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蘭一副鄭重的口氣叫道:“起來吧,沈娘叫你有點事。”
我的心禁不住驟然一緊,沈月蘭是土匪出身,把自己叫到她屋裏也許是為了先把我弄死之後再想方設法地逃走。我望了一眼外麵黑漆漆的天色,心急劇地跳動起來。
我故意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問道:“沈娘,這麼早叫我有什麼事?”
沈娘瞅著我欲言又止道:“上我那屋說去吧。”
我披上棉襖,忐忑不安地邁出屋門,竟怔住了,原來,灶房的玻璃不知什麼時候被沈娘擦得鋥明瓦亮的,灶台和碗櫃也被她擦得纖塵不染。我邁進她的房門時,竟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煙味,再一瞧進門拐角處的一堆煙頭,禁不住驚呆了,因為我來沈娘家七個多月了,還從沒見她吸過煙,由此可見,沈月蘭這一夜是怎麼熬過來的了。
沈月蘭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忙去灶房取來鐵鍬,用笤帚把煙頭掃進去說道:“昨天晚上睡不著,吸了幾支煙才睡實。”
我漫不經心地說道:“原來沈娘會吸煙啊。”沈月蘭勉強笑了一下道:“好多年不吸了,這一吸誰知就上癮了。”說著,趕忙端起鍬,把煙頭扔進了灶坑裏。這時,我又發現,屋中的四壁也被她剛剛收拾幹淨的樣子,炕梢還疊著一摞整整齊齊花花綠綠的衣服,旁邊的藤木箱子敞著蓋。
刹那間,我便斷定,沈月蘭十有八九知道了自己今天被抓捕的消息了,要麼她的表現不會這麼異常的。
沈娘見我左顧右看的樣子,笑了一聲道:“沈娘要走了,把屋裏收拾收拾。”
我聽了要走這句話,禁不住喉頭發緊,卻又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問道:“沈娘,您要到哪兒去?”
沈月蘭沒有回答我,從櫃子上端起一杯熱水遞給我道:“先喝口水,呆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心裏不是滋味,勉強喝了口水,望著放在炕梢藤木箱子一旁花花綠綠的衣服直發呆。
沈月蘭見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一摞花花綠綠的衣服,解釋道:“這些衣服都是我年輕時候穿過的,唉,沈娘要回老家了,把它們翻出來收拾收拾。”
沈娘平時待我像親娘一般,回想起幾天前的夜裏她抱著大衣頂著北風上山找我的情景,我心裏驀地湧上來一股酸楚:“沈娘,我不願讓你走。”
沈月蘭淒然一笑:“人啊,總是要回……老家的。”
沈月蘭說完這句話,嗓子便哽咽住了,眼裏有淚花在閃爍。
我不敢正視沈月蘭那雙淒楚無助的眼神。此時此刻,苦悶、迷茫、惶惑、絕望像一塊塊重重的石頭撞擊著我的心房,眼睛也情不自禁地酸澀起來,囁嚅道:“沈娘,您都說些什麼呀?”
沈娘拿起搭杆上一條白手巾,擦了把眼角的淚珠,輕輕拿起衣服上麵那件紫花鬥篷抖摟開,鄭重地說道:“樹明,咱娘倆就要分開了,我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的,這個紫花鬥篷是我年輕時候最喜歡穿的衣服了,它陪伴我三十多個春秋了,就把它送給你做個紀念吧。”
我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紫花鬥篷,心“咯噔”了一下,便想,如果這件事讓楊組長知道,會以接受資產階級腐蝕給我處分的,可是不接受,沈娘定會傷心的。刹那間,我的感情戰勝了理智,毅然把鬥篷接到手中,幹脆道:“沈娘,我收下了,將來我一看到這件鬥篷就會想起您的。”
沈娘抹了一把淚水:“好孩子,蒼天有眼,讓咱娘倆沒白相識一回,沈娘知足了。”
聽著沈月蘭這句肺腑之言,我將紫花鬥篷緊緊貼在胸口上,淚水奪眶而出……
為避免外人發現我接受了沈娘的鬥篷,我回到東屋後,連忙找件舊襯衫,將鬥篷裹在裏麵,壓在了腳底下的褥子下麵。
