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文體

卷首語

作者:聶震寧

尋找文體,這幾乎是絕大多數文學作者寫作起步之初不曾意識到的事情。所謂情動於衷,心有塊壘,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找到一種文章形式,看得順眼,一切順理成章寫下便是,如此這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及至自覺已經成就為一個作家,卻不曾有過尋找文體的意識,這便要有所考量。而自認為甚至已經公認為大作家了,卻在文體上一直未能形成一定的風格,抑或說,一個作家不曾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獨特文體,那麼,這大作家便做得總不是那麼痛快。

我不是一個文體主義者。但文學創作,文體總是要講究的。我這裏所謂文體,不是指體裁,說得簡潔一些,是指一個作家自己的言說方式和言說對象。說得宏大一些,文體就是作家以及他的作品的一種生命形式,也許這生命形式並不偉大也不深刻,但應當是獨特的,是有溫度的,冷峻或者溫暖,甚至熱烈。再說得學術一些,文體就是作品的表層形式和話語的組織形式,是作家生存的曆史文化語境的折射,是作家堅守的藝術精神。作為一個有抱負的作家,這些總應當是要有所追求的吧。

早些時候忽然發現我工作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曾於1984年出版過俄國作家列斯科夫的一部著名長篇小說《大堂神父》(外國文學版,陳馥譯),多方尋找,才借到一本樣書拜讀。我之所以如此渴望一睹為快此公作品,乃是因為托爾斯泰曾經給予他極高的評價,即“屬於未來的作家”,理由之一是列斯科夫令人讚歎的文體藝術。在俄國文學研究專家們看來,列斯科夫是與19世紀俄國文學三巨頭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同屬一流的作家,因為他稱得上是一位文體大師。一個作家因為在文體上的造詣和成就即被稱為一流作家,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學批評審美的規律和原則。

魯迅、沈從文、老舍、孫犁等現代作家的小說作品之所以享譽於當時,傳承至今天,除卻作品的內容具有經久不衰的認識價值和人文精神,其文體藝術達到的高度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魯迅的鄉土小說文體,令人發出回味不盡的讚歎。沈從文的風情畫小說文體,讓人生出美不勝收的向往。老舍的京味小說文體,使得人們感佩得在北京胡同裏流連忘返。孫犁的白洋澱小說文體,幫助白洋澱吸引來多少遠方的遊客。

汪曾祺的風俗體小說文體,為當代文學的風俗寫作打開了一個獨特而溫暖的視角。王蒙的意識密集的小說文體,為日趨全球化轉型的複雜社會生活提供了一種智慧型的敘事文本。李國文的思接古今的散文隨筆文體,讓我們觸摸到中華民族曆史與現實的良心。筆者早在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就讀到過瑪拉沁夫的散文集《花的草原》,北國草原民族那詩一般的敘事文體,令我這個南國少年從50年前一直陶醉至今。

這些都是文體的魅力,是文體蘊含的文化精神的魅力。

然而,文壇不談文體久矣,而作家不注意尋找自己的文體久矣。

要做一個獨特的作家,就請注意尋找屬於自己的文體吧,這是文學創作不可或缺的根本,它意味著作家將怎樣表達心中的感受,尋找屬於自己的言說方式和言說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