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木箋(2 / 3)

劉備的老家屋角有桑,五丈多高。桑樹一般不高。屋旁有這麼高的樹,便奇異。所以,劉備後來做了皇帝。小時讀《三國》,最喜歡的人是諸葛亮。看到劉備愛哭鼻子,我便覺此人好不窩囊。長大後讀《三國誌》,方知此人實在了得。讀過此書,我最喜歡的人倒是曹操了。曹操做人做得潑辣活潑,真實,見性情。劉備晚年舉全蜀之力以征吳,明明是一著敗棋,諸葛亮眼睜睜硬是不敢勸阻。諸葛亮其實是怕他的。劉備愛哭不假,但決非軟弱之主,關鍵時候,虎威難犯。一不小心,扯遠了,就此打住。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這是一個發生在黑夜裏的讓人怦然心動的故事。我實在喜歡詩中這個女子的語氣。她家的牆邊,也長有桑樹。這桑樹,是長在牆裏,還是長在牆外呢?如果我是詩中的那個男人,這對我就很重要。因為這將決定我能否順利地逾牆而過。《詩經》的好,有時就在於一種聲音、一種語氣。有時聽歌,我也隻是聽一種聲音。我會愛上一個女人般,愛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弘一大師認為,世上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的聲音。而木魚,又大都是桑木做的。桑的木料硬,聲音質直。篤、篤、篤,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一記一記,地老天荒。

桑葉可以養蠶,大荒之年,桑樹皮卻可以養人。桑樹皮是什麼味道呢,我到現在也沒嚐過,更不想嚐。有的人肯定嚐過,並且很多。中國曆史那麼長,“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的現象屢見不鮮。我外祖父去世得早,我外祖母三十多歲守寡,把五個孩子一個一個拉扯大。上世紀六十年代,天災人禍,餓殍滿地。大舅小舅餓得跑不動,就坐在院子裏的大桑樹下。夏天,桑葚熟了,滿樹都是。桑葚每天落多少,大舅小舅就吃多少。我媽和大姨小姨是女孩兒,輪不倒她們吃。不要小看這些桑葚,據說那年頭兒,關鍵時刻多吃一口就能保全一條性命。桑葚成熟的那些日子,大舅小舅拉的屎都是紫的。他們終於平安活了下來。他們長大,日子好轉,各自有家有院,有兒有女。外祖母老了。他們你推我,我推你,最後把外祖母推到我家。近年外祖母患了腦萎縮,其它事大都記不得了,也許由於落葉歸根的潛意識,卻念念不忘回老家。老家隻有兩個兒子的家,哪有她的家呢。有一次,我們想把外祖母送回去散散心。問她想到誰家,她說想到小兒家。到了小兒家,大門緊閉,人早就溜得遠遠的了。桑樹猶在,人何以堪。

竹清虛。清虛則近寒。雲在青天水在瓶,竹屬於晉朝,但竹林七賢則不清虛,他們內心裏都有石頭。魏晉是一個關口。曆史的關口,往往也是一些人內心的關口,出生入死,或出死入生,本色盡顯。世事在變,石頭的悲劇在於石頭卻總在恪守著什麼。其實石頭也是清虛的。隻是石頭放在人的心裏,人就有了太多的重量。要麼一動不動,沉舟側畔千帆過,要麼走得踉跟蹌蹌,風一程,雨一程。中國的文人,好辛苦。

有一年到南方,忘記什麼地方了,大早晨,微陰,從山邊經過。山上到處都是竹子,轉過一個坡,隻見山頂竹林深處,“噗”,冒出一大團極濃的雲。一團,一團,又一團。雲越來越多,“嘩啦啦”,又都轉化為雨。簡直讓人來不及準備。當時我寫了一個句子:無端閑惹一身雲。其實這個世界上,哪裏有無端的事情呀。說惹了一身雲也不對,而是一身的雨。雲揮一揮就散了,雨沾著就沾著了。

