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狗吃太陽(1 / 3)

農家書場

作者:孫道雄

高考結束以後,孟大學回到了生他養他的紅土溝。苦役般的學校生活告一段落,孟大學仿佛卸下千斤重擔,整個身心一下子鬆懈起來。原打算回家後什麼事都不做,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把讀書消耗的元氣補回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在迷迷糊糊睡回籠覺,父親就掀開被窩催他起床。剛洗過臉,父親遞給他一把沉甸甸的板鋤,叫他去地裏鋤包穀。他心裏老大的不樂意,眉頭皺成兩個疙瘩。父親見狀垮下臉來,日媽搗娘將他罵了一通。父親說:“趕緊撒泡尿自己照照!瞧你那副德性,孔老二挎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在學校裏閑了恁麼多年還沒閑夠?叫你幫著家裏做點活路,就像拿你去下油鍋!”孟大學聽了這話很不服氣,心想讀書是天下最苦最累的事情,咋能說我在學校裏閑了恁麼多年?但他沒敢說出口來。他曉得父親脾氣暴躁,別看自己快滿二十歲了,要是惹惱了父親,父親照樣會動手揍他。於是他忍氣吞聲地扛著板鋤走出家門,到了寨子外麵,才敢小聲地罵幾句別人編排父親的順口溜:孟德順,老牯牛;一根筋,直棒頭;拉耕索,死犁溝……

眼下包穀已長到半人多高,應該鋤第二遍了。鋤二遍包穀,就是給包穀根部追肥,再壅上泥土,讓包穀提苗拔節。這種農活是很累人的,何況父親為了省錢沒買化肥,用的全部是農家肥,這樣一來,除了累還有髒。好在農家肥已被父親和兩個妹妹提前背到地裏,星羅棋布地堆在包穀的空隙中。汙黑的農家肥是用枯葉雜草和莊稼秸稈漚成的,浸透了令人作嘔的人畜糞便。孟大學起先怕髒,就用板鋤給包穀追肥,進度很慢。盡管小心翼翼,褲腳上還是濺了幾點糞汁。孟大學有些氣惱,就把褲腳和袖子卷了起來。周圍淨是彎刀似的包穀葉片,邊緣呈鋸齒狀,在他的小腿和胳膊上劃出一條條血印子,被含有鹽分的汗水一浸,疼得火辣辣的。他有些受不了,隻好又把袖子和褲腳放了下來。正在磨磨蹭蹭,父親孟德順也扛著板鋤來到地頭。父親見狀火冒三丈,又將孟大學日媽搗娘罵了一通,孟大學不敢還嘴,隻能默默忍受。父親邊罵邊給孟大學進行示範,隻見他扔下板鋤,直接用手抓起農家肥壅到包穀根部,幹得又快又好。孟大學被逼無奈,隻好也像父親一樣用手去抓臭烘烘的肥料,開頭他還有點惡心,幹上一陣也就無所謂了。父子倆足足幹了一個時辰,才將一塊地的肥料追完,接著又用板鋤往包穀根部壅土,把剛追的糞肥掩埋。這塊地並不大,隻有半畝左右,等父子倆把活做完,早已到了巳牌時候。孟大學累得半死,渾身骨頭又酸又疼像要散架,手上也起了幾個血泡。

回到家裏,孟大學把手洗了兩遍,仍然覺得有一股尿屎味。父親嫌他浪費肥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呶呶不休地數落他。草草吃過午飯,還沒緩過勁來,又得去另一塊地裏繼續勞作。除了髒和累,下午的天氣比上午更加炎熱,太陽仿佛一個巨大的火盆,紋絲不動地罩在頭上,烤得大地直冒青煙。父親幹脆脫光上身,結實的肌膚在日光的炙烤下黝黑發亮,與非洲黑人不相上下。孟大學怕強烈的紫外線灼傷皮膚,沒敢脫光衣服,上身穿了件薄薄的白襯衫。盡管這樣,他仍然熱得要命,從頭到腳汗騰騰的,像剛從澡堂裏爬出來一樣。父親一看孟大學那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又開始嘮嘮叨叨地數落起來。孟大學心裏憋了一團無名火,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和父親頂撞起來:“這毬莊稼有啥種頭?眼下種莊稼淨虧本,累死累活不算,除去購買化肥農藥的成本,根本就賺不到什麼錢!”

