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野黃花分外香(2 / 3)

接下來由我駕車。我這人在城裏開車找不著感覺,一見紅綠燈頭都大了。到了鄉間野道,神清氣爽,車倒比在平地上開得要好。車子下山再次經過玉岩鎮,老板娘去鎮政府拿表格,我們送養蘑菇姐夫回他棚寮。車子折回時我對“大頭娃”老公說,你剛才完全可以坐辦公室等的呀。“大頭娃”老公說,我與那支書熟,會有點麵子的。其實,老板娘叫我們去她老家看祠堂,隻是個說頭而已。老板娘回老家的目的,便是為她入黨的事兒。我們既當車夫又當閑雜人員,搞得小山村裏大黃狗汪汪亂叫,許多人跑出屋門觀看動靜。

老板娘說,你喜歡開山路,那我們就走山路過好了。車子走上崎嶇的山間機耕路。風景如畫,道路一如一條紐帶飄向遠方,我開的相當過癮。這條路比來時的路長個三分之一樣子,這倒無所謂,我本就是出來看風景的人嘛。問題是老板娘她在這裏頭又埋了個包袱。翻過山梁,從山上往下開,但見半山腰有個村子,我連聲嚷道好漂亮的村子啊!老板娘說,鬆陽高腔的發源地就在這裏。接近村子時,老板娘說等下那屋子前停一下。路旁站著個撐傘中年農人,我們車子一停住,他即湊上腦袋往車子裏看。老板娘和他打招呼,說供電所的所長來了。農人抬手朝路後坎地裏指,說就是那棵電線杆。“大頭娃”老公看了眼電線杆,說恐怕難,上頭下來是直線,沒法移的。老板娘說這塊地位置好。“大頭娃”老公說村裏其他沒地了?老板娘說其他人不好說話,他是說好的。“大頭娃”老公說,再看吧。車子繼續前行。老板娘是想在那塊地上蓋房子,經營農家樂。因地中央立著根電線杆,房子沒法蓋。老板娘說,很多朋友都說要到我鄉下玩,可老房子根本不能進去了,我就想蓋個新房子,養些雞鴨,種些蔬菜,朋友來了好過周末。這個鬆陽高腔發源地村子,便是老板娘前夫的村子,自然也是老板娘戶籍地。如果順風順水,老板娘很有可能會成為這個村子的第一任女支書呢。

去葉和君老家

我在縣城地盤上跋山涉水,有時成群結隊,有時孤單一人。我對人說,年紀越來越大了,總想找個地兒蓋幢石屋,圈個院子植幾棵樹(最好有現成的一兩棵老樹打底),背靠青山,屋前流水淙淙。要想找到這樣一處地兒不容易啊。有次我們一群人先開車個把鍾頭,上了一定的高度,而後爬台階十多分鍾,再沿水渠和溪畔小道迂回步行半小時餘,抵達一個隻有兩幢房屋的村子。那兩幢房屋相距還老遠,一幢已完全倒塌,另一幢尚有兩位老人,風燭殘年,守著一小群羊和一大片毛竹山。老人對我們說道,他們死後,這兒就荒無人煙了。我對這帶方圓情有獨鍾,認為找到了理想之地。我對同來的人說,我想象中的地方、或者說我夢裏常跑出來的情景,就是眼前這個地方啊!其他人對環境大致認可。他們同時認為地太偏些,交通不便;沒電、沒手機信號、沒電視信號、沒網絡信號,所有這些都將影響人的生活質量的。但我不以為然。隔上一兩個星期,我領了另一撥人去那地方,其中便有葉和君。葉和君說我是山裏人,像這樣的山水我們那兒也有的。我說那就什麼時候去你老家看看吧。春天到來,萬木複蘇,油菜花開了,桃花和梨花還是羞答答的樣子。在這樣的時光裏,我們去了葉和君的老家。如說偏遠,這個地方更為偏遠,車要開一個半小時(有一小半路是剛修的康莊路),抵達一個叫牛路坑的村子後,再爬山,三個半小時。誠然,我們是爬的較慢的。但就算腳力強健的人,至少也得兩個小時以上。據葉和君介紹說,他們村子先前三十多戶人家,一百多號人。現在村裏同樣隻有兩位老人。山道崎嶇陡峭,植被茂盛,雲霧繚繞,溪水丁咚響。我很喜歡那萬綠叢中的一團團粉白,那是野生櫻花樹開的花。野櫻花淡雅細致,傳遞著溫暖和憂傷的氣息。

