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重的翅膀(3 / 3)

而我在想:為什麼今天的英國人會這樣?萬人空巷,齊刷刷地去瞻仰別人的婚禮。換了我,我會說,這多麼沒味道啊。一個構築內在世界的詩人會說:為什麼要去看別人,你自己內心的海洋就是一個無窮的寶藏啊?結果呢,很有可能詩人被扔皮鞋,或者沒有人理睬他。

在這個場景中,詩人的錯誤在於用一種價值觀取代了世俗生活豐富性和複雜性維度的廣袤。其實也是用一種思想的烏托邦觀念代替了客觀化觀念。這樣的詩人,可以被稱為閣樓詩人,或者不食人間煙火詩人。當代物欲橫飛時代陶淵明式的詩人。

對不起,我又用了一個詞彙“物欲橫飛”。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不識時務的詩人。骨子裏被一種一意孤行的念頭拽著,就不顧死活了。

我也清楚這樣說話的後果:這等於在宣稱我們不是同道人。在英國,一般的民眾思維還是非常傳統的。可謂老牌資本主義的格調在公民的心目中形成了一種投影,揮之不去。這個投影就是高貴和低賤之分的世界不平等潛意識,或者國家無意識。而一個從第三世界來的訪學者,是無論如何不會認同這種既有的秩序的。幾代中國人的努力,不就是要從根本上打破這種血統論和有高低貴賤的精英主義論嗎?

大同世界的夢想,好像隻存在從第三世界像中國、印度出來的學生腦海中了嗎?

在倫敦我還碰到過一些不快,如行走在星期天清晨空曠的街道上,被飛馳而過的汽車裏的英國人(是徹夜狂歡者吧?我希望如此)扔啤酒瓶、蛋糕之類的東西,有一次幾乎擊中了我的鞋子。因此,我有時候也會憤憤然,咒罵這群品行低端的市民:他們在用無賴性格摧毀祖先留下來的寶貴哲學、科技、良知的傳統。在超市也有反差,不過是另一種消費的心理落差。我的每次消費都會在三五英鎊到十英鎊之間,我不知道什麼原因讓我來到英國以後這麼節儉。在國內我可是天天去星巴克的啊。可是,在英國,我難道被這裏的平均工人工資3萬英鎊的事實給嚇壞了?還是出於人在異鄉的自然反應,總之我就是保持了這樣的消費。我在櫃台結賬時分,每每看見當地的姑娘小夥,每次的消費幾乎都在二十英鎊左右。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十足的窮人。二十英鎊,折合成人民幣就是二百多元,每次上超市,英國人花這麼多。我哪怕天天上星巴克兩次也及不過他們的消費。誰讓他們是領英鎊的工資和救濟金過活的呢。但每次心裏的落差也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的不平等。中國學生的平均大學學費是每年12000英鎊,英國本土學生的學費則是3000多英鎊。卡梅隆上台後,改革了學費標準,將把學費從每年3000多一下子提高到9000英鎊。就是這兩倍的提價,英國朝野上下都出現了罷工潮和遊行潮。可是,在英國,誰來為國際學生的高昂的學費說過一句話?這隻由不平等催生的野獸在民族和國家的無意識裏安然睡著覺,在標榜為民族和國家利益的漂亮荒野上,腐爛著,發出顏色鮮亮但劇毒的罌粟花的魅惑之氣味。無獨有偶,在舞台上我馬上看到了馬克·雷文希爾的戲劇《水池》,他的另一個憤世嫉俗的戲Shopping and Fucking,就是反對機械化和過度消費的,有一個場景在舞台上讓人過目不忘,也是帶有革命性的:男主角麵對這個機械化無以複加的社會,厭惡得兀自狂吐不止。憤怒和呼喚,在這裏還是有對應的。