父親鼓著眼睛吼孟大學:“你放什麼狐屁?莊稼人不種莊稼還成什麼世道?你狗日的能紮著脖子不吃飯麼?有本事就別回紅土溝,去當個公務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不用下苦力!”

孟大學賭著氣說:“你別門縫裏瞅人把人給看扁了。告訴你,等我大學畢業以後就去考公務員,說不定還能弄個局長縣長的幹幹!”

父親差點將一口濃痰吐他臉上:“呸!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日你媽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大口馬牙的說話不怕閃著舌頭!就你那不文不武的樣子還想當公務員?咱老孟家祖墳啥時候冒青煙了?你他媽大白天睡覺淨說夢話!”

父親的辱罵猶如當頭砸下的一陣冰雹,把孟大學徹底給砸蔫了。老實說,這次能不能考上大學,他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在縣一中上了三年高中,他的成績始終處於班裏的中上水平,總在二十名上下徘徊。相對而言,他的語文成績更好一些。文理分科以後,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文科班。他的理想是將來當個作家,最不濟也得當個記者。由於把課餘時間用來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他的正常功課自然而然受到一定影響。本次高考,他發揮得不夠理想,原本以為已經掌握了的東西,其實並未真正掌握,隻是似懂非懂。他深知父親的脾氣,這次萬一考不上,家裏是絕對不可能讓他去複讀的。孟大學心裏底氣不足,不敢再和父親頂撞,隻好默默地埋頭幹活,心裏別提有多鬱悶。

孟大學接連鋤了幾天包穀,整個人累得脫形走樣,又黑又瘦的像個非洲難民。他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借口去城裏查分數,挎著包離家走了。其實眼下正處於閱卷階段,高考分數還沒公布。他沒進縣城,而是去了二十裏外的土官莊,想在大姐家躲避幾天。沒想到大姐和姐夫也正在忙著鋤包穀,白天很少歸家。吃晚飯的時候,大姐數落他說:“這回你該認得小鍋是鐵做的了吧?世上三百六十行,最苦的就是農民。要想跳出農門,隻有發憤讀書!”姐夫對他總是不冷不熱的,很少和他說話。他在大姐家呆了兩天,既感到無聊,又覺得很不過意,便悄悄跟大姐要了點錢,搭上班車進城去了。

在縣城大街上,孟大學意外地碰到同村的女同學田青青。兩人一見麵,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分數還沒公布呢,你咋提前來了?”接著兩人又一起大笑起來。笑過之後,田青青才告訴孟大學,她高考結束後沒有回紅土溝,一直呆在城裏。她表姐兩口子都是縣醫院的醫生,因最近表姐夫去省城醫學院進修,表姐便留她在家裏幫忙照看孩子。孟大學說,他回家後天天在服苦役,累得死去活來,因怕幹莊稼活,隻好逃進縣城躲避幾天。

田青青去農貿市場買了點菜,便把孟大學帶回表姐家裏。表姐還沒下班,孩子睡午覺還沒醒。表姐家住的是三室兩廳,大約一百二十平米,裝修得十分豪華,家具也很高檔,客廳裏擺的是真皮沙發和大屏幕的液晶電視,還有一套音響設備。孟大學有些自慚形穢,進門後簡直不敢下腳。田青青讓他換了拖鞋,他才小心翼翼地坐到沙發上麵。孟大學不無羨慕地說:“看來你表姐很有錢啊!”田青青輕描淡寫地說:“也不算特別有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他們兩口子都是主治醫師,每月工資加獎金都有四千多元。”孟大學說:“恐怕不止這些,聽說現在的醫生都收紅包。”田青青說:“我又不是他們肚子裏的蛔蟲,收不收紅包我咋會曉得?”孟大學憤憤不平地說:“在咱們紅土溝,一般農戶的年收入還不到四千元!”田青青苦笑著說:“有什麼辦法?人比人,活不成,馬比騾子馱不成哩!”

