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再回樓上,本巴端起酒碗,看看馬醫生問:“你有多大歲數?喝半天酒,還不知你的年齡。”
馬醫生說:“我四十八歲了,你呢?”
本巴哈哈笑起來,說:“你幾月的?”
馬醫生說:“我一月十二號的生日。”
本巴摸摸腦袋,帶點靦腆的表情說:“咦,沒想到你比我還大半歲,我是夏季裏青稞長得正旺時出生的。”
他們同齡,這讓馬醫生非常吃驚,第一次見麵,看本巴額頭的皺紋,一直以為他是快六十的人,居然反比自己還小一些。這驚吃過之後,馬醫生心裏的不平就湧起來,整整一夜,本巴都像教育孩子一般說了許多,他隻當對方年歲大,聽著覺得有些道理也講得好。這會兒才明白對方比自己還小,賣那老幹嗎?再說自己堂堂醫科學院出來,走南闖北多年,懂的道理難道沒你一個成天趕馬在山上走的人多?馬醫生尋找著教導對方的入口,可還沒等他開口,汪瓊已在陽台上高聲喊他了。一聽見汪瓊的聲音,馬醫生慌了神,把碗中的酒喝幹,急著要走。
本巴又仰躺在沙發上笑起來,邊笑邊說:“沒想到你耳朵根子也軟,怕老婆,去吧。”
下樓的時候,一股子委屈漫上來,馬醫生越想越氣憤,講藏族的風俗習慣他倒真不太明白,不過在別的方麵,什麼生活的態度,生命的認識,怎麼也一味聽本巴說?還有那句滾他媽的,知道是本巴的口頭禪,卻照樣刺耳。他覺得自己丟臉了,不僅丟醫生的臉,還丟了一個漢族人的臉。那個夜晚他固執地想,總有一天要把這氣給爭回來。
馬醫生一直尋找機會,希望和本巴再喝一台酒,他發現自己的酒量蠻好,對身體也沒太多影響。不過這樣的機會卻難尋著,要不就是他工作忙,到有空閑的時間,本巴卻又趕著馬去馱腳。一直等到醫院的樓房建好,他要從鍋莊裏搬出去。
前一天,他們忙著收拾家裏,遇本巴趕馬回來,馬還散在院子裏打滾撒歡,都忙,顧不上說什麼。第二天一早,醫院來了許多年輕人,幫著將家具搬上卡車。本巴一家也來了,本巴和德欽抬桌子,澤多力大,扛上東西就走,他搬兩趟,別人隻能搬一趟。還有一些東西沒法搬,比如小凳、竹藤椅,擺這平台上坐著曬太陽是享受,要搬過去,汪瓊覺得這些東西與新居的風格完全不一致。還有花,這平台寬,花種得多,一盆盆挨著放,新居可沒這樣的條件。馬醫生選擇了一些名貴的花,像君子蘭、仙客來什麼的,海棠太普遍,幾乎家家有。他們決定這些東西都不要了,全送給本巴家。
一車裝完,本巴和德欽來送別,澤多還想跟去再幫些忙,馬醫生婉言謝絕,說那邊人更多。
那時候沒搬家公司,但搬家簡單,家具也就幾大件,同事們幫忙,男人出力氣,女人就在家整理,不多一會兒,新居給布置出來了。到下午,馬醫生訂了餐館,要請幫忙的人吃飯。馬丹提醒說澤多一家也幫了忙。汪瓊說,咦,差點把他們忘了,在鍋莊雖然時間不多,但他們已幫了兩次忙。馬醫生讓馬丹去請。
訂的是中餐,三桌人,就在離醫院不遠的地方。幫忙的同事一叫就齊,早早坐下,馬醫生和汪瓊各自照顧一桌。涼菜擺好,都快上熱菜時,馬丹才挎著本巴的胳膊進來。這許多人隻馬醫生他們熟悉,坐馬醫生邊上的忙讓了位。
“德欽和澤多呢?”馬醫生問。
“他們怕羞,不來。”本巴笑著說。
“本巴叔也不來呢,我硬拉了來。”馬丹說。
馬醫生原打算不喝酒,這會兒本巴坐到邊上,他替本巴斟酒,順便也給自己倒上了。他端起酒杯感謝大家時,同事們都驚異地說:“呀!馬醫生也開始喝酒了,看來這鍋莊挺能改變人的。”
這一句話就勾起馬醫生之前的委屈和鬱悶。搬出鍋莊,他再難找機會解決這鬱悶之事了。他看看本巴,眼裏帶著某種不屑和堅定。
那天下午,給他敬酒的人非常多,他幾乎沒什麼時間好好坐會兒。他還意外地發現,就算在短暫的空餘時間裏,本巴也一改鍋莊時的狀態,非常靦腆,根本沒多餘的話。馬醫生找不到入口,他希望本巴能像往日那樣口無遮攔,什麼都說。他有些著急,又不能硬掰了別人的嘴讓說。不過馬醫生也算聰明,他想起那句諺語:“話是酒攆出來的,獐子是狗攆出來的。”心裏急,他就不停給本巴敬酒,讓幹掉。也不知和本巴碰了多少杯,他讓幹,本巴就幹,但同樣沉默,隻笑眯眯地看大家。
飯局到達高潮,有人唱歌,有人說笑話。兩個不勝酒力的,一個自己偷偷跑掉,另一個伏在桌上打鼾。這樣的時刻也預示離整個飯局的終結已經不遠。馬醫生的眼睛有些發直,他看看本巴,酒後的本巴臉顯得更黑一些,皺紋堆在本巴額頭,在他微笑著看眾人時,所有皺紋都彎成整齊的弧線,在餐館白熾燈的照耀下,泛出暗黃的光。酒是催化劑,也具備放大事情的力量。馬醫生回想了兩次去本巴家裏的情形,他原本要讓本巴管管澤多,怎麼能硬讓馬丹喝酒呢?馬丹還是個學生,第二年就要高考。隻是他不僅沒把事講出來,連自己也讓本巴給改變了。“滾他媽的!”他想,端起酒杯給本巴碰碰,說:“幹了!”
