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古倉認可了老太婆的觀點,就當啥也沒發生過,走投無路的兒子遲早會回來,到時再擺上一桌酒,讓他們小兩口和好如初,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梁古倉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開一個小小的超市,怎麼能一下子虧二十萬。二十萬,家裏種的紅富士蘋果加上南果梨,能堆成一座大山,這麼一座山,坐吃山空也夠吃上幾年的,咋能幾個月就敗光了呢?

發生過的事情,就過去了,就像出膛的子彈,沒法回收,想得再多也沒用,怨誰也解決不了問題,還得想轍去掙錢。家裏的十萬,虧就虧了,算是買個教訓,閨女的十萬塊,可不能白瞎了,閨女攢出十萬塊錢,太不容易了,不還上,還不得受姑爺的氣?

想一想,還是篾梁好,隻要有一把鹽,就能過日子了,想吃啥田裏去取,山裏去摘,看哪隻雞鴨鵝不順眼,就拿它當下酒菜。不會像城裏人那樣,沒錢轉不了軸兒,吃一隻冒牌的雞,也得花上一百塊,掙錢像吃屎一樣費勁,花錢像流水一樣容易。還是山裏好,不想發財,一春一秋忙幾天就夠了,果樹和莊稼太陽給照,雨水給澆,老天給管,用不著悉心照料,別忘了收獲就行了。

可是,篾梁再好,卻生不出那麼多錢來,他隻能再次出山了。

梁古倉的手藝,年輕時顯露過幾回,一雙巧手上下翻飛,一麵牆轉瞬間就砌好了,拿水平儀一量,絲毫不差。有許多包工頭兒都知道梁古倉,遇到急活兒,都想請他出來,可他已經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身後有個催命的老板。

現在,他不得不出山了,替兒子還清欠下閨女的錢。

這是個百日大會戰的工程,包工頭簽下的是死工期,如期完成能得到一大筆獎金,完不成,會罰得他傾家蕩產。梁古倉的加盟,讓包工頭欣喜若狂。一個好瓦匠,一天能砌二千多塊空心磚,驗收合格後,包工頭每塊磚發給兩毛錢的報酬,也就是說,好瓦匠每天能掙四五百塊。

梁古倉豈止是好瓦匠,別看他快六十歲了,長得又幹又瘦,可真的幹起活兒來,小夥子都不行。早上六點上了跳板,晚上六點下跳板,吃飯都不下來,一麵大牆一氣嗬成砌完,兩個伺候他的小工都累趴下了。

當然,梁古倉也不是不累,下跳板時腿都不聽使喚了,包工頭得親自爬上去,把他扶下來。吃完飯,包工頭把一千塊工錢送遞手中時,他一下子便來了精神,幹啥一天能掙一千,國家主席也沒他掙得多呀。狠狠地睡了一大覺,第二天,體力又恢複過來了,還砌五千塊。好在他的手掌早就磨成了熊掌,還戴上層防護手套,換別人,手指頭磨沒了,也幹不出這麼多活兒。

做工匠的,通常有個心態,都覺得自己最好。也有不服梁古倉的,暗中和他較勁兒,你一天砌五千塊,我也不比你少。結果驗收不合格,牆砌得不直,還得返工,沒法和梁古倉比了。即使有和梁古倉相差無幾的,幹了幾天,就累得不行,就不再比了。

梁古倉不多不少,每天都砌那些磚,都掙一千元。他早就算計好了,隻幹九十天,九十天後,就要收秋了,外邊有多少錢,他都不去瞅。老太婆手裏還有一萬多塊過河錢,回去了,正好還給閨女。秋後,水果販子們會來篾梁的,到時候梁家又不會缺錢了,過幾年羊群再繁殖起來,梁家依舊是與世無爭,過悠哉遊哉的好日子。他又可以一門心思地為梁家的祖先守墓了。

九十天快滿的時候,工地出事了。

一個自稱瓦匠王的人,一直跟著梁古倉較勁兒,砌牆時也和梁古倉挨著,隻不過每天比他下跳板晚半個小時,人累得也是一癱泥。可是,吃完飯包工頭算錢時,與梁古倉的一樣多,在大家眼裏,兩個人就不分伯仲了。

那天,瓦匠王想在時間上超過梁古倉,那樣他就可以當之無愧地當瓦匠王了。結果,活兒幹急了,一時頭暈,從跳板上摔下來,當時就沒氣兒了。

梁古倉嚇得腿直哆嗦,坐在跳板上,半天沒緩過勁兒來。這哪兒是出來掙錢呀,簡直是出來玩命來了。他心裏這個後悔呀,沒想和別人較勁兒,他隻是想和錢較勁兒,隻想拿到手九萬塊錢。沒想到有人和他較勁兒,不服他的本事。這下可好,人拚沒了。

