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欣賞
作者:李 銘
這條街道很偏僻,上午車流不多,行人也少。隻有到了中午時分,人和車呼啦一下子不知道從哪兒就冒出來了。都是來這裏吃飯的、洗澡的、足療的、喝茶的、唱歌的。下午消停了一小會兒,晚上人就再次達到了高潮。
不知道是怎麼了,這幾年的城市越是偏僻的地方,餐飲娛樂業越是火爆。這條街道,中高低三檔的飯店,桑拿洗浴,茶吧咖啡廳,各種花裏胡哨名字的演歌房應有盡有。每天都有放著鞭炮擺著花籃開業的,每天都能看到一些門臉的牆上或是玻璃上貼著外兌兩個字的。
初冬的一個早晨,一輛破舊的大客車晃蕩著身子停在了這條街道上。這輛大客車車身掉了幾片漆,爛糊糊的模樣像得了皮膚病,讓人瞅著心裏不得勁。很顯然,這輛大客車停在這兒與周圍建築的豪華是不協調的。更不協調的是車裏坐的人,他們穿著統一顏色的服裝:青灰色的上衣和褲子,外麵罩著橙色的馬夾。還有,每個人都剃著光頭。再看,車窗上有堅固的鐵柵欄,車門上寫著“第三監獄”的字樣。
勞改犯是城市的另類,連三歲的孩子都認識他們。
李明亮是第三監獄的管教,人是標準的警察模樣,高大威猛,穿上警服很瀟灑的那種。如今的警察條件好,形象基本上差不太多,氣色都不錯。尤其像李明亮這樣年過四十的警察,“克隆”的就更多了。警察李明亮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沒什麼大事,外麵有任務就跟著去現場,負責看管勞改犯幹活。沒什麼安全的憂慮,勞改犯判的刑期都不長,很少有誰鋌而走險去逃跑。
客車停下,坐在前座的隊長捅李明亮。李明亮瞌睡過去了,妻子昨天晚上從外地學習回來,把他鼓搗得彈盡糧絕,這會兒車一晃蕩,李明亮的困意就上來了。隊長說,大李子,晚上又加班了吧?李明亮不好意思地笑,他知道隊長說的加班是啥意思。隊長衝打開的車門努嘴,看見沒,點都畫好了,挖兩米深,給你兩個人,中午來接你。李明亮揉眼睛,隊長說的話都是短句,簡潔得很,李明亮沒聽明白。李明亮說,啥兩米深,你告訴明白點啊?隊長說,你自己下去看看不就得了。隊長衝一車廂光腦袋喊,吳友德,馬小龍。車廂裏的光腦袋當中傳來兩聲到。隊長說,拿一把鍬,一把鎬頭,下車。
李明亮被隊長推下車,就看見馬路牙子上的地麵畫好的所謂的點。臉盆那麼圓,那麼大,用紅粉筆畫的。中間不知道讓誰添上了眼睛和鼻子,一張哭臉,一張笑臉,兩張臉間隔七八米。李明亮再看,一張哭臉的旁邊還有一行字,寫著:李明亮是個大傻帽。李明亮一看心裏就湧上一絲溫馨,那字是支隊的許麗麗寫的。許麗麗好跟自己皮,字也好認,字屁股總要重重地頓一筆,就像她微微翹起的真屁股一樣,挺有特點。李明亮正琢磨許麗麗的字和屁股,車喘著粗氣又啟動了。車裏下來倆犯人,吳友德和馬小龍。
李明亮扳車門子就又上去了,隊長,就我們三個留下啊?隊長說,倆破坑給你多少人啊?李明亮不願意留在這兒,嫌人少不熱鬧。隊長接著說,別磨蹭了,中午回去吃飯,我們捎著你。李明亮知道再反對也沒有用了,隊長就這脾氣。於是就說,再給個人,吳友德那體格玩女人行,幹活兒不行。李明亮的話引來勞改犯們的笑聲,有幹警看著,笑聲都不大,主要是笑吳友德。吳友德犯的罪在監獄裏麵最受氣,吳友德是強奸罪。更讓人厭惡的是,吳友德強奸的是個傻姑娘。
隊長無奈地說,那你再挑個人吧。李明亮毫不猶豫地喊,秦叔保。李明亮單獨帶人幹活,總好叫秦叔保。秦叔保在勞改犯裏是棍兒,勞改犯們都怕他。他是因為聚眾鬥毆進來的,據說,這家夥兩把菜刀砍翻了十好幾個人,打仗有名氣,像李逵那樣勇猛。李明亮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隻要管住秦叔保就行了。秦叔保剛下車,隊長怕李明亮再提啥條件,客車“咣當”一聲關上了車門子,呼隆隆就跑沒影了。
