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村野
文友紀做印務工作。紀說他喜好讀村史或族譜之類的文字。在這一點上,我也有同好,不過程度肯定要淺一些。紀編寫過一套大概是名鎮古村意思的叢書,其中有一本便是保定村的,所以他對保定這個村落具備一定的文史知識。
頭天晚上,酒喝得橫七豎八,我更是喝大了。紀在這個場合下說明天要帶我去保定走走。紀第二天打電話給我,問我起來了沒有?說九點半在我們就住的南明賓館門口集中。我一頭霧水。因我完全記不起昨晚約定了什麼,我猜度可能是去哪個郊外吃農家樂的飯吧。我問一塊兒來的葉,今天這九點半集中起來是去哪兒?葉說是去呂的老家保定。我腦子的閥門吱呀打開,一幕幕的情景放電影似地浮現出來:酒吧裏煙霧騰騰,大夥粗嗓門說話,紀說明天去保定,呂說好的等等。據他人說,我昨晚廢話最多,差不多失態了。旋即如時出發,四五個人。天層灰蒙蒙的,沒有秋高氣爽的景況,冷暖倒是適宜的。一年當中,像這種穿長袖衫的日子委實不多,故而陰天同樣屬於好天氣啦。暈乎乎的腦袋經車窗外的風一吹,清爽了大半。途中,呂領大夥去了九龍濕地。濕地麵積不小,長著樹木和雜草。據說已經保護起來了,但那些人工破壞的痕跡還是曆曆在目。但願這些都是過去時的產物吧。秋天的日子,人走在空曠的大灘上,心情不錯。紀開始揀石頭,奇的怪的,常有驚喜。我們幫著東看西找,捧在手上讓他認肯,而後堆放於路中央。車子緩緩往回路走,隔三差五得停下,將石頭放於車後廂。呂近一年來迷上拍攝肖像,眼疾手快,放機關槍似的給在場的人拍大頭照。呂對我說拍了我幾張不錯的照片,我眼睛老花,根本無法看清鏡頭裏的影像。葉打電話來,問我們在哪了?呂說你讓他在碧湖大橋碰頭。出來臨上車時,葉說他得去4S店修下車。車修好後,他或許覺著還是去野外走走為好吧。我早飯沒吃,胃裏尚殘留昨夜的濁酒,怕傷身子,便提出要買點食物填肚。車上的鍾說,我帶你去吃包子,碧湖有家包子店很有名的,你餓著肚子吃那包子太劃算了。吃過包子,留一隻給葉,兩車彙合去保定。
保定的看點歸納起來有四處,一為大屋;二為宗祠;三為江邊古樹;四為何澹墓地。呂姓在保定為大姓,故而大屋的主人姓呂,宗祠也是呂氏的。呂指指點點,說這兒是他小時候玩耍過的地方;那兒是他上小學時走的路。紀編寫那本書時,來過好幾趟保定,講了一些人文方麵的史料。紀說保定的呂姓是從金華那邊遷徙過來的,是呂祖謙的後代,出過好多人物的。呂祖謙處於武義郊外的書院,我在去年倒是去過一次的。呂氏宗祠僅存一門樓,門額上書寫“急公近義”四字,大總統題。這位大總統是誰呢?呂說是徐世昌。保定江邊本為古道,現已徹底消失。鍾說她做姑娘時常從這兒路過。鍾老家在斜對岸的大港頭。她說碧湖是大地方哦,我們坐船橫渡過來看電影呀逛街呀什麼的。江麵上的小洲,按呂說很秀麗的,他小時候的夏天,大多是在這些地方遊玩的。現今的江域,因挖沙石料的船隻日夜運作,滿目瘡夷。出現白鷺。江水那頭一片,前方亂石灘上一小片,江水上頭一大片。我說它們要合起來那就壯觀了。有人說可能它們不同夥的吧。下頭那片飛過來,真好看,白亮白亮的,飛著飛著還真和上頭那夥彙合了,有的飛有的沒飛。前方亂石灘這十數隻始終沒飛過去。等到上頭那片白鷺全都飛上天時,我們差不多都歡跳雀躍了。至少對我來說,還是第一回見到如此數量之多的白鷺。呂猿猴般跑前跑後,他說拉不過來……太遠了,鏡頭拉不過來啊。
在山塘底下一吃魚為主農家樂吃中飯。飯後紀說今天再看下何澹墓就算了吧。呂說留有餘地好一點,都看完了不好。葉提前走了,他顯然對這趟“保定遊”心不在焉,而且行蹤有點詭異。村支書臉膛紅潤地闖進來,將紀叫成了紀總。原來他認錯人了,巧的是那位受他尊重的人物同樣姓紀。紀姓不像張姓李姓什麼的,一抓一大把,本來命中率不高的嘛。村支書是特意跑過來顯示熱情的。當天是重陽節,現今成老人節了。村裏的老人悉數在保定大會堂裏頭吃飯。我們經過那兒門口時,裏頭的光線不是很足,我隱隱約約看到裏頭擺滿了大圓桌,圓桌的周圍自然是影影綽綽吃飯的人頭了。呂說他姑媽在裏麵吃飯,九十多歲了。我說這種場合可以拍點東西的。呂托著相機一頭紮了進去。呂在保定村應該算是個人物了,村長和支書之類的人必定會邀請他入座的。呂沒入座。我猜想呂會對他們說已在水庫那邊農家樂定好了。於是,支書飯畢就跑過來了。支書說,你們給我們保定多宣傳啊,我們的保定隨著新農村建設會越來越漂亮!我們好幾人就說,古道沒了太可惜了。