兩人聊了一陣,田青青便去廚房裏洗菜做飯,讓孟大學一個人看電視。孟大學看完一集《亮劍》,站起身來告辭,田青青卻不讓他走。田青青說:“假期間學校食堂不開夥,你就在這裏吃晚飯吧。我表姐這人很隨和的,你別介意。”孟大學猶豫片刻,就留下了。

孟大學又看了半集《亮劍》,門鎖突然哢嗒一響,田青青的表姐下班回家來了。孟大學渾身一緊,立即站起身來,微笑著向表姐點了點頭。田青青趕緊過來介紹,說孟大學是她同班同學,還是同鄉。表姐就仿佛沒有聽見一樣,臉色卻明顯陰了下來。表姐問田青青:“晶晶醒了沒有?”田青青說:“睡了快兩個小時了,還沒醒呢。”恰在這時,臥室裏傳來孩子的哭叫聲。表姐借口去看孩子,一甩屁股進了臥室。孟大學覺得很不自在,再次向田青青告辭。田青青用目光止住了他。不一會,田青青已把飯菜弄好,熱氣騰騰地擺放在餐桌上。田青青敲了敲臥室門,請表姐出來吃飯,表姐嘴上應著,身子卻老也不見出來。眼看飯菜都快涼了,田青青隻好推開門進了臥室。隔著臥室門,孟大學聽到田青青和表姐在裏麵小聲地爭吵著什麼。隨後表姐的聲音越來越大,孟大學終於清清楚楚聽到一句:“往後你別什麼人都往家裏帶!我看到鄉巴佬,就像看到蒼蠅一樣,從裏到外都不舒服……”孟大學隻覺得渾身血液直往上湧,心裏像被重錘敲擊一樣受到強烈震動。他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一分鍾也不想再呆下去。正在換鞋,田青青氣鼓鼓的出了臥室。田青青不再挽留,而是悄悄地將他送出門外,苦著臉對他說:“對不起了大學,我沒想到表姐會是這樣的人!”孟大學沒說什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縣醫院。直等走到了大街上,他才毒毒地咬一咬牙,暗暗在心裏發誓:我孟大學這輩子若不出人頭地,就不是人養的!

高考分數終於公布了。孟大學上網查詢,自己考了四百八十多分,上重點是沒希望了,上二本倒也沒多大問題。他順便查了田青青的分數,隻有三百多分,連專科線都沒到。

學校貼出通知,叫考生找班主任填報誌願。孟大學第一誌願報的是東陸大學的中文係。東陸大學雖然在全國沒有多大名氣,卻是省內數一數二的老牌大學,隻要能上東陸,孟大學也知足了。

從學校出來,孟大學再次遇到了田青青。出乎意料,田青青的神情一點也不沮喪,而是眉開眼笑地說:“祝賀你了孟大學,你得請客喲!”孟大學明知故問:“你考了多少分?”田青青反問孟大學:“你難道沒幫我查一查嗎,你對我也太不關心了吧?”孟大學臉上紅了起來,表情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這才意識到,田青青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孩,隻是有些厭學,不愛讀書。

田青青告訴孟大學,她已經和表姐鬧翻了,原因是表姐小市民習氣太濃,老是瞧不起鄉下人。表姐夫在省城進修期間,表姐還同本院的一位男醫生勾勾搭搭。孟大學和田青青信馬由韁地逛著大街,不知不覺逛到了公園門口。孟大學囊中羞澀,正想找個借口離開,田青青已經搶先買了兩張門票。公園其實隻是一座小山,狀如覆鍾,山頂有座塔式的觀景樓。二人進了公園大門,拾級而上,沿途亂石嶙峋,古木蓊鬱,山頂反倒較為平坦。登上觀景樓俯瞰四周,整個縣城曆曆在目。孟大學有意賣弄學問,就告訴田青青,此山名叫螺山,明朝時的衛城就建在易守難攻的山頭上,直到清朝康熙年間,朝廷撤衛並縣,才將衛城遷到山腳,擴展為新的縣城。田青青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不感興趣,聽過後毫無反應,這讓孟大學感到有些失望。下了觀景樓,兩人順著林間的石板路悠閑散步。路邊的樹叢裏,不時有一對對紅男綠女隱藏其間,耳鬢廝磨相擁相吻。孟大學看得耳熱心跳,大著膽子拉住了田青青的小手。田青青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便任由孟大學拉著了。孟大學得寸進尺,將田青青拉進一片樹叢,便要吻她。田青青伸手擋住了孟大學的嘴巴。欲火焚身的孟大學小聲地哀求著,田青青始終不肯同意。孟大學說:“青青!青青!你難道不喜歡我麼?”田青青笑而不答,既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兩人出了公園,已到吃午飯的時候。田青青眨眨眼睛,笑著對孟大學說:“你考了四百八十五分,上大學沒問題了,小馬拴在大樹上了,今兒這頓飯該你請客!”這幾天孟大學一直耗在城裏,大姐給他的一百塊錢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但在此時此地,他不能在田青青跟前丟了麵子,於是不顧囊中羞澀,豪爽地拍了拍胸脯說:“能和你田大小姐共進午餐,真乃三生有幸,這頓客我請定了!去哪家餐館?隨你挑吧!”

