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看得生氣,罵著兒子,那是條狗,怎麼愛往你懷裏鑽,也變不成美女,你能不能幹點兒正經的?

每逢這時,白狐便拋棄了梁傳寶,撲進梁古倉的懷裏,用熱辣辣的舌頭討好他的臉,不讓父親說兒子,弄得梁古倉哭笑不得。

姐姐和白狐玩了幾天,沒有玩夠,臨走時,請求弟弟,把狗給我吧。

沒等梁傳寶說話,父親說了,不行,梁家二百多個生靈,一百二十年了,所有的魂靈都附在這條狗身上了,白狐是梁家的根兒,和梁家的男人一樣重要。

2

梁傳寶終於幹上了正經的事兒,放羊。

父親說,你母親歲數大了,山上的草放青了,草色遙看近卻無,羊看到青色,卻啃不到,肯定會發瘋,攏不到一塊兒,你腿腳靈便,替你媽放一陣子羊吧。

梁傳寶“撲哧”一聲,笑了,沒想到老爹這個老農,一輩子和米黍穀粟、豬馬牛羊、磚瓦石塊打交道,居然還冒出一句詩來。他本想拒絕,看在父親出口成詩的麵子上,也看到老媽滿院地照顧豬牛羊雞鴨鵝,再去滿山跑,太累了,就應承了下來。

和老媽不一樣,梁傳寶才不會滿山跑呢,滿山跑的事兒,交給白狐去做,白狐喜歡做牧羊犬,哪隻羊不聽話,就咬哪隻羊的屁股,直到歸順為止。

白狐有一種表演的天賦和充當領袖的欲望。

梁傳寶披著一件大衣,找到一個坡下有水的陽麵山坳,把羊群一鬆,不管了。放下拎著的音箱,把大衣鋪在身下,麵對太陽,舒服地躺著。他掏出隨身帶的U盤,插進音箱的USB接口,按開電源。音樂緩緩而起,他把手指插在嘴裏,打起了很響的指哨,山野裏,沒有人,他不再擔心父親罵他一副二流子樣兒。

這是梁傳寶的絕活兒,與父親莊稼院裏的滿手絕活兒相比,南轅北轍。他無師自通地練會了指哨,手指往嘴裏一含,千音萬律,百鳥兒齊鳴,大自然的各種聲音都在他的指尖複活了。

現在,他用指哨合著《聊齋》裏的歌兒,盡情地演繹著《白狐》。山穀裏,到處回蕩著: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

指哨聲和諧地融進了歌曲裏,回旋在篾梁的天空與大地。清明過後,山上山下的春色一下子顯現出來,各種花兒熱熱鬧鬧地開放,雪白怒放的梨花,含羞待放的桃花,快要凋零的杏花,還有山上的各種野花,比如,紅色的杜鵑,白色的蒲公英,黃色的苦麻子。

這些花兒,一下子讓荒涼的原野有了複蘇的氣象。梁傳寶知道,樹上開的花兒,都是果樹花兒,為父親勤勞的雙手綻放的,秋後將回報給父親豐碩的果實。還有,一輛紅色的拖拉機奔馳在田野裏,那是父親在播種苞米。用不了幾天,房前屋後,山前山後的地全都能種完。現在的莊稼活兒,簡單得閉上眼睛都能幹,隻是一種一收,靠著一輛拖拉機,全都解決了。

梁家屬於靠山吃山的人家,包下了整個篾梁,這麼大片土地,即使遇到了百年大旱也無需憂慮,照樣能豐衣足食。梁傳寶憂慮的是糧果不值多少錢,忙了一春八夏,收獲即使堆積如山,換成的鈔票也很薄,全家人辛勞一年,還不如好瓦匠出工幹上一個月。

父親卻完全沒有那種感覺,看到大棒苞米,又大又圓的蘋果就樂,好像能值多少錢似的。他們家結過一隻五百斤的大南瓜,四口人一塊兒抬才抬得動,有人出錢一千塊,父親愣是沒賣,留在家裏看著玩,看到最後,看爛了,成了一團泥。

梁家最累的活,就是照顧家禽家畜,這幫畜牲們,才不顧主人有多累呢,沒完沒了地吃,沒完沒了地屙,梁家人就得沒完沒了地喂,沒完沒了地清理圈舍,否則,院裏就會臭氣熏天。看著父親累成那個樣子,他很心疼,可是能守著祖墳,父親一點兒也不嫌累。從高中畢業,背著書包回家那天起,他就張羅出去打工。可父親讓他做的偏偏是他最不願意做的,耕田種地,牧牛放羊,娶妻生子,讓看墳的事業子子孫孫傳下去。

反正都是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兒,又不得不做,梁傳寶的指哨聲中,透露著一縷憂愁,年紀輕輕的,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了?養那麼多禽畜幹啥,農家院裏的活兒,一條狗,一台拖拉機都能幹,完全可以騰出人手,到城市裏打工。然而,父親就是不肯放他出山,怕他忘記了守墳。