真是世外桃源了,或者說真是荒山野嶺了,幾近於與世隔絕。村子落在窄窄的山穀裏,呈“7”字型排列,傍溪流而築,清一色黃泥牆黑瓦片。由於陳舊不堪,予人灰禿禿的感覺。那對老年夫婦與葉和君沾親帶故,事先知曉今日要來客人,宰了一隻下蛋雞,搬出土酒罐子。我提議將四方桌抬到荒蕪的田地上吃飯,葉和君有點為難,說是與鄉村民俗不符。但終究少數服從多數——我們那頓飯是在溪流對麵田地上吃的。飯後葉和君去給先人拜墳,我們隨便走動。田間地頭全數長草,毛竹林自生自滅,倒也鬱鬱蔥蔥。過後葉和君對我們說此地屬三地交界處,左邊景寧縣境,右邊原麗水縣今蓮都區境,葉和君老家村子行政上歸青田縣管轄。往回走的路上,葉和君跟我們講起了村子的曆史。葉和君說,我們村子今年剛好一百年,與辛亥革命同歲數的(不知他是根據什麼統計出來的)。村子最早兩戶人家,一戶姓陳,一戶姓什麼他說了我給忘了,反正這戶人家很重要,是日後旺盛起來的葉氏這派的母係源頭。葉和君的先祖是個浪蕩子,打賭輸了個精光,欠上一屁股賬。葉和君說,他老婆輸了,兒子輸了,走投無路了,慌不擇路逃到了這裏,給那戶人家做長工。而後,葉和君的先祖當了上門女婿。其間是否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抑或僅僅是為了生計和生兒育女的需要,因年代久遠不得而知。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通過多年的演變,這個村子的葉姓人丁逐漸占到絕大多數,那兩戶人家衰落了。時值今日,隨同衰落的還有這個村莊本身。也就幾年功夫吧,這個曾經雞犬相聞、桃紅柳綠的村子,隻剩下了兩位老人,一條狗,三五隻雞(因我們的到來又少了一隻)。葉和君說,我們這個村子相當典型的,從有人煙到消亡正好是一百年時間。我聽了不覺來了興致,說拉丁美洲有部《百年孤獨》,你不妨寫部《百年鄉村》嘛。

葉和君之於他老家村子來說,意義非同小可。他是他老家村子有史以來第一位靠讀書走出大山的師範生,至今尚未有人超越。葉和君小的時候,他們村子能識文斷字的僅一位老先生,他們村子裏幾乎所有小孩的名字都是由那位老先生給取的,葉和君也不例外。老先生給葉和君取了名後,把他父親叫來問道,你到底要君子的“君”還是要軍隊的“軍”?葉和君父親說你把字拿來給我看。看過後葉和君父親指著那個軍隊的“軍”說這個字眼不好看,下頭直直的像根拐杖。老先生撚著胡須說那就用君子的“君”吧。可後來辦理戶口登記時,公社的文書卻想當然給填寫為軍隊的“軍”了。故此,葉和君他身份證上的姓名為葉和軍,葉和君成了他的筆名。葉和君說,他小時候發奮讀書的最大動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夠替代那位老先生,無需下田耕地上山砍柴,坐在屋子裏頭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受人尊重,衣食無愁。