田青青笑了笑說:“我咋聽你說話底氣很不足啊,是不是劉羅鍋上坡前(錢)緊了?要是身上沒錢,也別打腫臉充胖子,這頓客還是以後再請吧!”

孟大學冷冷一笑:“說哪裏話!俺老孟雖然不是大款,請你吃飯的錢還是有的,你就別替我擔心了。”

田青青蒙嘴一笑,便把孟大學帶進公園旁邊的一家餐館。孟大學請田青青點菜,田青青也不客氣,點了個宮爆雞丁,還有油炸豆腐和紅燒肉,外加一碗番茄雞蛋湯。雖然都是些家常菜,對於學生來說還是有點奢侈了。孟大學心裏算了一下,這頓飯少說也得四五十元,而他身上隻有不到十元的零票子。孟大學吃得很快,吃完後把筷子一扔,對田青青說:“你慢慢吃,吃完了哪兒也別去,就在這裏等我,我出去洗個手。”見田青青點了點頭,他便離開餐廳,通過洗手間溜出後門,到了街上。他大步流星地行走著,每碰到一個熟人就纏上去說:“快,借我一百塊錢,我有急用!”他碰到的熟人多半都是學生,都很窮,哪有餘錢借他。連續借了幾次也沒借到錢,孟大學急得滿頭大汗。最後,他在影劇院門口碰到了同班同學牛大貴。牛大貴的父親是全縣聞名的煤老板,人稱“洞主”,家產過億富得淌油。牛大貴學習成績差得要命,卻時刻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派頭,仿佛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眼下,牛大貴摟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小妞,正從專放黃色錄像的錄像廳裏走了出來。平時孟大學總是對牛大貴敬而遠之,兩人關係不冷不熱。此時此刻,孟大學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見牛大貴就趕緊迎了上去,滿臉堆笑地說:“大貴,又泡妞啦?你女朋友好漂亮哦!”牛大貴不屑地說:“屁女朋友!昨晚舞廳裏剛認識的,我們隻是隨便玩玩。”身邊的小妞撇了撇嘴,不滿地瞪了牛大貴一眼。孟大學裝作突然想起什麼的樣子,一拍腦袋說:“哎呀大貴,趕緊借我一百塊錢,我有急用,過幾天一定還你!”牛大貴壞笑著說:“你小子假清高,平時見了我愛理不理的,今兒咋也向我借錢啦?行,你隻要叫我一聲姐夫,我立馬就給你一百元!”孟大學聽了這話有些惱恨,但一想到田青青正在餐館裏等著他去買單,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何況同學們平時在一起開玩笑,總愛把別人稱為舅子,讓自己當姐夫,無非口頭上占點便宜。孟大學看看旁邊沒人,便紅著臉輕輕叫了聲:“姐夫。”牛大貴樂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說:“你再叫一遍,剛才我沒聽清。”孟大學說:“再叫你得加錢。”牛大貴說:“行,多叫一聲我加你一百元。”孟大學既然已經開了頭,便索性豁出去了,他又接連叫了兩聲:“姐夫!姐夫……”牛大貴趕緊搖手製止:“別叫了別叫了!再叫我也不加錢了!”說著掏出皮夾數了三張百元大鈔扔給孟大學。孟大學揣好錢,立即飛一般向公園旁邊的餐館跑去。聽著身後牛大貴和那小妞的笑聲,孟大學恨得牙根發癢,在心裏將牛大貴日媽搗娘罵了一通。轉而他又安慰自己:叫聲姐夫又不吃虧,這不算什麼,淮陰侯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哩!孟大學氣喘籲籲地趕回餐館,田青青早已走了。他去櫃台買單,老板娘告訴他說,剛才那位姑娘已經把賬結了。他悵然若失地離開餐館,沒走多遠,卻見田青青站在街邊的樹下等他。

田青青說:“劉羅鍋上坡前(錢)緊了吧?我猜你肯定是找熟人借錢去了,害我在館子裏等了半天!”