他對父親煩透了,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煩,已經記不得了,反正父親是他的天敵,從記事兒起,就和父親打,父親一張嘴,他就想頂嘴,一聽到父親叫他的名字,他就煩。梁傳寶,多土氣的一個名字,梁家有狗屁寶值得他往下傳,因為這個名字,從上小學起,同學們就叫他看墳的。新生入學那天,老師盯著名字瞅了半天,嘀咕了好幾聲梁傳寶,忽然說了句,爺爺的名字不算數,添上孫子的名兒。

學生們哄堂大笑,說梁傳寶就是新生的名兒,老師說,太老了,改。父親因此和老師牛上了,梁家忠厚萬古傳,憑什麼改名兒?

子承父業,父親的心裏早就打好了這個底兒,非得讓兒子和他一樣,一輩子看墳。

他一百個不樂意。

沒到中午,梁傳寶就回家了。父親問他,羊呢?他說,山上又沒有狼,有白狐看著呢,一隻也丟不了。父親提高了嗓門,它隻是一條狗。他回敬道,一條狗也比我強。父親生氣了,這個不幹,那個也不幹,放羊是最簡單的事兒了,這個都不願幹,你到底會幹啥?

跟梁家的祖先比,梁傳寶確實啥也不會。梁家世代都為能工巧匠,木匠瓦匠無所不能,編篾席更是世代相傳,隨意就能編出朵水墨的花兒,到了父親這一輩,那雙巧手能把秫秸片編出“清明上河圖”來。父親的活兒,他確實不會,給牛羊接生,給果樹嫁接,給田地噴藥,甚至給祖宗填土上墳,他都不想做,更別說修農具編篾席了,就是編個蟈蟈籠子,也得求老爹幫忙。

可是,他並不服父親,他說,我的天地在城市,不在山旮旯,別把我悶在家裏,我要出去,到城裏經商做買賣,掙大錢。

父親想不明白,自己和兒子一樣,都是在城裏上的高中,自己的心始終拴在祖墳上,畢業後順其自然地回到了篾梁。兒子卻完全不同了,自打高中畢業,心就沒回來過。所有的莊稼活兒都不入心,就連種莊稼他也說成開拖拉機玩兒。早先的手工種地,錯鏟一株苗兒,少收一棒苞米而已,機械化了,錯了一點兒,就是大錯,影響的是一年的大收成。

兒子已經橫下一條心了,離開篾梁,媳婦和兒子都拴不住他的心了,天天打媳婦罵兒子,把家裏鬧得個雞飛狗跳,不管白狐怎樣乖巧地討好他,就是不管用。媳婦白靈對著公公說,咱家就是監獄,再不放他出去,該瘋了。

也難怪,山裏的年輕人,隻要不是傻子,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出去做點兒買賣,誰還在土裏刨食啊。梁古倉擔憂,用不了十年,剩不下幾個會種地的農民了。

兒子已經娶妻生子了,沒法當著兒媳婦的麵兒打罵了,梁古倉唉聲歎氣了好久,和老伴商量好幾個晚上,最終才答應兒子出去,到外邊兒蹦噠蹦噠,條件是孫子留下,清明和祭日必須回來,抱著梁家的第六代孫兒,祭拜祖先。兒子也提出條件,把白狐帶走,白狐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想,讓這個臭小子到外邊碰碰壁吧,兔子滿山轉,還得回老窩,他要親眼看一看一事無成的兒子,究竟能混出什麼個樣兒來。

城裏是掙錢的好地方,也是沒錢寸步難行的地方。

聽說父親答應讓弟弟進城,姐姐高興極了,起碼有個伴兒了,在城裏不孤獨,何況,弟弟還帶來了招人喜愛的白狐,沒事兒可以讓白狐陪著她玩了。可弟弟一來,她就犯愁了,弟弟肩不能扛手不能拎,弟媳除了會打麻將,也是啥也不會。在城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姐姐家的樓就屁股那麼大的地兒,擠了五口人,還加帶一條狗,出來進去的,誰都不方便。

梁傳寶開始外出找活兒幹了,到工地打工,哪個工種都不會,到勞務市場出力,一麵牆都砸不倒,把從篾梁帶來的核桃榛子拿出去賣,被城管追得到處跑。總之,梁傳寶在城裏處處碰壁,別說是掙大錢,就是掙小錢,也爭不過別人。最後,還是姐姐找出個門路,盤下了一家超市。