其實在骨子裏,葉和君依然如故地保留有農民的秉性。他相信巫文化,對鄉村的鬼魅世界十分著迷,並百分百信服。在下山的道上,他指著一處山坡說道,當年他們一夥人從下頭上來,前頭走著一個挑擔的同村人。突然間,那人大吼一聲奔跑起來,挑著擔子如箭一般射向對麵坡上。我們中有人說他被鬼附身了,大家於是就喊叫那人名字……但那人連頭都不回,越跑越快,那麼陡的山坡就像平地似的……我們花了好大力氣才在山半腰找到了那人,他口吐白沫,籃子裏的東西居然都沒掉……清醒過來後我們問他剛才是怎麼回事兒?他說他一點都不曉得。葉和君還說到了山魈。他語氣堅定無比地說山魈是有的,我和我父親就曾經碰到過。我問山魈是什麼樣子的?葉和君說那肯定是看不見的,那是一股氣,冷嗖嗖的直往脖子裏頭灌。葉和君和他父親那次是去深山老林掏馬蜂窩采蜜。天地間瞬息陰雲密布,情景很不真實……是他父親先發現山魈來臨的,他歇斯底裏地大喊一聲快逃!山魈來了……父子倆丟下工具死命竄逃,懸崖峭壁都敢往下跳……可背後那股冷氣不依不饒,緊緊地追趕過來,一直跑到村頭的小廟旁,見著人煙了,他們的後背才漸漸暖和……有一年我和葉和君去柬埔寨吳哥窟,兩人坐於一古塔裏休息,他冷不丁地大聲嚎叫著從塔裏跑出去。那種聲調實在恐怖,是我從未聽到過的。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古塔幽魂現身了,急忙跑出去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葉和君上氣不接下氣說道,身後……我身後有東西,火辣辣的……原來他是被馬蜂蜇了。

二上石廣寺

十年前或者十一年前,我們一行三人去了石廣寺。應該是在秋收的季節——因我記得農田裏有人在割稻子;還有,下山在農家吃的那頓飯,有香噴噴的田魚。在我們本地,素有將田魚養在水稻田裏的傳統習俗。割稻子了,田水放幹,活蹦亂跳而又色彩斑斕的田魚被捉進水桶,然後提回家倒入屋邊小水塘或水缸裏。更往前的習俗,新收成的稻穀,是要碾一部分出來嚐個鮮的,名曰嚐新飯。嚐新飯的下飯菜必有一道紅燒田魚。過往農耕文化的世俗生活場景,至今對我仍具有相當誘惑力呢。那天的田魚,是用未過濾、或者說未經處理過的山茶油煎的,原汁原味,香得要命。這種香氣,過去是很熟悉的,菜籽油、山茶油、豆餅油在鍋裏吱吱響著,氣息飄出屋外,鑽進人們的鼻孔,讓人提不動趕路的腳步。現如今,可說已然絕跡。我回來後,寫了個散文,題目就叫《石廣寺》。兩位同伴分別以“修寺廟朋友”和“鄉村教師”稱之。“修寺廟朋友”大名夢溪;“鄉村教師”大名肖忠。我當時怎麼沒用上他們的大名呢?夢溪說石廣寺的那個“廣”字,得讀成“乃”字,隻有在《康熙辭典》裏才能查到出處的。《康熙辭典》太嚇人了,哪是哪啊,無法求證的。我查了下《現代漢語辭典》,“廣”字可讀成“庵”,與“庵”同義,多用於人名。

石廣寺院牆大門上方青石板上寫“石廣寺”三字,兩邊的對聯是:風翻窗裏浪花白;雨壓床頭雲葉青。這些是舊物,據說唐朝呢。字有點拙,有點稚,蠻合我眼下情趣的。對聯的內容在我看來,不知怎地竟有幾分俗世的暖意,很不像是孤燈枯坐的僧人生活寫照。

十餘年的光陰不算短啊。上次見到的那位六十開外孤寡老頭,這回沒見著,夢溪說他早死了。上次我們從山嘴鑽進來,眼前是金燦燦的稻子,在萬綠叢中分外顯眼,分外好看。那位五短身材的老頭在屋後田地上犁地,瘦小的黃牛轉過腦袋看著我們。其主人倒沒看我們,隻管抽鞭驅趕分心的黃牛犁地。那一幕如鐵般凝固在我的腦子裏。種地的人走了,所以田地也就荒蕪下來了,長滿了雜草。我們這回的去石廣寺,從時間上來看,同樣是秋收季節,但這兒沒了金燦燦稻田光景了。上次我還見到了采摘下來的南瓜,隨意地擱於矮牆上,形同供美院學生寫生用的靜物道具,這回統統無蹤影了。

