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梁父子

小說

作者:周建新

1

按著兒子的頭,磕響了三下,梁古倉的手忽然頓住。

抬頭望向墓頂,一番意想不到的情景,衝撞進他的眼睛。一個雪白的腦袋,在荒草萋萋的墳塚上,驀然拱出,兩粒黑亮的眼睛,機警地搜巡,一隻黝黑的嘴巴,漫無目標地嗅。發現梁古倉瞅它,便停頓下來,豎起耳朵,神情也變得肅穆。觀察了片刻,它開始小心卻又堅定地向前挪動著。漸漸地,它的整個身體升起在墳頂,隨後,驕傲地坐下,昂起頭,君臨天下般環顧四周。

那是一條白得一塵不染的狗。

梁古倉驚訝地張大嘴巴,他弄不明白,方圓十幾裏沒有人煙,哪兒來的狗?

兒子梁傳寶的頭被壓迫得難受,頭都磕完了,憑啥還按在地上?他倔強地扭著脖子,甩開了父親那隻粗礪的大手,本想埋怨幾句,那團白色,閃電一般,突然闖進他的視野,他的眼睛便直了,和父親一樣,怔怔地發愣。

清明時節,雖說春風送暖,大地複蘇,可眼前依然一片蕭條,墳頭上新芽未放,枯草叢生,還是那般淒涼。那團白色,突兀而起,醒目得刺眼。梁傳寶誤以為,那是一隻白狐狸,而且還是一隻特別媚的狐狸,直至它友好地“汪”了聲,才和父親有了相同的判斷,一隻長得像狐狸的狗。

梁傳寶隨口叫了聲,白狐。

白狐似乎聽懂了,高傲而又輕緩地晃了幾下尾巴,沒有恐懼,也沒有猶豫,循聲而下。

梁古倉坐在墳前,卷了隻煙,剛想點燃,卻沒摸到火,想起了現在是封山期,打火機丟在了家裏,便把煙揣回兜裏,站起來,對兒子說,別招貓逗狗了,回家!

白狐似乎聽懂了有人不歡迎它,止住了步子,猶豫片刻,安靜地坐下,與梁古倉相對而視。兒子用鼻子哼了一聲,以示抗議,他並沒有招惹白狐,狗是主動過來的,他覺得用狗回擊父親,難免不敬,便指責父親的煙,商店裏的香煙成百上千,又不是買不起,還抽自卷的土煙,也不嫌麻煩。

梁古倉擼了下兒子的頭,直接轉回主題,罵道,帶你來是祭拜祖宗的,胡唚什麼?

祖宗是什麼樣兒,梁傳寶沒有一點兒印象,況且一座大墳塚裏埋了二百多人,哪能個個是祖宗?然而,父親卻始終如一地稱,都是梁家的祖宗。自從他記事起,每逢清明和祭日,必須帶足祭品,跪下來,隆重地祭拜。這時,父親便開始念念有詞地叨咕,雖說是祖先的事跡,卻都是些讓他一知半解的文言詞兒。

父親說,一百二十年了,兩個輪回,都是為國捐軀的英雄。

兒子說,算了吧,那時候是大清國,哪兒有英雄,都是些賣國賊。

父親說,真是數典忘祖的混蛋,英雄還分哪朝哪國?越是末代朝廷,越是英雄輩出,比如文天祥。

兒子說,就算咱家祖宗是英雄,可祖宗隻有一個,哪能二百多個,哪天把咱自己家的祖宗挖出來,單獨拜吧,別混在一塊兒了。

父親又擼了下兒子的腦袋,罵道,說你數典忘祖,你還真就是,他們都姓梁,都是一個血脈的,你就是個混蛋。

兒子撲棱下腦袋,不情願地說,好了好了,我是混蛋,是老混蛋生的小混蛋。

父親接著罵,混蛋。

混蛋就混蛋吧,兒子不再接話,和父親一起,沿著一條羊腸小道,朝山下走去。

山下,隻有他們一戶人家,去一趟村部,得走十幾裏,好在家裏大大小小有好幾輛摩托,油門一擰,不消幾分鍾就到了。

每逢清明和祭日給祖宗上墳,梁古倉總是這樣,不管走出了多遠,也要回頭回腦地望上幾眼,好像墳上有魂靈向他招手,直至墳頭在視線裏消失。可他的兒子梁傳寶並非如此,離開墳頭,他像得到了大赦,頭也不回,一直向山下跑。

這一次,梁古倉回頭,回望的不僅僅是那座大墳,還有那隻叫白狐的狗。兒子也不急了,一路回頭張望,戀戀不舍地看著狗。

狗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跟著,既警惕又放鬆,好像要和他們回家,又怕被拒之門外。

真是條好狗,梁古倉感歎道,大墳前的祭壇上,擺著祭祀的飯菜還有整塊的蒸肉,它完全可以趁主人不在,當一把梁家的祖先,吃光舔淨。可它卻不聞不問,跟隨梁家父子的腳步,不離不棄地走下來。