我把鬥篷藏好後,心裏翻江倒海不是滋味,覺得在人生的航線上正在經受著一場最大的風浪,把我推到浪尖上的不是別人,是我覺得最可親可敬的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回憶起與沈月蘭相處的日日夜夜,盡管搜腸刮肚地百般設想,也想不出她曾經是個罪惡深重、心狠手黑的女土匪。我甚至不相信,待我和藹可親的沈娘以前會用刀槍製造出什麼流血事件。
就在頭一天夜裏,大隊的十位民兵駐守在了沈月蘭房子的四周巡邏,可沈娘明知自己的處境,並未表現出慌張和恐懼來,而是那麼的從容坦然,連收拾衣物都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的,就跟平時幹家務活一樣。麵對生死未卜的未來,她是那樣的泰然自若,不知怎麼,此時的沈月蘭在我的心目中已經不是什麼曆史反革命了,倒像一位大義凜然的女英雄。
七 公安局的逮捕行動
翌日清晨,沈娘特意將早飯提前半個小時就做好了。我們吃過早飯後,和往常一樣,她開始收拾灶房,喂雞喂豬,倒髒水,然後回房坐在大衣鏡子前梳理頭發。約八點鍾的光景,就見一輛吉普車由牛角山小隊東麵向西風馳電掣地駛來,吉普車開到沈月蘭家院門前戛然而止後,縣公安局的肖主任帶領四名警察走下車來。隨後,公社保衛組長和縣工作團的季團長和公社的公安助理及楊組長也乘著拖拉機及時趕到了,而事先埋伏在沈月蘭家周圍的十位民兵已經把她的房子包圍起來了。
此時,我正拿著大掃帚清掃著院子,望著肖主任和四位身著警服的警察及公社的領導們神色威嚴地走進院子,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無法預料,等待沈娘的將是什麼樣的結果,是有期徒刑還是無期,甚至是極刑。
然而,麵對警察們走進屋來咄咄逼人的架勢,沈月蘭並沒顯出慌亂的神色來,異常地冷靜淡定,仍坐在椅子上,對著大衣鏡子,手持著梳子不慌不忙地梳理著頭發。
肖主任邁進屋門,先冷冷地瞅了沈月蘭一眼,然後從公文包裏抽出一張印著公安廳紅色印章的逮捕令對她厲聲叫道:“曹春桃,你不要再偽裝了,為執行省公安廳命令,我代表喀左縣公安局宣布,現在將你依法逮捕。”
沈月蘭轉頭瞟了肖主任一眼,不慌不忙說道:“請允許我把頭發梳完好嗎?”
肖主任轉了一下眼珠道:“好吧。”
沈月蘭便不緊不慢地把長長的頭發綰成一個卷,盤在了腦後,然後,拿起箱蓋上的一個銀簪子插緊。
這時,站在警察後麵的我猛然發現,沈娘今天換了件紅棉襖,下身罩了條綠褲子,她這樣打扮起來,看上去既大方莊重又高貴冷峻,我再望望沈娘刻意高高盤起的發髻,一下便明白了她早晨起得那麼早的原因了。
沈月蘭梳理完頭發,肖主任向身旁的兩位警察使個眼色,倆警察立刻分別站在她身體兩側一人架起她一條胳膊向身後一擰,接著,站在一旁的高個子警察將鋥亮的手銬子牢牢地銬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望著沈娘手腕上白亮亮的手銬子,心頓時懸了起來,周身的血直往頭上湧。
而戴上手銬的沈娘並不顯得驚慌,卻朝肖主任笑了一聲道:“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能跑了不成!”
肖主任喝道:“曹春桃,少說廢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把槍藏在哪啦?趕緊交出來!”
沈月蘭靜靜地說:“先把手銬打開,我給你們取。”
肖主任朝高個警察命令道:“把手銬打開。”
高個警察便用手中的一把小鑰匙打開了手銬子。
緊接著,沈月蘭活動了一下手腕子,走到炕沿邊,身子猛地向下一蹲,接著“呼”地一個旱地拔蔥就蹦到了炕沿上……
這時,在場所有人都被沈月蘭這個動作驚呆了。
公社保衛組長連忙附在我的耳際問道:“這個女人會工夫,為什麼沒向我反映?”
我連連搖頭道:“我從沒見她練過工夫,這一蹦還是頭一次見到呢。”
楊組長對保衛組長嚴肅地說道:“這充分說明反革命分子曹春桃太狡猾太會偽裝了。”
肖主任大吃一驚地望著站在炕沿上的沈月蘭喊道:“我讓你交槍,你跳到炕上幹什麼?”
