多的父親,他們就住在馬醫生家樓梯對麵。

第二天傍晚,馬醫生帶著忐忑走下樓梯。對這次會麵他非常慎重,穿了平日裏節日或開大會才穿的西裝。馬醫生站在門前,木門開著,他看見一樓是馬廄,木架子隔出過道,一個長長的馬料槽橫在木架上。那些討厭的馬並排拴在木架內。它們的頭從木架縫隙伸出來,一塊兒看著門外的馬醫生。那會兒馬醫生猶豫了,要找本巴說說的心勁不停外泄。說什麼呢?他不太明白該說什麼。他與這鍋莊相隔甚遠,去了,別人不給好臉色反而尷尬。他再次看了看那些馬,準備轉身回家。恰巧這時候德欽下樓,在過道中看見他站在門前,招呼道:“馬醫生,來了?上樓坐。”

德欽是本巴的老婆,她一喊,馬醫生就有些慌亂地問:“本巴在不?”

“在樓上,你去吧。”

馬醫生暗暗地深呼吸,扶扶眼鏡腿,一隻腳跨進門檻,一大股說不清的味撲鼻而來,看見那些支出腦袋的馬,忙說:“馬!”

“沒事的,也就那匹頭騾厲害,別的馬溫順,我替你擋著。”

德欽拍著頭騾的脖子讓馬醫生過,他貼著牆走,到那騾子麵前,雖然德欽在,它也將頭猛地一揚,馬醫生被它驚嚇,小跑著上樓。

二樓房間裏擺一溜藏桌,兩邊排放的是藏床。燈光有些昏暗,馬醫生再次扶扶眼鏡,還沒看清人,已聽本巴高聲說:“呀,馬醫生來了,稀客,快來坐。”

本巴坐在藏床上,向馬醫生招手。他的臉很圓,也很黑,一些皺紋很細地排在額頭。

馬醫生解釋說:“我來是……”

“先來坐下,坐下說。”本巴向他招手,又大聲喊,“德欽,取碗筷。”

馬醫生挨本巴坐下,見桌上放著糌粑、酥油、奶渣等食物。本巴麵前有半腿快風幹的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土豆絲。馬醫生剛坐下,德欽已拿著碗筷擺上,兩個碗,一個倒酒的銀碗,一個茶碗。本巴拿個壺,要給馬醫生倒酒,馬醫生連連擺著雙手說:“我滴酒不沾,從來不沾。”

本巴把壺換到左手,右手拍到馬醫生肩頭說:“來家裏哪有不喝酒的,倒上慢慢喝。”

那一巴掌拍得馬醫生隱隱痛,還沒回過神,銀碗裏已倒滿了酒。本巴拿著碗說:“來,喝酒。”

馬醫生去拿邊上的茶碗,還沒端起,本巴已吼上了:“幹啥?端酒哦。”

馬醫生嗅到本巴一身的酒味,才發覺他已有醉意,不好再堅持,醉酒的本巴讓他有點怯,他端起酒碗,鬼使神差般喝下了這一生第一口酒。

“這就對了,一個鍋莊住著,常走動走動,喝點酒多好,別老窩你那平台上,整得人不是人。”

馬醫生尋思該怎樣把話說出來,問:“澤多呢?”

“他和朋友玩去了,男娃兒沒自己的朋友不行,是不?”

馬醫生無奈地點頭,又問:“我看他年齡和馬丹差不多,怎麼沒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