呂老馬識途領我們前往何澹墓地。呂對著一塊相對平整的雜草地說,這是墓園的前麵,很氣派的,擺放石人石馬。不知是誰問,石人石馬呢?呂說在萬象山上啊。萬象山上的石人石馬我見過。我當時看見即被它們的古拙氣息所吸引,可說看了再看,還拿手摸來摸去,原來出處在這兒。這時呂接到一個電話,在那兒舞著手說話。我問墳墓呢?呂邊接電話邊說給人占了。紀和我步入草叢深處,看到一個半新舊的墳墓,明顯並非舊物,好像是一位李姓人氏的墳墓。我和紀都覺著不可思議,有占田占地的,難道還有占墳墓的?我們問呂這墳墓到底是不是在原位置上的?呂的注意力在聽電話上頭,沒回答我們的問題。
桃花朵朵開
沿灘坑水庫,蕩了一個彎又一個彎。這條從北山鎮前往景寧縣的公路,比過去長了不少。過去貼著江水流域走,而現在得沿庫區邊角走,公裏數肯定要翻上去的。一個沒有太陽的冬日,一輛小車,就這樣靜默地行駛在庫區公路上。水很安靜,山巒很安靜,色調不跳少光鮮。李峴聞搭乘他妹夫的車候在一個三岔路口。我們車子開過頭了,他打電話來說往回調頭吧。兩個車一前一後爬上鄉間公路。鄉村幹枯的梯田,佘民的小山村,老樹新樹,小橋流水,一一打眼前展開。我們在以往歲月中的公社所在地(現在撤並掉了)——一個坐落於山坪上的村莊停下來。李峴聞指指點點,這兒是學校,那兒是供銷社,等等。這個村莊,在青少年時代的李峴聞看來,無疑等同於大都市,物資豐盈,市聲喧嘩,信息四通八達。過後,我們繼續上路,山道彎彎,愈益逼仄。我們來到了李峴聞姐姐家。那是半山腰一幢粗糙的房子,孤零零的。李峴聞說他姐姐家條件不好,現在有了點錢,正在打理房子。中午我們和木工泥水工一塊兒吃飯。四方桌下有盆炭火,桌麵上滾著火鍋,暖烘烘的;而窗外寒風凜冽,天層凝重,形成鮮明反差,這餐飯倒是吃出了情致。李峴聞自己的家不遠,五分鍾車程。這兒是個自然村,二十來戶人家吧。有一兩戶賺了銀子的,在村頭顯要位置砌了小洋樓,怪裏怪氣,與周圍的環境一對照就“別扭”兩字。李峴聞老屋在山坡地上,因平時基本無人居住,苔蘚之類的植物爬上了石踏級。李峴聞說二十多年以前曾有一位省城來的文學刊物編輯在他這兒待了四五天,為此他感激的話不知對人說了幾籮筐。李峴聞的意思是,那位省城編輯太看得起他這個無名文學青年了。李峴聞說,你想想看,當年這個地方多少偏僻啊,可他一個人翻山越嶺尋找過來了!站在他家屋簷下,小山村一覽無餘。
原先車路沒通年頭,此地的確是夠閉塞的。李峴聞說他小時候這兒最為轟動的一件事兒是分帶魚。附近佘鄉一位目不識丁的佘族婦女,一不小心成了全國人大代表。那位婦女得以出人頭地,當上了公社的副書記。省裏的大領導打電話來關懷她,問她都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婦女說我們這兒的群眾沒見過帶魚長什麼樣子的,能不能分配一些帶魚給他們吃啊?領導於是下達指示,指示逐級下達,下頭的執行者為圓滿、超額完成任務,不惜血本調撥了一萬斤帶魚給他們公社。李峴聞說帶魚挑進山那一日,鑼鼓喧天,喜氣洋洋,就像過大年似的。男女老少提了籃子紛紛湧向公社前麵的曬穀坦,看著那一條條尖嘴細尾的長魚,議論紛紜,稀奇得不得了。李峴聞這個八九歲上才吃過帶魚的人,在鄉村學校讀了幾年書後,卻陰差陽錯地懷上了文學夢。初中畢業後,他邊參加田間勞動邊在煤油燈下寫所謂的文學作品。有一篇小文被刊登在了當年的地區報紙上,得五元稿費。李峴聞說,那五塊錢我一分沒花,跑到供銷社全數買了稿紙。誠然,吃賣文為生這碗飯談何容易,李峴聞屢戰屢敗後,隻得收場前往溫州打工,不知是做皮鞋還是拉板車,反正幹的是苦力活。但李峴聞那顆從文之心沒死——如同一個吸毒的人犯毒癮一般時時發作。李峴聞於工餘時間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坐在出租屋昏黃的燈泡下不斷地寫呀寫,一點名堂都沒寫出來。一些年後他來到麗水,拉廣告、送報紙等(他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便是騎自行車送報紙。他站在自行車旁,背架上是一大捆報紙),算是與文化靠近一點了。後經貴人推薦,說他是個會寫寫的人,他被一家單位正式錄用。那一年他已二十七歲。李峴聞講起他人生的這一關節點時,他會深情地說道,我要感謝文學,沒有文學就改變不了我的命運啊。