沈月蘭不慌不忙道:“我這不正在給你取嘛!”
肖主任望者空蕩蕩的房頂和光禿禿的房梁譏笑道:“你很高明啊,這個地方可不容易被人發現啊?”
沈月蘭沒有回答肖主任的話,朝站在人群後麵的我叫道:“樹明,把菜刀拿來。”肖主任惑然地望著沈月蘭問:“要菜刀做什麼?”沈月蘭瞅著房梁:“我總得用東西把它撬出來吧。”
肖主任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便命令我去灶房取菜刀。我把菜刀取來交給肖主任,肖主任便遞到了沈月蘭手裏。
這時,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到了沈月蘭的臉上。
沈月蘭接過肖主任遞過來的菜刀,對著屋頂中間的房梁用力一剮,隻聽“哧拉”一聲,房梁與房頂椽子相連的地方就被劃開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料到,房梁與椽子相連的地方竟是用與房梁同一顏色的牛皮紙糊在一起的,如果不仔細看,那相連著的牛皮紙仿佛與大梁是一體的。
眾人望著被剮開的牛皮紙後麵露出的木洞,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就見沈月蘭劃開牛皮紙後,右手朝木洞裏掏去,她隻掏了一下,便從裏麵摸出個方方正正,用麻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來,交到了肖主任手裏。
肖主任接過麻布包,慢慢打開的瞬間,季團長和保衛組長及幾位警察像看什麼稀奇寶貝似的都圍了上來。
原來,包在麻布包裏的竟是兩支一模一樣的手槍,槍身是黑色的,黑洞洞的槍口讓人見了不寒而栗。
肖主任拿起兩支槍,在手中掂了掂,又打開槍匣子,見裏麵的子彈都是滿膛的,瞪著沈月蘭道:“裏麵還有嗎?”
沈月蘭從炕沿跳到地上搖搖頭:“就這兩支,我丈夫在世的時候,我們一人一支。”
肖主任仔細地打量著槍身上的字標問道:“哪國造的?”
沈月蘭道:“這兩支都是八連發的德國布拉烏寧手槍。”
肖主任瞟了她一眼,又用麻布把槍包嚴,對高個子警察命令道:“把手銬子給她銬上,帶走!”
於是,沈月蘭又被銬上手銬,由倆警察架著胳膊,被帶出了房門。
我雖然在這之前也參加過社教工作,經曆過幾次鬥爭地、富、反、壞的場麵,但哪見過這樣大的陣勢,我驚恐地望著肖主任手中沉甸甸的麻布包,隻覺得眼前金星四射,險些栽倒在地上。我踉踉蹌蹌地跟著眾人身後魂不守舍地邁出房門,走在前麵的沈娘突然停下腳步,扭過頭來大聲對我喊道:“樹明,燉的菜在碗櫥裏扣著呢,窩頭在鍋裏熱著呢!”然後掉過頭,向停在院門外的吉普車大步走去。我眼巴巴地望著沈月蘭低著頭、貓著腰被兩名警察塞進吉普車的情景,心如刀絞。我想哭,卻不能哭出聲來;想喊,卻又不敢開口。那種欲哭無淚的滋味把我憋悶得簡直要窒息。
肖主任與公社領導們一一握手告別後,司機發動引擎,吉普車便飛快地朝縣城的公路駛去。
此時此刻,我隻覺得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沈娘了,我發瘋地跑回到院中,爬到沈娘家院子東牆頭上,望著吉普車卷起塵土遠去,再也控製不住湧上來的情感,淚水洶湧著流淌下來。直到吉普車開出牛角山小隊,遠遠地化成一個黑點,我才跳下土牆,茫然四顧地麵對空蕩蕩的院落,嗚咽起來。
八 身世之謎
縣公安局來逮捕沈娘時在屋裏發生的一切令我驚心動魄,尤其是沈娘跳上炕沿從大梁上取出兩支手槍的一幕,回想起來更是令我心有餘悸。倒不是那明晃晃的手槍讓我膽戰心寒,而是沈娘那種從容不迫、臨危不懼的舉止把我震懾住了。