我用一個介於小資和無產者之間的妥協立場,或者貌似的介於自由主義和“後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的混沌眼光看見了倫敦的氣候,倫敦的建築和它浮現出來的品行。我亮出了自己的寶劍。這實際上也是我來英國後與英國人在交流中碰到尷尬的由來——哪怕在利茲大學的課堂裏,我也把自己自我介紹成了具有“後馬克思主義”理論傾向的一位訪問者。我說出口,有點為自己拿捏不準的樣子而稍微露出猶豫,其實,我想補充的是,我覺得自己對後馬克思主義,雖有學術和文本上的親緣關係,但是沒有一種地理、物質意義上的親切感。原因是這些法蘭克福學派的先人,已經乘仙鶴遠去……另一麵,我也發覺這裏的學生,對於後馬克思主義的缺乏理解。他們的碩士真的隻是我們本科生的人文知識水平。

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有的是簡單而基於客觀的一種學術氛圍,他們周遭遇見的也是偉人和那些關於學科、人文、知識的真實烙印。就是說他們溜達在校園,五步之內就是羅素、艾略特、燕卜蓀,就是以賽亞·伯林、大衛·哈維、伊格爾頓,就像在江南魯鎮的氛圍裏,我三步之內遇見百草園、三味書屋、鹹歡河、青藤書屋和土穀祠一樣。他們不可能不被浸染,不被影響。於是,在一種自由學術的氛圍裏,他們的“後進”,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成長。那是比較率真的成長,注重田野調查和學理的雙重學術路徑。

就像我在利茲大學的課程主場人愛麗絲博士一樣,她的一篇博士論文《英國地下俱樂部表演》,花了7年時光才完成。7年時光,令人想起一部電影《七年之癢》,夢露的經典。愛麗絲也不幸被這個時間魔咒言中,她在七年的寫作中,變更了婚姻狀態(這樣的描述是對她的尊重和對我想描述事物的最大限度的客觀化還原)。可是,她向學術界奉獻了一部多少難能可貴的著作啊。裏麵大量的真實案例和數據,是她有時候——化妝成男性,或者在友人幫助下——付出類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那種精神換來的。

我想到一個畫麵——

在夜幕降臨的時刻,人們個個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化妝或者換心情的雨披、打上厚厚的脂粉,赴一個又一個約會。但是,在人群中,有一個執著的身影,她要搞明白地下俱樂部表演的狀態。她一次次去了,去的結果是她最後愛上了地下的俱樂部。人文、人道主義在她臉上糾集,光芒四射,她如同出水芙蓉。這一次,她蛻變的是從一個蟬蛹,轉身成了蝴蝶,成了鳳凰涅磐,她離婚,是因為她熱愛自己的事業。於是,我想到,在一個個酒鬼如同野玫瑰在地鐵口、巷子深處冒出來的瞬間,不要忘記,在這個隊伍裏,也有情景戲劇的觀察者和研究者,記住:有投入者的地方,一定有審視者。

我不是避談晦澀,而是敞開了話題;不是隱瞞主義,而是撩開了我的理想。不過我的主義是虛擬的、有點隱喻色彩的,我隻是在心裏存在著一個大同的夢想而已,並且對未來社會的公益化傾向持有堅定立場而已。因此我主張簡樸、有益、精神地生活,不要去大肆購房,這等於給搭一個搖搖欲墜的市場積木。要相信,未來社會,個人的一點家產,相比於這個世界需要的公共生活,是微不足道的。也相信,未來的城市管理者們,會分配每一個辛苦的勞動者應有的住房和生活、娛樂空間。我甚至想到了一種未來的生活模式,在這個模式裏,人們熱愛公共生活,熱愛戲劇、討論,熱愛論壇、講壇。一個個寬敞的教室、體操房、運動房、操場、咖啡屋、酒吧、遊泳池之間,散落著人類的棲居的小房屋。精致,但是不奢侈。關鍵的是,人們一點也不對這個房子的麵積擔心:就像現代的房奴們擔心的那樣。因為那個時候,服務型管理的空間,已經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