我當年那個散文,沒有寫進當時在場的一個人。據夢溪介紹說,那人是個大學生或碩士生什麼的,在深圳做白領,有一位也是高學曆的妻子或女朋友。這位臉色蒼白的深圳白領,一年當中要騰出一兩月住到寺院裏去。他和夢溪是佛友,千裏迢迢從深圳來到我們這兒,夢溪將他領到石廣寺。深圳白領在石廣寺過著清苦的日子,過午不食,天黑即睡。除此之外他的所有生活內容便是打坐靜思。石廣寺地處深山峻嶺裏頭,交通不便。深圳白領哪怕一天隻吃一頓飯,其食物也得有人給背上去的。我們那一次的去石廣寺,便是給他送食物的。我們氣喘噓噓抵達的時候,沒見深圳白領人影。夢溪說他在樓上打坐。中飯做好後,夢溪說我們隻管吃,他在打坐。飯吃好後我們到外頭草地曬太陽。我迷迷糊糊間聽到旁邊有人說話,睜開眼看見了深圳白領。我當時的第一印象,覺著他營養肯定不良。夢溪和深圳白領以打坐的坐姿盤腿於草地上,交談聲很輕。我那時睡意朦朧,所以留下來的印記很模糊,甚至虛幻。我們這次去石廣寺,同樣碰到了一位住寺院修行的人。這位是出家人,理光頭,穿僧人服飾。僧人同樣偏瘦,臉麵泛白。同來的幾位女同胞唏噓不已,說這麼年輕……大好年華怎麼可以這樣打發掉啊。僧人給我的印象不賴,挺自然的。我們一行八人,來自塵世,攪得周遭紅塵滾滾。僧人不為所動,許多場景下視而不見,該幹嗎幹嗎。女同胞問夢溪,他的生活來源哪兒來?夢溪說他隻吃一餐飯很省的。女同胞說那總得用錢的吧,比如說車船費了等。夢溪笑道,你們剛才不是給過他了麼。女同胞將帶上來的水果和其他食物贈送僧人。夢溪說隻可以送素食的。僧人在亂草堆裏翻出一塊巴掌大的地,種上從野外挖來的野山芋。夢溪上前幫忙,兩人不怎麼協調。女同胞問僧人要住到什麼時候?僧人說不一定的。女同胞說你人要是走了,這山芋不是白種了嗎。僧人眨著眼睛,回答不上來。

我們這趟去石廣寺,比上次省力多了。上次是全靠腳力,一步一個腳印上來的,而這次則是先驅車至一個叫上鄭的村莊,然後從那邊橫穿過來,基本上走的是水平線路。從縣城到上鄭村的康莊路是剛通的,我們揀了個便宜。沿途風光不錯,尤其是一處撂荒田地,均勻地長著細草,間雜碎花,上頭徜徉慢條斯理黃牛,背景為蒼茫群山,雲霧繚繞。一女同胞說,這景有點像瑞士風光了。

在我的《石廣寺》散文中,寫到了一條青魚,斤把重,停在浴缸大小的溪潭裏。我脫了鞋襪下水捉魚,有幾次都已捧住了……肖忠這時在上頭喊道,吃飯了。我怏怏進去吃飯,嘴上說小潭裏有條魚,等下吃了飯去捉來帶回去。飯後我與他們兩位來到溪潭邊,卻不見了那條青魚!當時的情景的確如此,我便照實寫了。不過我心裏肯定不信,我是個不疑神信鬼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何神秘物什的。過後好些年,有次飯局上我再度講起“青魚消失”的事兒,繪聲繪色。我顯然讓自個兒進入了某種玄學渠道,真假莫辨了。一旁的肖忠輕聲說道,那條青魚我看到了。我愕然。我不知道肖忠他當時既然看見了那條青魚,為什麼不對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