沈月蘭被抓走後,根據公社和大隊工作隊決定,她的房子和大院成了四清工作隊隊部,我被安排到了小隊西麵的一戶村民家居住。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沈娘留給我的那件鬥篷,我用襯衫包裹嚴實,把它藏在了書箱的最下麵。
我白天到隊部工作,望著工作組的同誌和民兵們出來進去的身影,心情異常沉重。以沈娘的罪行,也許會判無期或極刑,我想像著沈娘不久將被公安局的警車五花大綁著押向法場,胸中一陣悲涼。
沈娘被抓走的頭幾天裏,我一連失眠了兩宿,深諳人情世理又善解人意的沈娘竟然是舊社會闖蕩江湖的女匪首,她的人生一定發生過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吧?常言道,江湖險惡,一位當年年輕美麗的女子為什麼要選擇土匪這條路呢?沈娘當年到底是個嫉惡如仇、行俠仗義的女俠客還是個殺人如麻的女匪首呢?一連多日,我的思緒陷入到了深深的疑惑之中。為了弄清沈娘的真實身世,星期日休息的這天傍晚,我來到了鄭玉田家。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鄭玉田的媳婦不僅癱瘓在床,而且還是個啞巴,當鄭玉田向她介紹我就是住在她表妹家的工作隊員時,他媳婦用手比比劃劃地竟然哭了。鄭玉田向我解釋說,她媳婦說妹妹是個大善人,以後再也見不著妹妹了。我見她悲傷的樣子,便安慰說公安局並沒判沈娘極刑,你不要為她擔心。鄭玉田媳婦便使勁搖頭,嗚嗚地哭起來,看她那悲傷的樣子,肯定與沈娘的感情很深。
鄭玉田性格內斂,不事張揚。大概沈娘以前跟他提起過我的緣故,他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我們每次到生產隊勞動或是在村路上相遇,他總是先跟我打招呼。自打沈娘被公安局的警車帶走後,牛角山仿佛挖出了重型炸彈,小隊裏有許多人都想弄明白沈娘過去的曆史,便紛紛來鄭家打探沈月蘭的身世,可鄭玉田總是說對表妹以前的事情不清楚搪塞過去。而我向他打探沈娘的身世時,大概他看在我和沈娘以娘倆相稱的緣故,對我也就親近了些,便將沈娘的詳細身世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
原來,沈娘果然姓曹名春桃,自幼父母雙亡,與妹妹相依為命,因為天生嗓音好又容貌俏麗,九歲那年便被城裏的戲班子招去演落子戲。那時,春桃的戲唱紅了整個縣城,班主便給她起了個藝名叫小桃紅。後來,日本人在熱河一帶修建滿蒙鐵路期間,在城裏開了一家妓院,有一次春桃隨班子去戲樓唱戲時,被日本警察署長看好,便派手下人把她強行抓到妓院做妓女。春桃誓死不從,曾在妓院二樓窗戶跳下去逃跑,卻被老鴇派人抓回來打了個半死。春桃逃跑不成,隻能每日以淚洗麵充當日本人賺錢的工具。
有一天深夜,春桃的房裏突然闖進來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漢子。此人一進屋,便從腰間掏出手槍頂住了春桃的脊背,同時又從懷裏掏出五塊大洋丟到桌子上壓低嗓門說:“姑娘隻管放心,我今晚不會碰你一根毫毛,隻因剛才打死了三個日本兵,正被警察追捕,跑到妓院是暫時避難來了,等風聲過後,立刻走人。”
小桃紅對日本人深惡痛絕,聽此言忙說自己能幫大漢藏起來。大漢便問哪裏可以藏身,春桃仰望了一眼房頂的天棚。大漢一望頭頂,馬上將桌子拉到地中央,跳上桌子,縱身一躍,雙手抓住天棚的橫梁向上一撐,便躥上了天棚裏。
不大工夫,老鴇子帶著警察署的人和日本憲兵來敲門。春桃便裝做剛睡醒的樣子開門。老鴇子見屋裏隻有小桃紅一人,便問有沒有男人來過,小桃紅說根本沒看見有男客進屋來。警察滿腹狐疑,將衣櫃、窗簾和屏風後麵搜個遍,也沒見著大漢人影,就氣咻咻地跑到其他房間搜查去了。
