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木箋(1 / 3)

草木箋

散文

作者:文河

在眾多樹木中,鬆樹顯得端凝整飭。它既是儒家的人格象征——“歲寒,然後之鬆柏之後凋也”,也有清靜無為的佛道氣息、隱逸的氣息。它一年四季持久不息地綠著,簡直不屬於任何季節。它不是一種輕盈的樹木。它清涼的樹蔭具有撫慰性,但又不是陰柔的、女性化的。它的功效有點像不太苦的草藥。它的綠蔭遍布在《西遊記》中,但在《紅樓夢》中卻幾乎沒有。林黛玉可以站在桃花樹下,也可以站在梅柳之旁,但設想一下,如果站在鬆樹之下,會有什麼樣的視覺效應?站在鬆柏之下,是南朝的蘇小小。蘇小小的故事很淒豔,但我總覺得鬆林之中,實在不是一個約會的好地方。錢塘有那麼多美麗的地方,蘇小小為什麼偏偏選在鬆林之中呢。當然,在黑夜之中,這樣的場景也可以發生在《聊齋》裏。鬆樹在黑夜中有神秘感。月黑風高,黑鬆林是個凶多吉少的地方。鬆樹壓根就不是那種與浪漫有關的樹。盤桓在鬆樹之下的,最應該是雞皮老翁。此景於宋元以後的繪畫中最為常見。那麼高的山,那麼遠的水,那麼大的幾棵鬆樹,間或有幾間茅屋、一道木橋,卻隻有很小很小的一個老人。小得沒有眉目(沒有眉目,就不用向世界眉目傳情了),沒有神情,甚至並不向這個世界轉過身來,但側影卻分明顯示出一份看透世事的淡然來。

鬆樹讓我想到北邙山,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存在,而是詩歌和時光意義上的一種情結。我曾兩次到過洛陽,奇怪的是在當時卻從不曾想到過這個地方。在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中,我變得對一切無動於衷。

蒼蒼茫茫的時空中,魏晉的大風從古樂府中吹過,亂雲飛度,慷慨蒼涼。那時的人,於整個浩大宇宙之中,似乎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風扣鬆柯,作金石聲。也許這也就是傳說中的“龍吟”。如果風聲再迅疾一些,穿過堅挺緊密的枝葉,這種聲音就變成了“嘯”。阮籍登蘇門山,見道人孫登閉目養神,就上前攀談。司馬氏當政,阮籍是個沒辦法的人,隻有空歎末路窮途。超然世外的孫登想亦知阮籍的心事,就像長沮、桀溺之於子路問津,所以對之置若罔聞。阮籍訕訕站了半天,長嘯一聲,返身而回。半山腰卻聽到孫登的長嘯。此嘯山鳴穀應,宛若天籟。阮籍的長嘯裏有世事的鬱結,孫登的則純是一派自然的清空之氣。阮籍惘然若失,此後終生不複長嘯。然而,我還是更喜歡阮籍的聲音。他的嘯聲因內心的複雜而更顯生命的繁富真實。長風萬裏,一棵孤鬆,在高高的山頂,阮籍一樣,一聲長嘯。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那麼,一聲長嘯呢?

話說春天的長安城,景色宜人。有一次,王維與裴迪到新昌裏過訪一位姓呂的隱士,卻不曾遇到。遇與不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經到這兒來過。遇固然有一種世間的熱鬧歡喜,不遇卻多了一份悠遠的詩意。於是王維留詩一首。其中寫道:“閉戶著書多歲月,種鬆皆作老龍鱗”。要說歲月靜好,這裏麵才真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我也上了一點年紀了,對於閉戶著書的生活,悠然神往。隻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種鬆則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

漢字裏,柏和鬆常連著,是為鬆柏。就像李白和杜甫一樣。也像曆史上的“朱毛”。但如果要我對對聯兒,鬆柏我就對李杜。每個字裏都有一個“木”字,四季常青。——鬆柏氣象,李杜文章。魑魅魍魎就不好,四個小鬼在旁邊站著。就像古代的昏君,親小人,遠賢臣。