剩下的那幾天活兒,梁古倉說啥也不做了,到瓦匠王家陪靈,自稱是瓦匠王的同門師兄弟,喪禮上了一萬元。

錢花出去了,梁古倉心也安了。回家還給閨女的錢就不夠了,賣了一頭老牛,總算讓閨女在婆家抬起了頭。

把錢接到手裏時,看著消瘦的父親,閨女梁豔哭了,她真怕把老爹累死了,嘴裏狠狠地說,等弟弟回家,把他屁股打開花兒。

梁古倉說,罷了罷了,隻要他能守墓,我叫他祖宗都行。

糧歸倉,果下窖,柴歸垛,貯好蘿卜和白菜,天已經冷了。梁古倉和老伴盤坐在火炕上,盤算著一年的收入,依然眉飛色舞,盡管錢沒剩下多少,卻真的沒少掙,明年再多掙點兒,就可以慢慢地恢複羊群了,還可以買一頭小牛犢。

火炕火熱火熱,老兩口在盤算著明年的火熱日子。

盡管他們把好日子都盤算到一百歲之後了,可一縷擔憂還是浮現在梁古倉的眉頭。眼看要到十一月十二日了,那是梁家祖先一百二十周年的忌日,兒子若是不回來祭奠,可真的大逆不道了。雖然說,梁古倉不間斷地給兒子打電話,催兒子回來,兒子也信誓旦旦地說回來,他卻不敢輕易相信兒子了,好在孫子還在身邊兒,祭祀的時候,有孫子磕頭,便可以替代兒子了。孫子又長了半歲,滿嘴是舌頭,啥話都會說了,也知道了屎是臭不可聞的東西,不會屙在炕上。

提到了孫子,梁古倉就想孫子了,問老太婆,孫子呢?

老太婆歎了口氣,說,白靈抱走了,到下邊的村子打麻將,一去一整天,這兩口子,一對兒不爭氣。

梁古倉說,不是咱兒媳婦了,隻是客居咱家,對咱孫子好就行了。

正說著呢,白靈回來了,一進門就吵吵餓,老太婆摔盆打碗地給她做飯。

白靈依然給梁傳寶的母親叫媽,大聲喊著,媽,我今天又輸了,給我一百塊。

老太婆回敬了一句,我不欠你的。

梁古倉掏出了一百塊,遞給了白靈,安慰了一句,打麻將別帶孩子,分心,明天孫子歸我管,你肯定能贏。

老太婆把飯菜往飯桌上一,他們倆都是你給慣的。

梁古倉衝著老太婆擠了下眼睛,眼光落在孫子的臉上,白靈天天打麻將,注定要疏遠他們的孫子,孫子是梁家的未來,他要牢牢地把握住。

4

十一月十二日,一百二十年前的這一天,梁家人血戰摩天嶺,二百多條血肉之軀打破了日倭不可戰勝的神話,也阻止了日軍西進奉天的企圖。這一天,就是梁家的忌日,電話裏兒子說得好好的,最終還是沒有回來。梁古倉失望極了,承認了自己生了不肖子孫,跪在大墳前,哇哇大哭,痛罵自己對不起祖宗。

好在有孫子稚嫩的小手給他抹眼淚,他才沒在痛苦中昏厥過去。

晚上,全家人心不在焉地看電視,隻有白靈有閑心頻繁地換頻道。孫子喜歡動畫片,白靈喜歡綜藝頻道,晚上沒有動畫片,電視便是白靈的專利了。

綜藝頻道是現場直播,有一個節目叫才藝大比拚,幾個選手各展絕技,觀眾一片叫好,隻有一個叫耶律十八的,音樂聲響起了,卻不見人上場。

那首音樂,全家人都熟悉,叫《白狐》。

鏡頭裏隻有空空蕩蕩的背景,突然,鏡頭往下一推,舞台跳上了一隻渾身雪白穿了件紅衣服的小狗。隨著音樂的起伏,小狗居然翩翩起舞,動作優美得不亞於伴舞女郎。歌中的女聲有些憂鬱,小狗的動作也表露出憂鬱來。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

隻為你揮別時的那一次回顧

你看衣袂飄飄 衣袂飄飄

天長地久都化作虛無

鏡頭中,出現了小狗的特寫,小狗的眼中居然含著淚水。

白靈突然喊了聲,白狐,咱家的白狐。

梁古倉夫婦倆突然坐起,眼睛盯向了屏幕。可不是嗎,真真的是,你看那隻耳朵,不就是和頭羊較勁兒時,被頂出的小窟窿。白狐應該是跟著兒子走的,每一次打電話,梁古倉都要問一聲白狐好不,現在,白狐怎麼變成了耶律十八了?