然而,開超市並不是輕鬆的事情,房子貨物都不是白來的,需要一筆很大的底墊,至少二十萬。

梁傳寶沒有一丁點兒積蓄,家裏也沒有這麼多現款,父親不習慣攢錢,喜歡攢活物。父親頭都沒皺,除了留幾隻做種,把近百隻羊全賣了,湊上了十萬元。羊都是母親送到山上放,有了感情,覺得每隻羊都像自家的孩子,舍不得,流了好幾天眼淚。父親說服母親的辦法是,山也需要歇息,這麼啃下去也不行,山會禿的,攢幾年草吧,讓下一批羊來啃。

姐姐也把家裏的積蓄全拿出,讓弟弟這個放羊娃,一夜之間變成個小老板。

梁家的父女,一心一意地扶植梁傳寶。

梁傳寶的超市,開得並不省心。到哪兒進貨貴,到哪兒便宜,他兩眼一抹黑。什麼東西是正品,什麼東西是高仿,他弄不清。什麼暢銷什麼滯銷,什麼東西容易過保質期,他搞不明白。什麼樣的人群願意買什麼樣的物品,他都不知道。這一切,他都得現摸索,都得去交學費。就連買他家東西的人都嘲笑這對小兩口,用鄉下人的眼光,審視城裏人的消費。

超市門外人來人往,卻沒人進來。雖說白狐十分乖巧,人們步履匆匆,沒人欣賞。有人想進來,看到有狗守在門口,生怕被咬了,想進也不進了。

超市的生意清冷得像掉進了臘月。

梁傳寶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印象中,超市是最容易掙錢的地方,門外人來人往,為什麼沒多少人願意進來?他以一盒中華的代價,詢問一個老顧客,問究竟是什麼原因?老顧客神秘地告訴他,如果生意能夠過得去,你的上家也不會把超市兌出去。

一語道破天機。

姐姐也著急了,畢竟超市是經她的手盤下來的,賠錢也不是她的本意,也不管貴賤,自己家所有的用品,都在弟弟的超市買,一次又一次地帶著她的姐妹來給弟弟捧場,可這些都是杯水車薪。眼看著一批批食品放壞了,一件件物品放舊了,貨櫃上漸漸地長起了灰塵。

沒有幾個顧客,也無需天天進貨,梁傳寶閑得沒事,逗狗玩,讓白狐像人那樣直立著走,前爪著地倒立著走,隨著音樂一起跳芭蕾,甚至教狗做算術,十以內的加減法,數到幾叫幾聲,獎勵給白狐的是賣不掉的香腸。

姐姐看到這一幕,差一點兒沒氣瘋了,十萬是爹媽一輩子的心血,十萬又是丈夫給別人當牛做馬的全部積蓄。丈夫給一家私營廠子當技工,累死累活攢下這點兒錢,容易嗎?眼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哪能禁得起弟弟這樣打水漂。

梁傳寶挨了姐姐的嘴巴。

被姐姐打了,梁傳寶不舒服,看到媳婦白靈,沒事一般嗑著店裏的鹽葵花籽,吃著蛋黃派,喝著格瓦斯,更加不舒服了。這個敗家娘們兒,對賣多少錢從來不關心,吃了多少東西也不記賬,誰來買東西,好像欠了她的,一副鄉下的潑婦樣兒,多好的生意也得讓她給做砸了。

那個嘴巴,讓梁傳寶傳遞給媳婦了,順便還罵了句,你還不如一條狗。

媳婦也不是好惹的,一家人打成了一團,誰都不心疼貨物了,東西砸得七零八落,嚇得白狐躲在一角,瑟瑟發抖。

打累了,梁傳寶說了句,離婚。媳婦的話跟得挺快,離就離唄,離開了誰不能活?

梁傳寶拎著牽狗的項圈兒,帶著白狐,頭也不回地走了,臨走還扔下一句話,城裏的買賣多了,超市開不成,還不許我幹別的。

媳婦把收銀台裏的錢抓了出來,全部揣進自己的兜裏,挺著胸脯,揚長而去。

兩個人就這樣,鬧著玩似的離婚了。

姐姐被丟在超市裏,哭得昏天黑地。遇到這樣不爭氣的弟弟,真是上輩子造的孽。最終還得是她處理善後,姐妹們幫她清倉大甩賣,關閉了超市。

3

離婚後的白靈,徑直去了篾梁,要抱著兒子回娘家。

梁古倉說死也不讓孫子離開,兒子不爭氣了,希望全在孫子身上了,他不能讓孫子像兒子那樣,拋下守墓的祖訓,吊兒郎當,一事無成。他始終認為,人們都得靠吃飯活著,農業是最基本的行業,都不願意當農民了,誰去喂十三億人的肚皮?

爭來爭去的最終結果,雙方都有了妥協,白靈是離婚不離家,還住在篾梁,一切花銷都由梁家承擔。婆婆說,咱家不差那幾個錢,好歹有人照顧我孫子,院裏院外,山前山後,哪兒不是錢,手腳勤快點兒,山上多抓一把,地裏多撓一塊,再多養幾隻雞鴨鵝,啥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