孟大學豪氣十足地說:“笑話!誰錢緊了?剛才我是碰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談話投機,就把時間給耽擱了。”

田青青把嘴一撇:“你就打腫臉充胖子吧,看你能充到什麼時候!”

孟大學從衣兜裏掏出三張百元大鈔,呈扇麵展開,在田青青眼前晃了晃,然後抽出一張遞給田青青:“剛才你替我買了單,現在還給你吧。”

田青青故作驚奇地瞪大眼睛:“看不出來你還真有錢呢!什麼時候發了洋財?你可千萬別幹違法亂紀的勾當啊!”

孟大學拍了拍胸脯說:“你可千萬別從門縫裏看人。告訴你,俺老孟一不偷二不搶,這錢是我這幾天打工掙的,幹淨得很!”

田青青沒接孟大學遞來的錢,而是叫他晚上請客。孟大學也就不再堅持,順手把錢塞回衣兜。

兩人順著大街沒走多遠,孟大學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孟大學以為是街痞找茬,心裏一驚,猛然回頭怒目而視。原來拍他的人不是街痞,而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堂兄孟大成。

孟大學變了副笑臉說:“是大成哥呀,你怎麼也進城啦?”

堂兄貓抓火燎地說:“你還有閑心逛馬路哩!我找你大半天,把全城都跑遍了你曉不曉得?”

孟大學惴惴不安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堂兄苦著臉說:“你爹昨日被牛頂了,今早上才被我們送進城來,你快去醫院交手術費吧!”

孟大學心裏咯噔一震,暗暗叫起苦來。他問堂兄:“我爹傷得咋樣?”

堂兄說:“傷得很重,半邊肋骨全都斷了。醫生說,再不及時搶救,恐怕有生命危險。”

孟大學咬了咬牙,立即跟著堂兄趕往縣人民醫院。

聽了堂兄的詳細介紹,孟大學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幾天,父親一直在地裏鋤包穀。昨天下午,在給最後一塊包穀追肥的時候,父親發覺農家肥不夠用,於是中途回家,趕著牛車往地裏送糞。離地邊不遠,有塊箱子大的石頭擋住了牛車路。父親上前彎著腰正搬石頭,拉車的黃牯子突然發瘋,挺著尖刀似的犄角朝父親頂了過去。父親飛出一丈多遠,當場就昏迷不醒。在地裏幹活的鄉親們發覺以後,將父親送回家裏,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湯的,總算讓父親蘇醒過來。因當時天色已晚,交通很不方便,加之父親堅決不進醫院,於是隻好讓他在家裏熬了一夜。據堂兄說,父親的慘叫聲徹夜不息,聽到的人心裏像被針紮一樣難受。天亮以後,父親的叫聲漸漸小了下去,再度出現昏迷狀態。母親急得哭了起來,隻好拿出平時省吃儉用攢下的兩千塊錢,請堂兄出麵主持,將父親送進了城裏醫院。交了兩千元後,醫院安排父親住進病房,給父親照了片,作了初步處理。醫生說,父親的一扇肋骨斷了五根,全都塌了,由於胸腔積血,必須開刀引流。各項費用需要六千元,除掉已交的兩千,還差四千。

孟大學跟著堂兄進了病房,父親正在輸液。父親臉色蒼白,就像睡著了一樣緊閉雙目,眉頭緊緊鎖著。

“爹!爹!……”孟大學撲到床前,噙著眼淚喊叫起來。

父親微微睜開眼睛,漠然地看了兒子一眼,很快又閉上了。那一刻,孟大學對父親的一切怨恨全都煙消雲散。

主治醫生進來查房,孟大學趕緊詢問:“大夫!我爹他傷得怎樣?有沒有生命危險?”

主治醫生板著臉說:“情況非常嚴重,必須盡快手術治療,你趕緊去交錢吧!”孟大學請求醫生:“能不能先做手術,費用以後補交?”

主治醫生冷冷回答:“我們醫院是事業單位企業管理,經濟上自負盈虧,任何人都得先交費後治療!”