音樂聲停止,主持人亮相,突然宣布,這隻是個序曲,耶律十八不是選手,不參加比賽。梁古倉便更加緊張了,白狐成了耶律十八,肯定是兒子在外邊混不下去了,賣了白狐,改成了這個古怪的名字,他氣得拍了下大腿,後悔讓兒子把白狐帶走,那條狗凝聚著梁家二百多個靈魂呢,餓死了也不能賣狗呀,這個敗家兒子,不把家徹底敗光,他是不甘心啊。

主持人接著介紹,真正的主人馬上出場了,是本場比賽的特聘嘉賓,著名民間藝術家耶律十八。梁古倉心裏多少有些塌實,隻要有人在就不怕,找到耶律十八,花多少錢也要把白狐贖回來。

耶律十八出場了,一副遼代人的打扮,兩鬢剃得光溜溜,腦後梳個小辮子。盡管化了很濃的妝,梁古倉還是一下子認出來了,狗屁耶律十八,分明是他的兒子梁傳寶。這小子正經事兒一件也不會做,轉眼間咋就成了藝術家了呢?

這個世界真他媽的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什麼樣的人都可以成名成家。

白靈興奮地指著屏幕,對著兒子說,快看,你爸,你爸。

兒子會說話之後,還沒叫過幾聲爸,現在便奶聲奶氣地叫著爸。

梁傳寶根本沒有解釋他為啥叫耶律十八,上台就表演,節目叫《百鳥朝鳳》,鳥是真鳥兒,鳳是假鳳,白狐穿上了鳳凰的衣服。他拿出了絕活兒,把手指含在嘴裏打指哨,學著百鳥兒的叫聲,聲音中,鳥兒像被遙控了一般,圍著白狐飛,讓它們聚就聚,讓它們散就散,他叫一聲,鳥兒回應一聲,他叫得急,鳥兒也叫得急,他叫得舒緩,鳥兒也叫得舒緩,最終,鳥兒全落到了他的肩頭。

就連梁古倉都看呆了,兒子啥時候練出了和鳥對話的本事?

本想退場,觀眾不讓,讓兒子和小狗互動。梁傳寶用指哨打出了《白狐》的音樂,與小狗一起翩翩起舞。舞罷,讓台下的觀眾出題,讓小狗做算術,數得幾叫幾聲,他用手指頭和小狗互動,十幾道題,小狗算得居然絲毫不差。

梁古倉摟緊了孫子,流著淚說,白狐凝聚著咱家二百多個精靈呢,怎能不聰明?

春節的時候,梁古倉看到,從村裏通往篾梁的土路上,塵土飛揚,好幾輛越野吉普奔馳而來。梁家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陣勢,豬牛羊雞鴨鵝驚恐萬狀地叫著。

車上載著梁傳寶,他在離家十個月後,終於回來了,還是那副耶律十八的打扮,陪著兒子一塊兒回來的,還有省裏來的人。省裏人一見梁古倉,就熱情地伸出雙手,感謝梁家保護好了這樣一座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陪同省裏人一塊兒來的市裏的人和縣裏的人都表態了,撥付專款,重修昭忠祠,再豎忠烈碑。

梁古倉做夢一般,有一點兒手足無措了,他不喜歡這個樣子,那是梁家的祖墳,埋的是梁家的祖宗,本來就是梁家的事情,即使修祠豎碑,也是梁家自己的事兒,怎好興師動眾地勞駕這麼多人?還有,兒子這麼張揚,他有點兒質疑,若是演戲,那可就壞了。

兒子解釋道,爹,以後用不著梁家守墓了,國家替咱們家守,你可以到城裏享福了。

一個漂亮的女子挎著兒子的胳膊,也跟著說,爹,跟我們一塊到省城。

梁古倉愣了下,臉青了,白靈呆愣愣地盯著那女子,臉白了。

老太婆怕把家裏弄成戰場,擠在了前邊,她說,滿院的禽畜都是生靈,離開了,它們就會被人隨便宰殺,有祖宗在,梁家不會離開篾梁的,我家的兒媳孫子,也不稀罕城裏。

說罷,老太婆把白靈和孫子都抱在了懷裏。

改名叫耶律十八的梁傳寶說,爹,憑著你的手藝,把咱家變成鄉村賓館吧,把咱家的果園變成采摘園,再多紮幾片“清明上河圖”的篾席,等到基地建成時,咱家就是一個鄉村的旅遊觀光區。

梁古倉連連搖頭,他想象得出,那時候篾梁會是一副雞飛狗跳的樣子,就連訴說心裏話的家祭,也變成亂哄哄的公祭,他還想過幾天安寧的日子呢。

兒子走了,連個團圓飯都沒吃,挎著那個漂亮的女子,還有叫白狐的狗,一塊兒遠遠地消失了。盡管白狐和梁家的人歡喜地撒著歡兒,還是沒能留在篾梁。

梁古倉說,走就走吧,有白狐在,兒子就不會忘本,那是梁家的魂兒。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