再說那竹子,也奇。隻長幹,不長枝,碧青碧青的,光溜溜的上去,隻在頂端堆一團綠雲,像女人的發髻。也許是娥皇、女英的發髻。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寫到此處,就想到王維的這首小詩。內心沒有一份平和的定力,是駕馭不住這一片清虛的,青天一樣,不染片雲。清虛則又近寂,比如:“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沒有一點聲音,找誰說話去呢。真是又寂寞,又美麗,似玉,又似鏡花水月。王維參禪,翠竹影交加,內心不亂。要是我,看到竹外桃花三兩枝,保不定就從紫竹林意意思思溜到桃花源裏去了。但也有人說王維佞佛。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佞佛總比佞世好。據說王維也畫竹,墨竹。王維的墨竹什麼樣子?可惜世人已無緣得見。

五代郭崇韜之妻喜歡臨摹紙窗上的竹影兒,那行為本身就是藝術的。竹影可以臨摹,梅影則是不能臨摹的,梅影隻能無言相對。竹影是虛的,梅畢竟是花朵。花朵有色,有香。有色便不離世相,暗香則更能讓人銷魂。所以林和靖有梅妻鶴子之說。要說伯拉圖精神,這才是真正的伯拉圖精神。又扯遠了,就此結束。

芭蕉

芭蕉長得快,清明之後,很快就從地麵升上來。芭蕉清通舒放,而無寒瑟之氣。竹之韻在幽,蕉之韻在清。聽雪易於竹,聽雨易於蕉。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到底是這兩種植物心事重重呢,還是李商隱自己和自己糾纏不清?當然,我這樣想,倒不像讀詩,而是類似於參禪了。其實也不是參禪,也許在強詞奪理。——但奪來的理,也就不成其為理了。

說到讀詩,也有人認為,唐詩的一個偉大轉變就是從韓愈的一句“芭蕉葉大梔子肥”開始的。這句詩看起來粗枝大葉,也沒有什麼。但是一種新的審美情趣——奇,勁,峭,澀——卻起於青萍之末,悄然彌散開來。

還說芭蕉。

芭蕉的葉子闊大、修長,一層一層,湛然一碧。芭蕉雖寬袍大袖,於疾風迅雨之中卻不顯驚慌失措,相反,看上去倒有一種靜氣和逸氣。蘇東坡書贈一個姓邵的道士曰:“身如芭蕉,心如蓮花。百節疏通,萬竅玲瓏。”是悟道之言,也是妙喻。

妙喻非妙玉。可是妙玉的住處也定當有芭蕉一本。妙玉塵心末泯,見寶玉而思凡。對於此人,以前有紅學家不喜,我也跟著不喜。實在淺薄得厲害。現在,對於人性的複雜性,我已能理解和接受。對於這個世界,唯有理解,才能悲憫。

再說芭蕉。

這個芭蕉是日本的俳句大師。美好的人,都應該散發出一種植物般的潔淨氣息。鬆尾芭蕉住在一個茅草庵裏,門前種植一株芭蕉。芭蕉長大,能遮住屋簷。於是鬆尾芭蕉便把這個草庵叫芭蕉庵。這是一個須臾不能離開生命的本真意義而生活的人,純粹而簡潔。他種的芭蕉葉子極大,七八尺長,每到秋天,他便收集幾片,用來包裹他的古琴。有時他也把蕉葉縫製成袋子,裝他的琵琶。芭蕉給芭蕉寫詩道:

“摘取芭蕉葉,

一片懸掛新柱上,

草庵賞明月。”

海棠

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杜子美入蜀,實為中國古文學史上一件大事。海棠據說蜀地最盛。黃四娘家花滿蹊,其中應該就有海棠。但對於此花,杜子美詩中從沒一言提及。關於此,後世詩人頗替海棠不平。鄭穀曰:“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心為發揚。”蜀人蘇東坡,貶謫黃州,官伎李宜求詩,東坡酒後乘興揮毫:“東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宜?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蘇東坡不愧為蘇東坡,順手把杜子美拉來,一轉眼就把自己的疏忽變成了風雅和可愛。王禹偁則認為,杜子美因其生母名為海棠,故從不言之。實在穿鑿附會。這倒讓人想起白居易生母墜井而亡,別人因其有詠井欄詩,從而羅織其罪的事例來。有些事,不認真不好,認真了也不好,最妙莫過於山色有無中。但海棠在文人雅士心中的地位,倒由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