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說醜女無緋聞(1 / 3)

人生百味

作者:劉海生

我講述的是一個女人的故事。

我所接觸到的這個女人是真實的。這個女人講述的事,經過我多方麵了解,也是真實的。她有自己的名字,但我擔心她的故事經過我的敘述後,會給她帶來不便,所以我把她的名字改為李愛華。

關於李愛華,在我們縣城裏有很多傳言。在這些傳言出現之前,她是縣農業銀行的一個部門主任。她很會做人,任何事都保持著低調。作為一個管錢的單位,請他們喝酒辦事的人很多。據她的同事說,她一般情況下都不參加,可是參加的時候,無論誰向她提酒,她都默不做聲地喝下去。據她的行長說,她究竟能喝多少酒,連他這行長也不知道。一斤、二斤…反正沒人看她喝醉過。行長很欣賞她,也信任她。正是因為這樣,當她挪用二十萬公款的時候,誰也沒有發現。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一年以後了。她的同事正是因為行長對她不錯,又考慮到她三十八九的年紀還沒有結婚,獨自領著個私生子生活,實在不容易,所以在她退回挪用的二十萬元以後,並沒有把她推到法律的審判席上,而是隻將她辭退了事。

銀行內部的人對這種處理還有看法。說是挪用,其實是她自己用了。這樣大的數額,如此輕的處理,畢竟是說不過去的。有人甚至懷疑行長和她有曖昧關係。但是,一看到她長得如此不好看,行長卻儀表堂堂,就又打消了這種懷疑。我對女性向來尊敬,所以我沒有“勇氣”來描述李愛華的相貌如何不好看。我隻能說她的膚色很黑。女人一旦皮膚黑,就和漂亮有了距離。如果眼睛長得明亮,還能把皮膚的“失誤”糾正過來。可是,李愛華的眼睛長得很小很長,上眼皮又略大,並下垂,使眼睛的光芒無法透露出來。如果李愛華的鼻子能翹起來也好,可是她的鼻子是臥下去的,隻有牙齒很好看,整齊、白皙而堅韌。可惜嘴太小,把這點“成績”都埋沒了。但是,她的自信,她的氣質,不僅能使人不去想到她的不好看,而且傳遞給人的感覺,好像女人就應該長成這樣。和她在一個櫃台裏工作的女人羨慕的是她的手。她的手的確很好看。當初沒有點鈔機的時候,她點鈔,旁邊工作的人就停下來看。她的手又白又嫩又柔軟,柔軟得讓人著迷。李愛華也為這雙手驕傲。據說這雙手不僅能數錢,而且還能征服男人。隻要這雙手和男人的身體接觸,男人就會像凍久了的泥像,在陽光裏刷刷地癱落下來。當然,這都是其他人講述的。

我認識李愛華是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

我工作的學校要購進一批電腦,校長讓我把購買計劃提前做好。我在做好計劃之前,先到縣裏的幾家電腦城轉了轉,看了幾家價格。老板們都很熱情,每家的價格卻標得都很高,裏麵的水分很大。我和他們計較幾句,他們就神秘地笑一笑,告訴我,價格好辦,隻要買就行,並許諾給我些回扣。唯獨在春風電腦城,女老板對我的到來並沒有在意。我問她價格,她說在上麵標著呢。我自己看價格的時候,她也不理我。我感到很尷尬,好像我在求人辦事,而人家卻不想給我辦似的。我又不能馬上走,隻得裝模作樣看一會兒。我想我這就走了,人家就會以為我不是想買電腦,是沒事閑著湊熱鬧的。

“你走啊?”

我走的時候她總算是問一句。我在嗓子裏哼了一聲,算作回答。其實她的價格和其他的電腦城價格差不多,有的還要高,我也就不計較她的態度了,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買她的電腦。就算校長命令我買春風電腦城的電腦,我也會有一百個理由把“荒唐”的安排頂回去。

事後我為我這種“荒唐”想法後悔了很長時間。既然發誓不辦的事可能必須辦的話,我就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特別是這複雜的社會,我一個小小的電腦教員根本左右不了領導的決定。當校長看過我的計劃後,對我說的話讓我木呆呆地站在那裏,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你到春風電腦城去買電腦吧。”