警察在妓院逐個屋子搜了一遍也不見大漢人影,把日本憲兵氣得在院子裏胡亂地放了一串槍彈,氣急敗壞地揚長而去。
下半夜,春桃見風聲遠去,姑娘和老鴇子也回到各自房間休息去了,便又將桌子移到天棚口處,把大漢喚下來,讓他從後窗戶逃走。大漢從口袋裏又掏出五塊大洋拍到春桃手中說,日後一定把她贖出窯子,讓她過正常人的生活。
大漢說話果然算數,不出十天,妓院便來了個自稱是盛京金店的老板,花一百塊大洋把春桃贖了出去。
金店老板帶著春桃離開妓院,來到鄉下的一戶人家牽出一匹高頭大馬告訴說是山上的大哥沙裏金派他接姑娘上山的。原來,那天警察署抓的人竟是官府和日本人聽著就聞風喪膽的土匪頭子沙裏金。
沙裏金是白城子駱駝山上有名的土匪,專門和官府作對打小日本,春桃早聽說過他的大名,能跟沙裏金在一起打鬼子是春桃夢寐以求的事情,便高興地跟著金店老板去了駱駝山。
裝扮成金店老板的原來是土匪幫裏二當家的。春桃上了駱駝山之後,與沙裏金朝夕相處,漸漸產生了感情,不久就拜堂成親了。
春桃嫁給沙裏金之後,開始練武功,學打槍,不出一年,竟練出了個神槍手。就這樣,春桃又由一名煙花女子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土匪。
春桃當土匪的八年裏,打死過二十多個日本兵,打傷過六名警察署的人,還和土匪們下山搶過珠寶店的財物。
鄭玉田講到這裏,用一種佩服的口氣歎道:“表妹是個大仁大義的女人啊,當土匪那些年,從來沒欺負過貧苦百姓,還把搶劫來的財物分給窮人。”
由此說來,沈娘果然是位殺富濟貧、俠肝義膽的巾幗英雄。既然沈娘是位懲惡揚善的女英雄,為什麼在清查身份的時候把她定成了曆史反革命呢?於是,鄭玉田便又將沈娘當年打死那個財主和管家的事情如實道來。
原來,春桃當了土匪之後,很想將寄養在表姨家的小妹也接到山上。可小妹天生膽小怯懦,別說當土匪,就是聽到槍聲,看到哪個人身上流血都會嚇得魂飛魄散。沒辦法,春桃在駱駝山黑風口駐紮那些年,隻好繼續將小妹寄養在表姨家。後來表姨得癆病故去了,姨夫守了一年空房又續了弦,鄭玉田便將小表妹接到了自己家中。
小妹名叫水仙,比春桃小六歲,柳眉鳳眼,明眸皓齒,勻稱的身段走起路來風姿綽約,白豆腐似的小臉水嫩細滑,羞答答的樣子總會讓人想起一株水靈靈的水仙花來。
小妹被鄭玉田接到家裏沒幾日,正趕上鎮上的正月十五燈會,小妹去逛燈會時,被當地大財主江六爺看見了。江六爺見小妹如花似玉的容貌,遂起了非分之想,要納小妹為妾,於是便派大管家去找鄭玉田夫妻說媒。
水仙聽說是年過半百的江六爺要娶自己,說死不從,鄭玉田夫妻也是一百個不答應。大管家見磨破了嘴皮子水仙也不肯嫁給他家老爺,便給江六爺使了個損招讓他強行搶親。
江六爺見一個黃毛丫頭卷了自己的麵子,感到自己五十多歲的老臉無處放,聽信了大管家的讒言,於是,趁鄭玉田去城裏拉洋車,媳婦給人家當奶媽子之際,強行將小妹搶到了府上。
大管家先把小妹藏到後院的小倉房裏鎖了起來,江六爺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跑到小倉房裏強行把水仙糟蹋了。
水仙那年隻有十六歲,正是如花的年齡,被江六爺奸汙後,痛不欲生,含淚跳到江府後院的井裏自殺了。
江六爺怕攤人命官司,忙令大管家將小妹的屍體撈上來用麻袋包嚴,於下半夜拋到了村東樹林的亂墳崗中。
鄭玉田那天拉完洋車回到家,見水仙不在,找了一宿也沒打探到水仙蹤影,猜想一定是江六爺所為,翌日一大早就跑到江家要人。可大管家矢口否認,還說鄭玉田是私闖民宅,要給警察署打電話將他抓起來。鄭玉田深知江六爺是警察署的紅人,根本鬥不過他,忙回家借了台馬車到駱駝山找春桃。
駱駝山距鎮上三十多裏路,鄭玉田傍晚趕到黑風口,就把江六爺來家中提親的事和水仙失蹤的事全告訴給了春桃。