李明亮又去研究許麗麗寫在地上的字。正低頭瞅著,一群孩子跑過來,好奇地湊過去。一齊念:李明亮是個大傻帽。李明亮就不高興了,瞪孩子們一眼。孩子們都沒在乎這個警察的不高興,繼續喊著走遠。秦叔保下來先給李明亮上煙,李明亮隻顧研究字,沒要。秦叔保就轉身踹了一腳吳友德,罵,你這個老家夥咋沒點眼力架兒呢,不快點幹活兒還磨蹭啥?吳友德被踹了一個趔趄,趕緊拎著鎬頭奔那張笑臉去了,當啷一鎬頭,地上冒起個白點,濺起的碎土塊弄了秦叔保一腦袋。秦叔保罵,你眼睛是肚臍眼子,往哪兒崩啊?吳友德換個姿勢,當啷又一鎬頭。這回崩了他自己一脖子,涼的土塊順著脖子鑽進了上衣裏,想必是涼著肚皮了。吳友德扔下鎬頭,手伸進衣服裏一頓劃拉,咧著嘴弄一手泥水出來。秦叔保和馬小龍一齊壞笑起來。秦叔保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過癮了吧?趕緊刨,尥蹶子幹就不涼了。你刨,馬小龍用鍬除土。
李明亮想給許麗麗打個電話興師問罪,可又不知道許麗麗在哪兒。要是在隊裏,讓領導聽見可就糟了。就忍了,把手機又塞進衣兜裏了。這個時候,人行道上走過來一對小戀人。他們也看見了地上的字和蹲在地上看字的警察李明亮,一起笑著念。女的覺著不過癮,撿塊碎石頭在字的後麵接著寫,剛寫上“還是”兩個字。蹲著的李明亮就站起身來,嚴厲地說,放下。女的嚇一跳,抬頭怯怯地說,這個……警察也管啊?李明亮說,好好的地麵亂寫亂畫,要罰款的。女的一吐舌頭,男的還挺硬氣,說怎麼著哥們兒,在這寫害著你哪疼了?李明亮說,我這兒正破案鑒定筆跡呢!當心把你送進去,跟他們一樣改造改造。倆人這才看見還有三個勞改犯在七八米遠處站著,秦叔保很流氓地瞪著那紅頭發小夥說,妞跟我住一個房間。倆人對視一眼一溜煙就沒影子了。李明亮憋不住笑了,這年頭,人們不怕警察,倒怕起勞改犯來了。這座小城人口不多,也沒什麼出名的建築或旅遊景點,勞改監獄卻是最出名的。老百姓沒有精確的統計,光看這種得了皮膚病的大客車就有好幾十台。車門子從第一監區寫到第十八監區。小城的重大建設都沒有離開過監獄的參與,什麼活最難幹,什麼活最緊急,幾乎都是勞改犯衝在前麵硬給啃下來的。
吳友德刨了二十多鎬頭,隻是在臉盆那麼大的一塊地上敲打出一堆白點來。秦叔保和馬小龍都抱著膀子瞅著吳友德刨。地麵凍硬了,鎬頭刨不進去,警察李明亮看夠了許麗麗的字,也湊過來。秦叔保殷勤地說,李警官,你到屋裏歇會兒,外邊冷。李明亮搖頭說,真那麼難刨可毀了,中午咱得回去呢。吳友德又當啷一鎬頭刨下去,這下來個“天女散花”,把看的幾個人都崩了一嘴沙土。秦叔保吐了一口,說老王八犢子,你盡心使壞吧你。李明亮瞅了一眼秦叔保,吳友德才免去了又挨一腳踹。
吳友德五十六歲,犯事後一直挨勞改犯們的欺負。有警官在跟前,吳友德還敢對付兩句。吳友德說,地硬,整不動。秦叔保嘿嘿笑了,別他媽的放屁挪桌子,遮羞了你。那處女難整吧,你咋給琢磨上了?吳友德不敢強嘴,繼續使勁當啷來一鎬頭。秦叔保一把搶過鎬頭,說,滾一邊看著去。秦叔保四五鎬頭下去,一層土塊就鬆動了。再使幾下勁,就刨下來一大塊。馬小龍說,秦哥,你歇會,我來刨。鎬頭被馬小龍搶過去了,秦叔保接著罵吳友德,你是吃啥啥沒夠、幹啥啥不行那夥兒的,一樣的鎬頭,我咋刨下來了呢?警察李明亮滿意地看著秦叔保,秦叔保的精神頭就更足了。秦叔保願意在李明亮麵前表現自己。李明亮雖然對秦叔保的霸道行為很反感,可這個秦叔保關鍵時候還真有兩下子。就說剛才那幾鎬頭,掄得像模像樣。脾氣大活計才好,要是都像吳友德那樣,這活可就沒法幹了。
李明亮正想著,手機響了。到邊上一接,是許麗麗。敢情這丫頭知道會是自己帶人來挖這兩個難挖的坑,才故意寫上字罵自己的。李明亮心裏被罵得挺舒服,跟許麗麗在電話裏黏糊。許麗麗說,我早料到又是你這個倒黴蛋去幹那兒的活兒,果然不出本姑娘所料吧?李明亮說,麗麗,你知道嗎?這條街上都在念呢,你可把我害慘了你。許麗麗嘻嘻笑,活該,誰讓你瞅我的眼神色得溜的了。李明亮說,那是你自我感覺良好。許麗麗說,抽空非跟嫂子彙報。李明亮就想起了妻子回來的事,想起來昨天晚上倆人幹的那些事,臉紅了,話就慢了半拍。李明亮說,你嫂子才不像你呢?她才不會相信我那樣呢!許麗麗說,那可不一定,嫂子跟我說過,說你色得很呢,倆人說了幾句,許麗麗突然說,李明亮,你的死期到了,下麵由嫂子跟你說話。果然,手機裏妻子說話了。明亮,你別老沒正形了。李明亮就傻了,心想這許麗麗可夠損的了,慌忙說,我就知道是許麗麗在搞鬼,你來看看來,她在街上畫小人,還罵我。放下手機,警察李明亮出了一腦門子汗,是讓許麗麗給嚇的。自己幸虧沒說什麼犯忌諱的話,幸虧自己沒有主動給許麗麗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