也有著名的地名,和柏字連在一起。西柏坡,柏林。《史記》裏有個地方叫柏人。這個地名更奇,怎麼看都不像是地名。倒像六朝誌怪小說中的某個角色。高祖劉邦從此地過,想要住下來。問:“此地何名?”答:“柏人。”高祖心動,道:“柏人者,迫於人也!”遂不宿而去。高祖是沛縣人。沛地方言,柏與迫音近。曆史好奇險呀,命懸一線,當時果真有人在策劃一次針對高祖的謀殺。若非高祖心念一動,大漢六百年的曆史,很可能就要被重新改寫。到了好大喜功的漢武帝,東嶽封禪,親手植柏六株。此柏枝葉蒼鬱,翠如銅綠,扣其幹,嗡然如擊金石。光陰匆匆,一眨眼,就到東漢末年了。赤眉作亂,大斧砍伐樹身,樹身居然流下鮮血。此故事雖然詭異,但曆史的滄桑倒是真的。真實得就像鮮血。中國的曆史,本也就是鮮血寫就。

以前,我們這兒的農村風俗,過大年,大門兩旁要插幾根柏枝。《荊楚歲時記》裏說,正月初一,要飲椒柏酒。據說椒是玉衡星精,柏是仙藥,服之能延年益壽。我們這兒,地近中州,與楚文化無涉。插柏枝,大約取“柏”與“百”偕音,也有吉祥長久之意。我小時候,我們這兒的結婚儀式:正對大門處,擺放八仙桌一張,紅燭高照,上放一麥鬥,裏麵放有紅棗、花生等物,其實就包括幾根柏枝,蓋取“柏年好合、早生貴子”之意。我上高中時,在縣城租房居住。房東是位老太太,兒子出車禍死了,兒媳改嫁。她把兩個小孫子帶大後,孫子也離她而去,找自己的媽去了。老太太孤身一人,一年到頭就靠幾個房租生活,過年,舍不得買香燒,就燒柏枝子。小院子裏,滿滿都是濃煙。老太太跪拜神靈時,熏得不停咳嗽。數年之後,我重尋舊地。老太太已經不在了。小院子代之為一座新樓。

老家屋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種有很多雜樹,其中就有兩株柏樹。我曾祖父種的,到我祖父時,還沒長到碗口粗。我在樹下玩,喜歡柏葉的味道,蒼,辛,涼。這幾個字又不足以道之。好複雜的味道。柏實的味道更濃烈。摘下,揉碎,放在手心裏,衝鼻子。我曾祖父在當地名聲顯赫,他白手起家,很快富甲一方。當這個土財主老了,就把偌大家業傳給祖父。作為守成者,祖父雖聰明能幹,無奈運氣不佳。文化大革命,他被劃為地主。財產充公。戴高帽子,遊街,批鬥檢討。祖父儀表俊雅,是個“麵子人兒”。對於這些遭遇,他在外麵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平靜自如,回到家裏卻悲痛欲絕。很快,就積出病來,肝癌。住了一個多月醫院,飽受折磨,最後還是一命嗚呼。我長大後,還有很多老年人手指大片田產,對我說:“以前,這可都是你們家的。”屋後那一大片空地被充公,劃為宅基地,那兩株柏樹也砍伐了。砍伐時,倒沒見什麼異樣。隻不過柏樹木質硬,砍的時候,多費一些力氣罷了。

桑樹的桑,也是滄桑的桑。少年不知愁滋味,喜歡寫這兩個字。上了點年紀,還是喜歡寫。隻是,以前在紙上嘩啦啦的寫,現在在心裏悄悄的寫,以免顯得老氣橫秋。

人是一年一年的變老,最後變得皺巴巴的,皺成幹癟的一小團。桑樹是一開始就顯得很老,似乎不是從地裏鑽出來的,而是從時間的墳墓裏鑽出來的。樹皮太糙了,簡直要讓人懷疑那滿身都是傷口。很深刻的樣子。

陌上采桑的羅敷不願意乘坐使君別有用心的馬車。使君的馬車相當於現代的寶馬。現代的女孩子宣言:寧願坐在寶馬車裏哭,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滄海桑田,倒過個個兒了。滄海變成了桑田,桑田裏沒有桑,倒長滿了草。如果連草也不長,那就變成荒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