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這個,本巴哈哈笑起來,連聲說:“滾他媽的。”

澤多隻讀到小學四年級,他成績不好,又愛打架,老師來家訪,希望家長配合管管。他來的時候本巴也正喝酒,他列數澤多的調皮,最後總結說,再不管,這孩子會像地主富農的兒子那樣頑劣了。本巴最初啥也沒說,聽見地主富農,那股火騰地燃起來,抓起裝酥油茶的壺向老師砸去。老師見這陣勢,轉身就跑,一氣回到學校。澤多就給開除了。

本巴講著,看看馬醫生,又笑起來,說:“還別說,那老師長得特別像你,哈哈哈,滾他媽的,我是三代娃子出身,他說我是地主富農。”

馬醫生已決定不再提孩子的事,他站起來告辭,說還有點事要回家。

本巴拉住他手臂,一攥,他又坐下了,聽本巴說:“再忙也把這碗酒喝完。”

那一晚馬醫生變得有些機械,本巴端碗他也端碗,他喝下一碗酒,沒怎麼注意時,本巴又給他倒了一碗。本巴口無遮攔,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叫馬儒生。本巴念叨這名字,說怪拗口的,還是叫馬醫生好,馬醫生也不好,這姓不好,怎麼聽都像是醫治樓下……他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他還問知不知道這鍋莊裏的人都叫馬醫生什麼?他們給他取的綽號是馬蝦蝦,他戴眼鏡,蝦和瞎諧音,他又特別瘦,像一隻冷凍的蝦。馬醫生明白馬丹為啥不願再戴眼鏡了,他尷尬地笑,臉上的肌肉越來越僵硬。

那晚回去,汪瓊已睡下,他剛鑽進被窩,汪瓊敏銳地撐起身體說:“你喝酒了?你找別人理論怎麼自己喝酒了?”

馬醫生那會兒腦袋正暈,無力地擺擺手說:“別說了,給那些粗人說不清。”

那一晚,在馬醫生蒙的夢境中,始終有一大股辨不明白的氣味圍繞著他,那味有些熟悉,卻又顯得非常遙遠。他在夢中分辨是什麼氣味,見自己正處於群山深處,密集的樹林中。他夢中的腦袋啪地打開,那股帶著牲口,帶著樹木、枯葉,帶著石頭、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可不就是大山的味道。夢裏,滾他媽的這話不停響起,像春天的滾雷。

日子又回到舊有的規律上。馬醫生還那樣澆花抹灰,汪瓊也在陽光中梳妝,他們一樣不會留意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們。有時遇上本巴和澤多趕馬回來,馬在院裏翻滾歡騰,馬醫生和汪瓊立即回到家中,把門關上。他們隻是把馬丹看得更緊一些,汪瓊工作輕鬆,遇放學的時間她會去學校接孩子。

一天晚上,淩晨兩點多,汪瓊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停呻吟,馬醫生被她吵醒,檢查一番,發現是急性闌尾炎。他是醫院的主治醫生,許多大手術都由他來進行,不過這會在家裏,他也沒一點辦法。他去敲馬丹的門,說媽病了,要及時送去醫院。馬丹穿好衣服來到寢室,他們看著翻騰的汪瓊沒一點辦法。

“我去叫人。”馬丹說。

馬醫生點點頭,他沒想到馬丹會叫誰。不一會兒,本巴、澤多和德欽都急匆匆奔進屋來。馬醫生看見是他們,有點不好意思,想說什麼,見澤多蹲到床邊,德欽和本巴抓了汪瓊的手,將她放到澤多背上,一塊兒轉身就跑。他們一路跑出鍋莊院壩,跑過傍著折多河邊的街道,淩晨的康定城除了折多河奔騰的聲音,隻有他們忙亂的腳步和濁重的喘息。

到達醫院就是馬醫生的天下了,值班的醫生護士都動起來,很快將汪瓊推到手術室。不知因為累還是擔憂,馬醫生的手在顫抖,他讓值班醫生主刀,他甚至不能在邊上看,簡單交代幾句後,他退出手術室。

馬丹坐在守候的木椅上,馬醫生站在手術室外聽了聽,挨馬丹坐下。一路奔跑,這會兒他才留意滿身是汗,內衣貼著前胸和後背,透出陣陣涼意。他向空空的醫院過道望了一眼,才注意本巴一家人都不見了,問馬丹,說他們知道不是什麼大病後都回了家。

馬醫生想起剛到醫院那會兒,澤多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將汪瓊放置到推車上,退到人群後不停地擦汗水。馬醫生還想起這一路跑來,多嘴的本巴一句話也沒說,他和德欽伸著手,一並跑在澤多兩側。他有些懊惱,這一路跑來,他連謝謝也沒能說上一聲。

三天後汪瓊出院,他們聊起本巴一家人,心中充滿感激。兩人夜裏躺在床上,汪瓊說:“哎,真虧了他們,指望你和馬丹,我就完了。”

馬醫生說:“我連謝謝也沒能說上一聲呢。”