春桃深知小妹危在旦夕,立即騎馬下山直奔江府。
春桃趕到江府時,因為在山上練過飛簷走壁的工夫,盡管江家戒備森嚴,她還是從院牆躍了進去。那時江六爺和大管家正在房裏飲得爛醉如泥,見一位年輕女子手持一把槍闖進了屋子,頓時嚇得屁滾尿流。
春桃當即質問他們把小妹藏在了哪裏,江六爺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大管家雞搗碎米似的給她磕頭。
春桃見二人交不出小妹,便跑到門外問傭人。傭人指了指院中的井,春桃便知道小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憤怒得舉起槍來,隻“砰砰”兩槍,便結果了兩個禽獸的性命。
春桃為小妹報完仇,暗中打探了三天,才打探到了小妹屍體的下落,她策馬揚鞭奔到亂墳崗子,找到小妹的屍首安葬後,含淚又返回到了駱駝山黑風口。
如此看來,江六爺和大管家的下場是罪有應得。在我的眼中,沈娘打死這兩個惡人就像武鬆醉打蔣門神、魯達拳打鎮關西那樣具有梁山好漢替天行道的俠肝義膽和人間正氣,可為什麼在這次運動中被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呢?我覺得沈娘的罪名實在名不副實,便對鄭玉田說沈娘過去做的其實都是為民除害大快人心的好事。
鄭玉田搖搖頭,歎聲氣道:“表妹自小沒有父母,命夠苦的,她走上匪道也是被逼無奈,可不管怎麼說,當土匪從事的畢竟是打家劫舍的行當,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和丈夫當土匪的八年裏,雖然殺了一些壞人,可也無意識地傷過幾個無辜的人,現在社教運動這麼緊,有人檢舉,必定引起上級的重視。”
自打沈娘被帶走後,我曾向好力虎公社的公安助理打探過她是否被判了極刑,公安助理說這個案子曆史太長了,一時還定不下來。我每天都為沈娘的命運擔憂,打內心盼著沈娘能從監獄裏早些釋放出來。
好力虎公社挖出個罪惡滔天的曆史反革命,使牛角山小隊成了全鄉和公社社教工作最突出的示範隊。不久,在全縣召開的十幾個公社一百多人參加的表彰會上,縣社教工作團領導、縣委書記、縣長、縣公安局對我們工作組的五名同誌提出了表揚,還給我頒發了二等功獎狀,這份殊榮簡直令我哭笑不得,羞愧難當。當天夜裏,我躺在炕上,心裏不是滋味,禁不住跳下炕,從櫃子裏拿出獎狀,憤怒地撕成碎片,丟進了洗腳盆裏。
沈娘被逮捕後,根據公社安排,她的房子暫時成了牛角山小隊的辦公室,每天隻要去工作組報到,我環望著物是人非的屋子,聯想起與沈娘朝夕相處的日子,禁不住黯然神傷。就在我倍感孤寂落寞的時候,我所在的劇團給公社打來了長途,催促我盡快回去參加一部重點戲的排練。我接到通知,回去收拾書籍和衣物時,為了不使外人發現沈娘送我的鬥篷,特意把用藍襯衫裹嚴的那件鬥篷壓在了大提包的最底層。
我回到原來的城市後,曾用幾年的時間多次向好力虎公社保衛組打探過沈娘的音信,可他們隻是說沈娘被押回到吉林聽候處置了,至於判了什麼刑無從知曉,打那以後,我再也打探不到沈娘的音信了。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彈指一揮間,時光的年輪已經把我從當年二十多歲的青年變成了七十歲的老人了,每當我回憶起那一段的社教工作,眼前總是浮現出沈娘臨被捕的頭一天夜裏裝扮自己的那一幕幕情景。當然,那件繡著鳳凰的鬥篷至今我還珍藏著。去年,一位喜歡收藏舊中國服飾的商人聽說我有一件民國時期女人的鬥篷,非要花五千元錢購買,被我一口拒絕了。
責任編輯 詠 紅
插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