主治醫生離開以後,堂兄對孟大學說:“醫院怕病人賴賬不還,一般都是不賒賬的。你爹的手術不能再拖了,你趕緊想辦法去弄錢吧!”

孟大學感到十分為難。眼下,他身上隻有三百塊錢。縣城裏幾乎沒有什麼親戚,到哪裏去借四千塊錢?他急得坐立不安,卻又毫無辦法,隻能不停地唉聲歎氣。

就在這時,大姐聞訊從土官莊趕到醫院來了。大姐一進病房就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哭了一陣,大姐的情緒稍稍平緩了些,她掏出五百塊錢塞給孟大學,叮囑他說:“姐隻有這點私房錢了,千萬別讓你姐夫知道!”

加上大姐給的五百,孟大學身上也隻有八百塊錢,離四千元醫療費還差好大一截。孟大學懷著僥幸心理找到醫生,懇求醫生說:“大夫!我現在隻有八百塊錢,先交八百行不?求你們給我爹先做手術,欠下的部分我明天一定還清!”

醫生冷笑著說:“你先交五分之一費用,我們給你爹先做五分之一手術,剩下五分之四以後再做,你看行不?”

孟大學鬧了個大紅臉,非常尷尬地離開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在走廊裏,他碰到了匆匆趕來的田青青。田青青進了病房,將手裏提著的水果和營養品放在床頭櫃上,便和孟大學的大姐小聲交談起來。談了幾句,她又離開病房悄悄走了。堂兄給孟大學出主意,叫他回家去把耕牛賣了。堂兄說:“那頭該死的瘟牛把你爹傷成這樣,拿它千刀萬剮都不解恨。會抵人的瘋牛還養著做啥?幹脆把它賣給人家去熬湯鍋,也好拿錢來給你爹救命。”

孟大學說:“就算我馬上回去賣牛,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趕回城裏,隻怕遠水救不了近火。”

堂兄說:“就算遠水救不了近火,你也得救,除此還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抱著手見死不救吧?何況這事還說不定,得看你爹的造化。他要是命不該絕,拖上一天兩天也死不了。”

孟大學實在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於是把心一橫,立即決定回家賣牛。堂兄說他家裏農活太多,耽擱不起,也要回去,孟大學隻好托付大姐留下來照看父親。

兄弟倆一起出了醫院,貓抓火燎般向客運站趕去。沒走多遠,孟大學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望,田青青正滿頭大汗地向他跑來。田青青把他叫到一邊,遞給他一遝百元大鈔,氣喘籲籲地說:“五千……你數一數吧……”

孟大學喜出望外,立即蘸著口水將錢數了一遍,揣進衣兜,然後問田青青:“這麼多錢,你從哪裏弄的?”

田青青說:“找我表姐借的。”“你表姐不是和你鬧翻了麼?”“鬧翻了她也是我表姐。我說我要買台電腦,向她借五千元,她猶豫了一下就借給我了,隻是讓我寫了一張借條。”

“謝謝你了青青!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真是太感謝你了!”“別說什麼謝不謝的,眼下救人要緊,你還是趕緊去交錢吧!”孟大學轉身一望,堂兄早已沒了蹤影。於是便告別了田青青,大步流星向醫院跑去。補交了四千元醫療費,醫生當天下午便給父親做了第一次手術,從胸腔裏抽出的淤血足足有大半盆。折斷的五根肋骨被對接複位,纏上繃帶打了石膏。當天夜裏,孟大學和大姐雙雙守在父親床前。孟大學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蒙蒙矓矓打了個盹。