汪瓊有些驚異地說:“你幹嗎呢?連謝都不說一聲,別人還當我們沒規矩,記著,抽時間專門去道個謝。”

馬醫生點點頭說:“這個得去。”

汪瓊回憶那一晚的情形,笑起來,說:“那晚我痛得沒法,不過伏在澤多背上,嗅到一股很強的味,一路奔跑,我竟然顧不上痛,尋思這是啥味。”

馬醫生說:“我一踏進他們家門檻,就嗅到了,這是山味,大山的味道,他們整天翻山越嶺,全身都是一股子山味。”

汪瓊點點頭,又笑起來,帶點幽默地說:“要不是這味,他們哪有勁兒一氣背我跑到醫院。”

他附和著發出笑聲,隻是黑暗中他臉上沒一點笑的表情。

馬醫生選擇在周六下午登門道謝,下班之後他特意去商店買了兩瓶酒,他拎著裝酒的塑料袋,一路暗想,無論本巴怎樣勸,他都不再沾酒。

進入鍋莊大院後,汪瓊站在二樓平台上等他,馬醫生衝老婆擺擺手,又指指本巴的家。汪瓊會意地點頭,左手比喝酒的動作,右手不停搖起來。兩口子演啞劇般交代了事,馬醫生堅定地對汪瓊點點頭,向本巴的門走去。

門開著,討厭的馬還從木欄中伸出頭望他,一樓也不見人,馬醫生在樓下大喊:“家裏有人嗎?”

德欽應著聲匆匆跑下來,還像上次那樣擋在頭騾麵前。

馬醫生走在樓梯上就已聽見本巴的笑聲。他看見本巴仰在藏床靠背上,把眼淚都笑了出來,邊揩眼睛邊說:“快來坐,你上輩子和馬有仇啊,那麼怕。”

他尷尬地笑笑,在本巴身邊坐下,嗅到對方又滿是酒味。

德欽擺下碗筷,這一次,他還沒機會阻止,德欽已倒好酒端來。酒放到麵前,他才擺手說:“我真不能喝酒,今天來,是表示感謝……”

話還沒說完,本巴說:“都住一個鍋莊,像一家人那樣,謝啥啊,來,喝酒。”

本巴端起酒碗,馬醫生說:“我不能喝,一直都沒喝酒。”

本巴不語,把馬醫生的酒端到他麵前,不接顯得不禮貌,這是登門致謝。他接過酒碗時,預想的方案和對汪瓊的承諾劈啪地坍掉了。

“這就對了,喝點酒對身體有好處,不怕你是醫生,許多道理你沒吃透。”

沾著酒,時間就嘩嘩地流。最初,馬醫生還一直惦著感謝,本巴的酒碗空了,他拿壺去倒,為方便,他反著手腕倒酒。就在那會兒,本巴的臉猛沉下來,一把搶過酒壺,嚷著:“你幹啥?這樣倒幹啥?滾他媽的。”

那會兒,馬醫生臉都灰了,準備像多年前的老師那樣一溜煙跑掉。

本巴搶過酒壺,先給他倒,說:“看著,得順著手腕,你不知道嗎?我們藏族人的規矩,給陰間的人倒酒倒茶才反手,我們忌這個,記著了,以後別反著手。”

馬醫生連連點頭,本巴舉杯,他也舉杯,不敢有半點怠慢。本巴把那腿生牛肉拿起來,削下一小塊,先遞給馬醫生。他看見這肉都沒風幹透,中間還是紅潤的色澤。見本巴吃得極香,嚼著肉,再喝口酒,嘴裏發出滋滋的聲音。無論怎樣,這生肉斷不敢吃,作為醫生,他知道許多藏族人這樣吃肉,得了包囊蟲病,來醫院診治。他悄悄把肉捏在手心裏,不敢勸本巴別吃,隻趁對方不注意,將肉塞進了衣兜。

有人陪喝酒,本巴的酒興越發起來,說個沒完,先講了許多藏族人的規矩,什麼男人的頭不能摸,女人的腰不能拍。進寺廟不能戴帽,見活佛連盤著的辮子也得解下來。規矩講完,他又開始教導馬醫生,也是一大堆道理,什麼生活過那樣細幹啥,連盆花都要擦灰。人這一輩子,越講究越要不得,把自己箍得死死的,這不敢吃那不敢碰,再講究你也不能講究到不得病,不會死,倒不如活爽朗一點。

本巴也說到了氣味的事,說馬醫生全身都是醫院的味,醫院是啥味他也說不清,有點刺鼻,還有點含混,遠遠就能聞到。馬醫生一人在醫院上班,汪瓊身上也沾了這味,馬丹來家裏找澤多,一進門他就知道誰來了,他們一家人都是醫院味。說著,本巴又笑起來。

有一會兒,本巴講起馬醫生怕馬的事,硬拉了他的手到一樓,讓他摸馬脖子。馬醫生無奈,也趁著酒意,把那些馬脖子都摸了一遍,聽本巴說:“你看,這有啥怕的,滾他媽的,這些不過是馬,不是老虎豹子,怕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