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木箋(3 / 3)

有人見桃花而悟道,因桃花為色,極豔,而色即是空。而海棠之色,其豔更在桃花之上。既然可以見色而悟道,當然更容易見色而生情。所以,我們看到,世間癡兒女,越柔情似水,越容易平地起波瀾。海棠之色是可以使人破戒的那種色,豔而嬌,是古典美人腮邊那抹婉約的胭脂。

過豔之物,是為尤物。麝因其香而罹難,鳥因其鳴而囿籠。尤物往往因其自身之美而陷於險境。但也沒有辦法。秦少遊曰:“無端天與娉婷。”“無端”二字,讓人心疼。但也真是沒有一點辦法。有一種美,美得連自己都出乎意料,看來看去,全是上天的意思。傾城傾國,美到極致,美似乎就變成了自身的一個負擔,同時也可以造成極大的混亂和刺激。可是,天生麗質,難自棄。既然上天令其這樣,也就隻能這樣了。

據說古人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不如意事常八九,想一想,這其實是好的。上帝故意在人間留下殘缺,讓人自己去修補。從而也讓人懂得了感恩和珍惜。但關於海棠無香之說,李笠翁在《閑情偶寄》中所辯甚詳。是雅辯,也是雅趣。有理與否倒在其次了。讀此文時,我種的那株貼梗海棠,恰好正在盛開,繁花滿枝。於是特意過去聞了聞,果然清香隱隱,淡極,細極,若有若無。這種芳香實在難以形容,仿佛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萍水相遇時的某種恍惚。

寶玉生日,眾女孩子大觀園鬥草,這個說有觀音柳,那個說有羅漢鬆。這個說有君子竹,那個說有美人蕉。這個說有星星翠,那個說有月月紅。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真是春光無盡,豪華、豐富。

豆官說:“我有姊妹花。”眾人一時對不上來了。香菱對道:“我有夫妻蕙!”於是引起了好一番爭論。

好比春色爛漫到無法收拾,女孩子們由鬥草變成了鬥嘴,一淘氣,香菱新上身的石榴紅綾裙倒被園中的積雨給弄髒了。

大好的日子,滿心歡喜,卻節外生枝,突然多出了晦氣。

正懊惱著,偏偏寶玉帶來了一枝並蒂蓮。並蒂蓮倒是正好可對夫妻蕙,天作之合。隻是現在落花有情,流水卻無意了。並蒂蓮離得很近,並蒂蓮又離得很遠。最後還是寶玉出個好主意,把襲人姐姐的裙子替換過來,香菱這才重新恢複了好心情。要說英雄救美,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救美。不是轟轟烈烈,而是細水深流。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卻說香菱收拾停當,正要離開怡紅院,卻看到寶玉把那夫妻蕙和並蒂蓮用土默默掩埋了。於是,她拉住他沾滿泥巴的雙手,讓他去洗。

落花有情,流水真的無意嗎?

古樂府裏采蓮的女子柔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蓮者,憐也。真正的愛,就有這種憐惜不盡的心情。但它又是舉重若輕、含蓄端正地表現出來的,清清淡淡,仿佛真水無香。因為有一個他,她便覺得這個世間到底是溫暖的、踏實的,但有時又突然無端端地感到一點說不出的惆悵。

佛於靈山設會,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心有靈犀,以心傳心,不落言筌。然而,我初讀《五燈會元》時,於此卻偏偏起了一個好奇:佛拈的是什麼花呢?

想,應該是蓮花吧。——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

至於究竟是什麼花,其實是全然無所謂的。佛看花是花,是不生分別心的。

可見,我這樣想,已是執著,早落第二義了。蓮花蓮葉對影相照,清風忽來,漣漪橫生,一時花葉相交,又活潑又熱鬧。我這等於在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裏憑空添了一個亂。可是,凡俗的世界裏,到底也離不開這份好奇的。如此,才有戲劇性,才好玩兒。

人生雖常節外生枝,就像女孩子鬥草,本來玩得高興,卻冷不防弄髒了紅裙。但吉人自有天相,那人生的結果卻倒常常是一枝獨秀,或竹外一枝斜更好。因而,雖重重山,重重水,卻依然可以跌宕自喜。

牡丹

《鏡花緣》裏說,武後飲酒賞雪,醉後下詔道:“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百花不敢抗命,一夜之間怒放,唯牡丹遲遲不發,結果遭到懲罰、貶謫。這個名花與帝王之間相衝突的故事,實在好玩兒。至高無上的女皇一時任性起來,倒像個蠻不講理的小女孩兒,國色天香的牡丹我行我素,倒有錚錚硬骨。

而武則天也真是一個可以傾國的女子,她傾倒了大唐,又伸手扶起。這樣的女子才真正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風光霽月又胸有城府,殺伐決斷時天道無情。正統的人士對她不滿,其實也隻有她這樣有氣魄的人,才能托起太宗留下的萬裏錦繡河山。

有文、景之治,才有劉徹開疆拓土的蓋世功業。武則天當政,為開元盛世奠定一個偉大的基礎。所以,李隆基對於自己的這個祖母內心其實是尊崇的。舊小說裏講,好漢愛好漢,英雄惜英雄。杏花紅處青山缺,對大唐三百年的曆史來說,武則天是一個神奇的插曲,更是一個美好的修補與映襯。

曆史不會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關鍵處,另辟蹊徑。

故事終歸故事。實際上,牡丹與武則天,是名花傾國兩相歡。唐人愛牡丹,在曆史上是出了名的。劉禹錫曰:“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唐人不僅廣為種植牡丹,也喜歡在發髻上插戴。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象。宋人也喜歡插戴牡丹,但宋朝雖豔麗卻不豐腴,精、氣、神大遜於唐,缺少一種內在的支撐力和定力,所以,撐不起牡丹的華貴。宋朝也是一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文章風物極一時之盛,然而,又總有一種雨打梨花深閉門式的精雅內斂的惆悵。把一大朵牡丹戴在頭上,顯得有點頭重腳輕。宋朝壓不住牡丹的貴氣。

牡丹之於大唐,是錦上添花。因為大唐原本就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大唐似乎沒有惆悵,若有情感的波動,也隻是悲傷。但那是李白式的悲傷。明亮的,升騰的,鮮活的,帶有天真之氣。大唐世俗中有飛揚的仙意,仙意中有執著的功業,張弛有致。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看仕女圖或壁畫,大唐女子高髻、披帛、小袖窄襦(胡服的審美遺風)、長裙曳地,坦胸露乳而自然健康,無絲毫輕佻之感,而高髻上端然簪著一大朵牡丹,雖突兀,卻雍容華貴、春風十裏。隻有一個自信的意氣風發的時代,才會百無禁忌,無可而無不可。可以濃妝豔抹,也可以素麵朝天。它的審美意識甚至可以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我寫這篇文字時,剛降了一場細雪,天氣猶寒,然而還有十來天就要立春了。我想到春風,又想到牡丹。“春風牡丹”,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便自呈一種氣象。

很快,整個天地就會溢滿盈盈的春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