第二天早上,父親的情況有所好轉,已能睜開眼睛說話。大姐借鄰床的電熱杯煮了幾個糖水雞蛋,父親竟然一口氣吃了三個。

第二天夜裏,孟大學和大姐輪流守候父親,輪到時留在病房,沒輪到時就去走廊的長椅上小睡一陣。

第三天早上,大姐便在孟大學的勸說下回家去了。原因是同病房住著幾個男性病人,經常要拉屎撒尿,大姐作為女人很不方便。再說,父親已經脫離危險期,孟大學一個人完全可以照料。大姐含著眼淚,默默地注視著昏睡中的父親,竟如生離死別一般。孟大學反複催了幾次,她才抽泣著離開病房,回她的土官莊去了。大姐走後的第二天,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體溫升高呼吸急促,一刻不停地呻吟著,顯得十分痛苦。孟大學趕緊去找主治醫生。醫生給父親做了全麵檢查,結論是肺部曾被折斷的肋骨刺傷,現在由於感染並發肺炎。醫生說前兩次預交的六千元費用已快用完,要孟大學再去補交一千。好在田青青幫忙弄來的五千塊錢還剩一千,剛好夠數。至於父子倆的生活費用,隻能靠大姐給的五百元和牛大貴施舍的三百元了。孟大學節省到了極限,恨不能將一分錢掰成兩半來花。父子二人每天隻吃兩頓盒飯,頂多再給父親加煮兩個雞蛋。

父親的生命力就像野草一樣旺盛,還不到兩星期,他就能拄著拐杖下地,自己去上廁所了。這期間大姐又進了一趟縣城,給父親帶來一些雞蛋和麵條。看到父親恢複得這樣快,大姐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親聽說為他治傷花了七千多元,心疼得就像剜了他身上的肉,也不管病房裏還有外人,竟對著孟大學咆哮起來:“誰叫你們把老子送進醫院來的?你們曉不曉得這是個無底洞?七千多塊錢哪,哪年哪月才還得清?老子當牛做馬,一輩子也攢不起這個數!……”

孟大學小聲地辯解著:“當時你都昏過去了,不送醫院還想活命?”

父親大聲吼道:“這樣活著受罪,還不如讓老子死了算毬!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早晚都是個死,何必花那冤枉錢嘛!”

孟大學見父親如此蠻不講理,也不和他計較,索性閉上嘴一聲不吭,由著他盡情發泄。父親成天到晚呶呶不休地嘮叨個沒完,惹得同室的病友都有些煩他。自打住進醫院以後,父親的臉色一直陰沉沉的,從來就沒笑過。看著父親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孟大學知道老人家早已被人生的苦難折磨得心如死灰,生活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樂趣,他之所以仍然活在世間,隻是一種慣性而已。

當醫生又一次催促孟大學補交費用的時候,父親說什麼也不肯再住院了,一個勁地嚷著出院。孟大學說你還沒好利索現在不能出院。父親說老婆娘生娃娃坐月子也才一個月嘛,我都住了一個月零三天了還不該出院?要住你自己住,我這就回紅土溝去!父親說著便從病床上掙紮起來,拄著拐就往外走,任誰也勸不住。孟大學實在無法,隻好去結了賬,然後收拾收拾東西,攙著父親去客運站搭乘班車。

回到家裏的當天晚上,母親遞給孟大學一個牛皮紙信封,左下角印著“東陸大學”四個醒目的紅字。母親說,信是鄉裏的郵遞員前幾天送來的。孟大學抖著手拆開信封,看到了東陸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終於如願以償,被該校的中文係錄取了。可是再一細看,他的心一下子又涼了。通知細則上說,開學報到時必須交納各項費用八千多元。

父親進屋後一直踡縮在火塘邊,沒完沒了地咳嗽。咳了一陣,這才喘著氣問孟大學:“你考上大學了?”

孟大學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父親的眼睛仿佛像突然通電的小燈泡,倏然一亮,很快又暗淡下來。他接著問:“得交不少錢吧?”

孟大學說:“這費那費,總共得交八千多塊。”

父親不再說話,默默地咂了一陣旱煙。一連咂了兩根旱煙,他才深深地歎了口氣,對孟大學說:“娃娃,這大學你還是別上了吧。誰讓你沒投生在富人家呢?為送我住院,家裏欠了一屁股爛賬,哪裏再去找八千塊錢?我看你就認命吧!”孟大學對父親的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毒毒地咬一咬牙,將通知書扔進火塘燒了。然後他便一個人悄悄地出了門,躲在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孟大學找來一根很結實的皮繩,把自家的黃牯子拴在屋旁的大梨樹上。黃牯子不知道少主人要幹什麼,竟然乖乖地聽憑孟大學擺布。孟大學砍來一捆拇指粗細的竹棍,然後挽起袖子,開始對黃牯子用刑。竹棍帶著呼呼作響的風聲,一下一下地抽到黃牯子身上,顯得很有力度。黃牯子疼痛難忍,噴著粗氣前後左右地騰挪閃避,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金黃色的牛毛隨著竹棍的起落飛舞彌漫,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皮繩拴得很牢,黃牯子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掙脫不了羈絆。水桶粗細的大梨樹被黃牯子搖拽得枝葉亂晃,不時有雞蛋大小的青果和葉片掉落下來。抽打了一袋煙的工夫,黃牯子身上凸起條條血痕,緞子般的皮毛電擊般微微顫栗。又抽打了一袋煙的工夫,黃牯子終於發出求饒似的哀鳴。