那天我們在景寧縣城分手時,李峴聞說道,明年三月桃花開時,我請你們到仙渡來玩。李峴聞現今在蓮都區仙渡鄉政府供職。這些年來,仙渡的村民接二連三地種植桃樹,漸漸成氣候。李峴聞說,我們這兒有五個村子,一棵糧食沒種,菜就種點給自己吃吃,全都種桃了。桃樹漫山遍野,桃花開時此地成為一景,車水馬龍。我和李峴聞去桃花山瞧景那日,因是一大早上去的,遊人寥寥無幾,很清爽。頭晚下過雨,空氣新鮮得發甜,隻是泥路不太好走,鞋底下結了厚厚的泥巴。我以為桃花和油菜花一樣,得成片看,單獨一株意思不大。仙渡桃樹是種在一座座山包上的,大山包小山脈盤根錯節,環環相扣,層層相疊,如此局麵經由粉白粉紅桃花一鬧,便就有了一些意味。我對李峴聞說道,麵對大麵積桃花林,人會不知不覺進入幻覺狀態的。我們倆在桃樹底下發了好一陣子呆。
我在仙渡鄉政府小住了幾日。時逢村級組織換屆選舉,鄉政府裏的工作人員忙得團團轉。李峴聞下頭一條黃軍褲,上身灰夾克衫,皮鞋上沾滿塵土,嘴皮子撩泡,急匆匆地行走在村道上。李峴聞對我說道,我已好幾個清明節沒回老家掃墓了(那幾日剛好為清明節假期)。李峴聞分煙給村民抽,村民遞煙給他抽,他的兩耳輪上各夾了一根煙。李峴聞說,工作壓力太大了,我每天要抽三包煙。我起早跟隨李峴聞帶隊的選舉監督小組去了一行政村。那個行政村為仙渡鄉海拔最高的村莊。這兒同樣是桃花的海洋,由於海拔高,分外豔麗、清新。因為今天是村裏的選舉日,闖蕩外地的本村人紛紛回來了,幾輛簇新的小轎車相當搶眼地停泊在村口。那從下頭延伸上來的鄉村公路上,還有一兩輛小車在往上爬。村裏的氣氛是既鬧熱又帶有一點神秘兮兮。人們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小孩們過大年一般,盲目地亂跑,村裏的狗也跟隨著跑動。婦女們端了碗立在高坎上,遙望村頭的動靜,同時她們的眼睛也不會拉下在村子裏圍攏一圈或走動的男人。男人們是主心骨,他們的臉麵往往是嚴肅的,不苟言笑。由於選舉時間尚長,我便跑開了,沿著村子另外一條機耕道往山嘴走。桃花太誘人了,我無法抵製——越往外走桃花越稠密——事情的妙處還不僅僅如此:在高高的山崗上,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剛剛露臉,昨夜的露水濕漉漉的,藍天明鏡一般,而底下,是一望無際的桃林,桃花近處鮮豔,遠處飄渺。桃花的邊沿與天際相連接,那是能夠產生夢境的一道風景。
選舉是在村祠堂進行的,選民一頭進一頭出,嚴格把守。填寫選票的那間外頭寫有“秘密填票處”字樣,隻許一人在裏頭。碰到有不識字的,鄉政府的工作人員進去一人,用土話報上候選人姓名,讓那人畫圈。唱票的和在黑板上寫“正”字的均為當地村民(這個村子沒黑板,搬上來的是一塊門板),他們的身後站立一兩位鄉政府工作人員,眼睛不錯珠地盯著選票或看板上“正”字筆劃的多少,神情肅穆,一絲不苟。選舉結束,落選的一方連同親朋好友提前退場,呼嘯而去,動靜頗大;入選的兩位年紀三十多歲,正當年,穿著要入流些,舉止也要得體些。此時他們一派謙遜,闔下眼皮子遞煙給所有在場的男士。我不要他們硬塞過來,嘴上說煙不好,煙不好。一位平日看去文弱的鄉政府女工作人員捉起水筆,幹脆利索地寫下當選人的大名。我們從祠堂出來時,那紙公告已張貼於村子的宣傳欄上。
李峴聞有一本筆記本,裏頭記載著在鄉村工作的所見所聞。有時候記的是一件事兒;有時候記的是一句裹著泥土氣息的話語。李峴聞對我說道,我目前的工作太忙了,太繁雜,時間很零碎……沒時間寫東西,就先把這些記錄下來,看日後能不能用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