誰家這麼有福氣,攤上了這條懂事的狗。梁古倉怕狗的主人著急,嚇唬了好幾回,想把狗趕跑,可是,那條狗隻是往後躲閃了幾步,依然如故地跟隨。

兒子的手指掐在嘴裏,打了一聲尖銳的哨,又喊了聲,白狐。

白狐的尾巴豎起,呼應著梁傳寶的聲音,頻繁地搖晃,像搖晃一麵旗幟。

兒子很激動,不顧父親不要招貓逗狗的勸阻,折回身,向著那條狗跑去。白狐的尾巴晃得更歡了,像找到了母親的孩子,一下子撲進了梁傳寶的懷抱。

梁古倉看著那條歡天喜地的狗,又望向已經渺小了的祖墳,忽然覺得,這條狗來得很蹊蹺,它絕不是憑空而來,肯定是祖先眾多的亡靈凝聚成了精靈,輪回轉世送還給了梁家。祖先們把所有的靈氣賦予了這條叫白狐的狗,讓它成為梁家的一員,和梁家的子孫一起生活。

這麼一想,梁古倉的心豁然開朗,不再擔憂是奪人所愛,也不再拒絕白狐,讓兒子帶著白狐回家。

白狐似乎聽懂了,居然鑽進了梁古倉的懷裏,撒了個歡兒,又投奔到兒子的懷抱了。

梁古倉覺得,應該回去再拜一次,感謝先祖們送給他們的禮物。於是,他便折回了身。

梁家的大墳,不是一座普通的墳,是受過皇封的。當年,梁家的祖先居住在風景如畫的四川盆地,全村都是梁姓人家。朝廷征兵,全村青壯男丁,悉數被召,遷徙幾千裏,至遼東鳳城。

那年的晚秋,日倭扇動朝鮮民變,甲午戰事爆發,日軍突破鴨綠江,梁家子弟兵與日軍大戰摩天嶺,屍骨成山,卻寸土未丟,成為甲午慘敗中少見的亮點。戰後清點,梁家二百多子弟兵,無一生還。朝廷征用漁船,滿載梁家遺體,一路悲歌,運至遼東灣西海岸,在遼西走廊上,選擇一塊僻靜的地方,築墓修墳,讓這些年輕的亡靈安息。後來,光緒皇帝親書悼文,還撥付銀兩,立了碑,修了昭忠祠。

一百二十年前,梁古倉的太爺爺梁忠清還是個少年,卻一個人戴著全村人的孝,千裏迢迢地從老家趕來奔喪。遺體一堆一堆地堆在一起,血肉模糊,無法辨清彼此。那些日子,天悲雲泣,把遼西走廊的山都哭紅了。

這麼多遺體,得需要多少棺材呀,況且,遼西走廊的山,石多土薄,多為灌木叢,沒有幾株成材的樹,做不出幾口像樣的棺材。梁忠清買下了臨近鄉村的秫秸,用篾刀削出了堆積如山的高粱篾子。他沒日沒夜地勞作,硬是在下葬前編出了二百餘片席子。伴隨著眼裏的淚和手上的血,他不厭其煩地整理親人們的遺體,盡量湊齊每一個遺體,完整地裹在篾席裏,整齊地擺放在靈棚中,等待安葬。

下葬那天,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梁忠清高舉被篾席片劃得鮮血淋淋的雙手,向天發誓,梁家世世代代居住在墳下,為父親和與父親一起戰死的族人守墓。從此,這個荒山野嶺有了人煙,從此,這座隻有一戶人家的屯子有了名稱,叫做篾梁。

篾梁山清水秀,土地雖不肥沃,卻很廣闊,不失山珍野物,日子雖說不算富裕,卻也紅紅火火,衣食無憂。唯一遺憾的是,梁家始終人丁不旺,世代單傳。曾有人想同梁家為鄰,每每居住下來,夜裏便聞陰風四起,殺聲與慘叫不絕於耳。於是,便落荒而逃。而梁家呢,卻是安然無恙,渾然不覺。

到了梁古倉這一代,梁家守護昭忠祠已經四代了。梁家的家譜為“忠厚萬古傳”,太爺爺梁忠清,爺爺梁厚實,父親梁萬泉,都已成為大墳包下的小墳包了。梁古倉清晰地記得,父親梁萬泉臨終前叮囑他,一生一世守護昭忠祠,子子孫孫傳承下去。

梁古倉答應了,一直這樣做下去,至死也不會離開。

可眼下,梁家的危機來了,梁古倉生了個不孝的兒子,他沒法保證兒子也和自己一樣,做一個忠實的守墓人。若是再有個兒子就好了,他可以放棄掉這個兒子,遺憾的是,老太婆早已絕經,沒有了這種可能,隻盼著多生一個孫子吧。兒子嬉皮笑臉,拿什麼都不當回事兒,梁古倉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世代相傳的為昭忠祠守墓的習俗,有可能斷送在兒子梁傳寶的手裏。