看到我呆站在那裏不動,校長補充了一句:“你怎麼了?噢,春風電腦城是政府采購的定點商店。你把電腦拉回來就行了,款由教育局劃過去。”

我不能說政府采購的商店價格就高,標多少價就是多少價,更不能說在別的商店可以講價,因為政府采購的商店曆來有一個“光榮”的理由:東西好,沒有假貨。

我知道,能被政府采購的商店,後台或其他方麵都很硬,是坐收漁利的。所以,春風電腦城的老板不理我也是正常的,而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但又沒有辦法“治她”。為此我在心裏暗罵這個醜陋的女老板。真不知道她交了什麼運氣,會當上這個店的老板。都說長得不好看的人心裏美,這怎麼可能呢?

校長問我:“你認識春風電腦城的經理嗎?”我說:“我怎麼可能認識她呢?”我以為校長隻是隨便問一下,可是當看到校長神秘地露出一絲笑意時,我忽然感到這裏麵會有什麼故事。我於是問了一句:“校長和她熟悉嗎?”

“不不不。”

校長好像怕被飛來的馬蜂蜇著一樣,立刻收回臉上神秘的色彩,不住地搖起頭來。

這讓我更感到吃驚:不熟悉就不熟悉吧,怎麼好像被嚇得夠嗆的樣子?這樣一個女人還能給他惹來麻煩嗎?

我想校長一定知道這個女人的一些事,要不然不會這麼在意我的追問。

校長看出我有追問的意思,就攆我快去購貨,還特別叮囑我不要計較價格。我能看出校長心裏有鬼,就更好奇了。知識分子就是這樣,有時候傻笨拙,不揭開謎底就不罷休。校長感到他的那句話問壞了,安排了幾句就想溜。我對這個女人在電腦城時的冷淡正耿耿於懷,很想從校長嘴裏挖出點新聞來。

我擋在門口,不給他讓路。校長無奈地說:“你個傻小子,她不就是被銀行開除的李愛華嗎?”

“李愛華?”

我整天在電腦教室裏,外麵的事我知道的很少。李愛華,我還真不知道。

“挪用了二十萬元錢。”

校長見我看著他,向我解釋說。

“她拿二十萬元錢幹什麼?在銀行裏拿不早晚會被發現嗎?二十萬都幹啥了?”

“我哪知道,你問我哪?”

校長被我問笑了。校長接著說:“誰也不知道這錢幹什麼了。她兒子正上高中,也用不到這些錢。後來她把錢還上了。到底當時這筆錢幹什麼了,一直是個謎。”

我對李愛華的惱恨很快就化解了。

那是在我提完電腦以後。有一天我到春風電腦城去拿一個插頭——我不是有意去的。學校離縣城有四十多裏路,坐公共汽車還得五十分鍾。我是到教育局辦事,出來的時候,無意間來到了春風電腦城。李愛華問我需要買點什麼的時候,麵對她的笑容,我突然想起電腦室裏還缺一個電插座。李愛華讓我選,我就在各種電插座裏尋找,可我不知道用哪個好。

李愛華在一旁說:“你不來我還想找你呢。”

我說:“你找我?”

“是啊。”

她說完就進到裏麵的屋子,過了一會,走了出來,手裏拿了一個信封遞給我。

“給你提了五百元辛苦錢,少點,你可別笑話。”

我感到很突然,就和她推讓起來。當然,最終我還是把錢裝在兜裏了。但這種推讓,使我有機會和她接觸,她柔軟而豐腴的手和我的手在瞬間碰撞在一起,我莫名其妙地激動,讓我感到一陣羞恥。我不知道她的手會和臉的皮膚不一樣,竟白得耀眼。我的一個朋友和我講,男女之愛,很多都是從手上開始的。古典小說裏常常把女人的手形容為鮮嫩的筍,既然是筍,天下什麼樣的壓力都能衝破。細瘦的手,如柳葉;圓潤的手,如蒲團。薄的如刀,厚的如玉;輕的如風,沉的如棉——手,是女人心靈的窗口。抓住女人的手,就是抓住了女人的心。女人的手,每個舉止都有著深刻的含義:握攏時的守衛,或在提高自己的自信和防範;張開時的嬌柔,表達出自己的追尋和見解。如果我們細心就會發現,女人在愛的時候,都是把手掌亮出來的。恨的時候則手掌向裏,手背向外。一隻手,是女人的晴雨表。