本巴對他也同樣報以靦腆的微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馬醫生拿起酒瓶,就在那一會兒,他非常任性,他要把本巴的憤怒激出來,讓對方撕下靦腆。他反著手腕把本巴的酒杯斟滿,餘光中看見對方不再微笑,臉一點點沉了下來。不過那會兒又有人結群來敬酒,還讓他給大家唱一首歌。馬醫生不喜唱歌,會的隻一首兒歌。他站起來擺手,說不會唱,全場人都鼓起掌。連汪瓊也高聲說:“你唱一首吧,別掃興。”
馬醫生就唱:“丟手巾,丟手巾,輕輕地丟到小朋友的後麵,大家不要告訴他……”
唱完歌,一時半會兒沒從那氣氛中退出來,總覺有啥事給打斷了,悶著頭想時,那委屈自己升起,看鄰座,已不見本巴,那杯反手斟的酒放在原處。
那一夜馬醫生第一次醉酒,醫院的人將他扶回家中。第二天清醒,想起這些事,滿是愧疚。都是酒惹的,把自己變成了孩子,可見這酒不是啥好東西。以後,也不可能再有人讓他喝下酒了。
新居有三室一廳,太陽一出來,就能照亮客廳和主臥。尤其是陽台,一整天都在溫暖澄澈的陽光中。要梳妝,汪瓊就會去陽台,對著陽光。馬醫生比過去更忙,他的醫術被眾人知道,名聲越來越大,就連州裏邊的領導生病,也會親點他主治。新的居所,新的環境和新的忙碌都讓他感到舒心,尤其是馬丹,順利考上醫科大學,繼承了他的衣缽。大半年時間就這樣在舒心的狀態中一晃而過。
一個周日下午,他有了空閑,沒人預約診病,也沒人上門感謝。那是個清靜的下午,馬醫生拿著一本雜誌,半躺在陽台上。汪瓊買了一把躺椅,還配了一個小茶幾。馬醫生難得休息,她在一邊盡心侍候,泡了上好的綠茶,然後去忙家務。不一會兒,她提著茶壺給馬醫生續水,剛續了一點,馬醫生猛然叫起來,他從未這樣高聲驚呼,倒把汪瓊嚇了一跳。他喊道:“你幹啥啊?怎麼反手給我倒水?”
汪瓊呆在那兒,不知犯了啥錯,馬醫生忽然笑了,說:“看我神經的。”說著,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講了一下。汪瓊聽了,也就釋然,再去忙活兒。馬醫生獨自在那想,這是藏族人的規矩呢,這規矩一旦到腦袋中,不管啥民族了,總會忌諱起來。想著,就想到本巴,想到鍋莊裏的那些日子。
去鍋莊逛逛是他忽然的決定,那些格格不入的日子也值得懷念。汪瓊正忙洗衣,他打了聲招呼就獨自出門。
一路上他設想了幾個場麵。本巴見著他,邀請他去家裏坐坐,硬讓喝酒呢?他有點猶豫自己該不該喝。走在街上他傻傻地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呢?他那樣對待本巴,人家沒動粗,抓起東西就打,已經是給麵子了,還指望再請去家裏。這樣亂想著他來到鍋莊大門前,一切照舊,沒什麼改變,就連那混合的山味也同樣濃烈。他背著雙手跨進院子,先看了看昔日的平台,那裏還沒人居住,已經有些荒蕪,然後他才注意到本巴家。本巴家二樓窗口下新安了一排木架,那些馬醫生的海棠花整齊地排列在木架上,本巴半個身子都探在窗外,手拿布片,正笨拙地給海棠花葉子擦掉灰塵。馬醫生看著,眼睛瞬間就模糊了。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