孟大學的仇恨好比火上澆油一般熊熊燃燒,一連抽斷了三根竹棍,累得氣喘籲籲,他仍然不肯住手。

父親拄著拐杖來到現場,有氣無力地說:“別再打了!它是畜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麼?”

孟大學咬牙切齒地說:“狗日的不光害你受罪,還弄得我上不成大學,打死它都不解恨,老子恨不得把它剁成肉醬!”

父親說:“你把它打死了有什麼用?打死就不值錢了,不如留著它賣錢還債。”孟大學想了一下,父親說的也有道理,於是便扔下竹棍,上前去解皮繩。沒想到黃牯子記恨著孟大學,竟然瞪著血紅的眼珠子一頭朝他頂來。幸虧孟大學年輕力壯身手敏捷,一下子跳開了,才沒有再步父親的後塵。他惱羞成怒,撿起棍子又往黃牯子身上抽了幾下。

父親說:“這瘟牛記仇得很,你以後再也別靠近它了。還是叫你堂哥來吧,今兒楊家坪小街子正好逢集,趕緊把它拉去賣了。”

孟大學去隔壁找到堂兄孟大成,跟他說了賣牛的事。堂兄來到大梨樹下,先給黃牯子扔了一把青草。黃牯子對糖衣炮彈不屑一顧,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直瞪著孟大學。堂兄慢慢靠近黃牯子,裝作漫不經心地在它背上拍了一下。黃牯子仿佛被火燙著似的,立即將身子跳開。堂兄嘴裏說著討好黃牯子的軟話,再次慢慢向黃牯子靠近。趁黃牯子不備,在它背上輕輕抹了一下。這回黃牯子沒有跳開,而是低低地叫了一聲,似乎在訴說委屈。堂兄接連抹了幾下,黃牯子的尾巴竟然搖擺起來。堂兄明白這是和解的表示,於是小心翼翼地解下皮繩,牽著黃牯子出了寨子。孟大學不敢靠得太近,隻能遠遠地跟在後麵。

在楊家坪小街子上,經過幾番討價還價,黃牯子被一個貴州人買走了。孟大學回到家裏,將到手的六千塊錢遞給父親。父親嫌兒子把牛賣便宜了,有些不高興。

父親說:“黃牯子齊口才三年哩,正在得力,咋能六千塊就賣了?”

孟大學說:“眼下牛價跌了你曉不曉得?再說黃牯子頂傷過你,是頭瘋牛,知道底細的人誰敢要它?幸好那貴州人不明底細,不然隻怕六千塊都賣不到哩!”聽了孟大學的辯解,父親這才無話可說。父親蘸著唾沫將錢反複數了幾遍,然後自己留下一千,將另外五千元遞還給孟大學:“咱們孟家窮得新鮮餓得硬氣,田青青借你的五千塊錢,你趕緊還了吧!”

在去河邊挑水的路上,孟大學遇到了田青青。

田青青沒有考上大學,家裏打算讓她補習一年再考,她卻死活都不願意。與孟大學相比,田青青的家境要好得多,供她上大學根本不成問題。可田青青最怕的事情就是讀書,她認為讀書比坐牢還要難受。

孟大學對田青青說了還錢的事:“田青青,為給我爹治傷,你幫我借了五千塊錢,真是太感謝你啦!晚飯後你到我家竹林邊來,我把錢還給你吧!”

田青青略感意外:“這麼短的時間,你從哪裏弄到那麼多錢?”孟大學說:“那頭瘟牛被我賣了。”

田青青說:“耕牛是農民的半個家當,賣了耕牛,往後你們家怎麼種地?”孟大學說:“誰還管得了以後的事?先顧了眼前再說吧。何況那是一頭瘋牛,留著也是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