我無意間和她的握手,使我很激動。可是,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動靜。手垂下去,手背麵對著我。

“這錢是少了點,等店裏賺了錢,再感謝你。”

我沒有說什麼,可能心裏還在怦怦地跳。她說她沒有賺到錢,我是不能相信的。三十八台電腦,按她標的價格,她掙多少,誰都會算出來。她也是極聰明的人,看出我在想什麼,就神秘地笑一笑:“掙了錢,大家都有份。”

她說的大家都有誰,隻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是政府定點采購商店,縣裏用電腦,都會到這裏來拿。她還告訴我,電腦的配件也都是到這裏進。不過,我把電插座裝進包裏的時候,她的話使我感到很不舒服,異性相碰時的興奮一下子就忘幹淨了。

她說:“我們是老鄉,插座錢我就不收了。”

我以為買這麼多電腦,白拿個插座是正常的,沒想到她會這樣斤斤計較。看來和女人辦事就要一是一,二是二。我反過來想,買賣是個人的,人家也沒有必要白送給你一個插頭。這個人情是個人的,我不能接受。我把錢交給她,她並沒有拒絕,而是說:“大哥自己有事就說,我照顧你。”

也許是教學教老的,也許是遺傳,很早我的臉上就爬滿了皺紋。其實我和她的年紀差不多,她叫我大哥,感情拉得近,比叫我老師強。畢竟在銀行工作過,她找回的零錢,按數額的大小擺齊,很規整地交給我,每張紙幣都很新,沒有折痕。

這一切辦妥後,我突然多了一種感覺。雖然交往的時間短,但是我感到這短短的時間打破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像老熟人、老朋友了……在學校裏大家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自來熟”,說我見誰都像老朋友一樣,說上兩句,就感情深得了不得,男的像親兄弟,女的像親屬。我承認,我對誰都不感到陌生,對誰都不打怵。我不是把人看透了,我是覺得人都是一樣,沒有神秘可言。我和誰都能溝通,包括校長。官當得越大,可能越孤獨。校長說,除了啞巴,我誰都能說上話。校長說錯了,啞巴我也能溝通好。學校的校工就是啞巴,有事到處找我。他一比劃,我就明白。

不愛交流的人,叫自閉症。我這愛交流的,其實也是病,見了人不說話就不舒服。我喜歡和男人吹牛,和女人講故事。滿嘴跑馬車,把語言熬幹榨淨。女人是最容易受感動的,男人不喜歡我又離不開我。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感覺我的滔滔不絕。我卻能牢牢把握住人與動物的區別。我熟悉人們的心理,誰說話誰就贏了一半;誰說得多,誰就占領了人心的空白;誰要是不住嘴地說誰就征服整個人心。所以,我後來和李愛華成為朋友,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對李愛華說,“你怎麼說和我是老鄉呢?”

李愛華比我還吃驚: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搖搖頭。李愛華笑起來,

“我都知道你,你還不知道我。我在你們學校呆過。”

我到學校的時間短,過去的事還不清楚。我中專畢業後一直在別的學校工作,妻子在縣裏工作。夫妻距離遠,想調到一起不容易,最後隻有選擇這座離縣城比較近的學校。幸好妻子也是老師,見我進縣城沒有希望,又可憐我跑來跑去,也就調到這所學校裏來了。

我一聽是老鄉,心裏就高興起來,話也多了。話一多了,就容易失口。我問她怎麼離開的學校,她歡笑的臉“嘩”地一下就變了,冷得像水,我也就不敢再問下去。

我知道李愛華曾在我所在的學校呆過後,急於想知道她在這裏的一切,出於何種目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學校裏和她在一起工作過的“老”人兒都不在了,我無法打聽到當年的她和她在這裏做的一切。現在我們校長是學校最“老”的人了,當我和他問起這事的時候,他嚴肅地搖著頭,說什麼都不知道。我突然想起在購買電腦時他寓意深刻的笑容,就故意開起他的玩笑:

“學校有人說你知道李愛華的情況,你還瞞著我?”

“別聽人們瞎說。我來的時候,她都要走了,我怎麼會知道她的事?再說,她有什麼事?”