兒子不但不願意守墓,對梁家祖先大戰摩天嶺的故事,也心不在焉,對皇上手書的碑文,更是不屑一顧。他悲哀地預感到,忠厚不能萬古傳了,很可能要在“傳”這一輩上終結。所以,每逢祖先們的祭日,他都要強拉著兒子,到祖墳上祭祀,讓兒子千萬別忘了國恥與家恨。

兒子很不耐煩,數落著父親,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總是抖落啥,跟誰說誰信呢,昭忠祠在哪兒呢?皇上的手書在哪兒呢?還有那些靈牌在哪兒呢?不過是墳堆子比別的人家大了幾圈兒而已。

父親被問得直眉瞪眼。昭忠祠被當成封建的衛道士給毀了,隻剩下殘垣斷壁。刻著光緒帝手書的石碑也被砸了,所剩無幾的文字,七零八落,湊不成幾句完整的話。還有那些牌位,早就被人撿走,當柴燒了,隻有祖太爺和祖太爺親兄弟的牌位,因為供在家裏,才幸免一劫。

這些事情發生時,莫說是兒子梁傳寶,就是他的姐姐梁豔,也沒出生呢,不管他怎麼講,兒子就是不信,還反駁著父親,過去一百二十年了,幹嘛還耿耿於懷,人早晚都會死的,讓他們放開量地活,能活到今天嗎?

父親氣得要死,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重新憋出那兩個字,混蛋。

白狐的到來,給梁家帶來了無盡的樂趣,姐姐梁豔聽說家裏添了個寶貝,帶著姐夫和外甥,從縣城回到家裏,與白狐玩耍。

白狐雖然是一條狗,卻比孩子懂事兒,起碼梁傳寶未滿周歲的兒子現在還比不上白狐呢,抓屙在炕上的屎吃,把白狐喊來,讓它上炕把屎舔幹淨了。它卻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扭頭就走。全家人都感到奇怪,都說狗改不了吃屎,卻生生地叫白狐給改了。

狗不吃屎,最不高興的是梁傳寶的媳婦白靈,因為剩下的事兒,都得她去收拾,誰讓她沒帶好孩子呢。一邊收拾,媳婦一邊拉著臉,滿心的不願意。

梁傳寶替狗辯解道,舔完屎再舔你的臉,你願意呀?

媳婦白靈不說話了。

和所有的狗類不同,白狐是條高貴的狗,不貪吃,更不會守著飯桌晃尾巴,不是喂給它的東西,絕不多吃一口。即使是喂它,把狗食扔在了盆的外邊,也拒絕吃食,它隻吃盆裏屬於它的食物,不會吃著盆裏的惦記著鍋裏的。

還有,白狐是條愛管事的狗。

母親怕雞們蹬壞了院外的蔬菜大棚,吆喝了兩嗓子,白狐便像一支離弦的箭,貓一般靈活地爬上大棚脊梁上,衝著雞們狂吠,直至雞們嚇得四散而逃,再也不敢用爪子蹬塑料薄膜了。

早晨,羊們不愛出圈,青草沒出來,山上一冬天的枯草,早就讓它們吃得乏味了,總是望著苞米堆“咩咩”叫,渴望主人多扔幾捧苞米,不想到漫荒野地自己覓食。白狐便跳進羊圈,專咬羊的屁股,嚇得羊們不敢戀圈了,規規矩矩地跑到山上去吃草。

梁家有林有果有蔬菜更有糧食,成堆的苞米棒就散落在院子裏,耗子們聞訊而來,徹夜不停地啃,爭分奪秒地和梁家的豬牛羊和雞鴨鵝爭吃食。梁家的貓吃熟食吃慣了,居然對老鼠視而不見,充當起了貓菩薩。倒是白狐多管閑事,把耗子們追得家破“鼠”亡,妻離子散。

喜歡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也不喜歡白狐,有好幾隻命喪在白狐的犬牙下。受到黃鼠狼驚嚇的雞們,漫天亂飛,白狐很安靜地往雞窩前一趴,雞們便紛紛回來,哆哆嗦嗦地伏在它的懷裏。白狐輕輕地擺動尾巴,安撫著雞們不要害怕。

得到過白狐安撫的,除了雞,還有鴨鵝,甚至牛和羊。不管是家禽還是家畜,隻要驚慌地叫起來,白狐便豎起耳朵,“嗖”的一聲跑出屋子,出現在牛棚羊圈,牛羊便安穩了,出現在鵝窩鴨架,鴨鵝便不再驚恐。白狐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會說話,會說人聽不懂,禽畜聽得懂的話。有白狐在,家裏完全可以沒有人。

當然,白狐除了會哄動物,最會哄的還是人。

梁傳寶喜歡白狐,喜歡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一步也離不開,超過了喜歡兒子,更不用說媳婦白靈了,他甚至對媳婦白靈說,你不如你妹妹懂事兒。妹妹指的就是小狗白狐。

這一次姐姐從縣城來,他特意囑咐,買來一隻能到處拎的音響。這是他專門給狗準備的,隻循環播放一隻曲子,是那首有名的《白狐》。隨著曲子,他總是在哼唱: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