“聽說她作風不好,和別人搞破鞋。”

“不要亂說,人家現在還一個人過呢。尤其這方麵的事,更不能多說,人家告你你都沒辦法。”

“我不是就和你說嘛,又沒有和別人說。”

“今天晚上李愛華要請吃飯,還特別對我說,一定叫上你。你可不要瞎猜了。”

看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校長知道李愛華的事很多,但他不和別人說。校長的學曆不高,中專畢業後,沒有再進修,把精力都用在官場上了。雖然我也中專畢業,可是我進修的次數多,專科本科的證都有。我以前還想讀研究生,校長卻說:“夠了,夠了,再學就傻了。”校長雖然做官經驗豐富,也謹慎從事,但他知道,做官做得太累,謹慎得過了,就連做人的情趣都沒有了。所以,我們誰找校長喝酒,他都高興地參加。他撲克玩得不好,可是願意玩,我們就陪他。他的牌出得稀裏糊塗,一點道法也沒有,我們打起牌來也輕鬆,不用算計。娛樂這東西,本來就是輕鬆的,可是在我們手裏又給玩累了,玩得出了規律和套路,平時腦子得不到休息。如果喝了酒,我們和校長打撲克,就隨意了。這時候我們主要是探聽校長的心路和學校的一些情況。校長隻要喝到半斤酒,肚子裏的事就會都說出來。酒,是打開他心靈的鑰匙。我們真是很喜歡我們的校長,尤其是喝過酒以後。

“我安排了一輛麵包車,晚上咱們一起去。”校長告訴我。

“我就不去了,你們都是領導。”

“李愛華點名你去,你不去我不好交代。教育局還有領導去,你也見見。”

晚間的吃飯安排在縣裏最好的王府大酒店。我和學校的會計坐在校長找來的微型麵包車裏,一路向縣城開去。沙石路上的煙塵在車輪下升騰起來,包裹著小小的麵包車,在灰蒙蒙的落日餘暉裏,像個長了須子的毛球,滾進縣城。直到車輪碾壓在水泥馬路上的時候,巨大的顛簸聲才消失。路上灰很大,車門擠進來的灰塵直接落在我們衣服上。會計是個女的,她直言快語,對校長說:“幾十裏趕個飯碗,弄一身灰,真不值得。”她和校長關係好,也隻有她敢這樣說。校長和會計好是正常的,因為會計是女的,又多了一層神秘感覺——男女關係,男女在一起才有關係。

校長說:“別不知道好歹,多少人想來還來不了呢,偷著樂吧你。”

女會計卻毫不示弱:“好像哪輩子沒吃過飯似的。你送我回去,我不吃了。”

校長說:“教育局局長也參加,哪有這樣的機會呀。”

會計無語了。

我卻想,規格這麼高,吃飯不隨便,弄不好還吃不飽呢。

李愛華在門口等著我們。校長說:“我們來晚了。”李愛華說:“不晚,教育局的會還沒散,再等他一會。”她陪著我們走進餐廳,讓我們先喝茶。她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我。我驚惶地說:“校長先喝,給校長。”李愛華說:“校長有大美人伺候,我伺候你吧。”

女會計摟了一下李愛華的脖子:“大姐真會說話。你看我們老師漂亮,不撒手了。”女會計熟練地衝洗茶杯,順手接過李愛華的茶壺:“我伺候領導,我是奴才;你給張老師倒茶,你們是感情。”

我嚇了一跳,我們怎麼會有感情呢?李愛華笑起來,指著女會計:“你的嘴,就得校長修理。”我感到校長和李愛華不僅熟悉,而且關係不一般,因為她知道校長和女會計相好,其他的就更不在話下了——世界上男女這點東西,憑著感覺就能察覺出來,可是隱私卻不是誰都可以知道的。

李愛華正要到門口看一看,她的手機響了。她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都到了,都到了。我到門口接你,我去吧。那我就點菜了。海鮮還是特色的?點海鮮吧,你痛風,還有學校來的呢。錢不是掙的嘛。”放下手機,李愛華對校長說:“王局長馬上到,叫我們點菜。你去和我一起點吧。”校長說:“我不去了,我啥都行。叫張老師和你一起點吧。”我說我不會點海鮮,大蔥蘸醬還行。這樣高級的飯店我還是頭一次來,我怎麼會點菜?校長一擺手:“就你點了。挑你沒吃過的點。愛華可是大方人,你吃不好,她睡不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