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亥風暴的洗禮(3 / 3)

1911年11月10日,革命黨人王金發率領的革命軍終於開進紹興。那是個月明之夜,魯迅與三弟周建人、朋友範愛農等人,帶領紹興府中學堂學生,與眾多百姓一起,跑到五雲門船埠頭,打著燈籠,高舉標語,迎接革命軍進城。王金發的大名在浙東一帶響當當,幾乎無人不曉。此人性情豪爽,驍勇善戰,早年倡辦團練,多次領導農民暴動,與秋瑾先烈是光複會的戰友,同在紹興光複會據點大通學堂謀事。他自任紹興軍政分府都督,大批起用革命黨人和開明士紳。他考慮到魯迅在紹興教育界的影響,委任魯迅為紹興山會初級師範學堂監督(校長),同時任命範愛農為學校監學(教務長)。魯迅十分欣然,拿了委任狀和二百大洋辦學經費,與朋友雙雙走馬上任。

山會初級師範學堂為當時山陰、會稽兩縣唯一一所師範學校,教職員近三十人,分簡易、完全兩科,學製兩年,以培養小學教員為主。魯迅到校履職沒多久,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山會初級師範學堂有位叫孫福源的學生,有感而發,寫了一篇慶祝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和改用陽曆紀年的作文。魯迅大為欣賞,在作文簿上寫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八字批語。孫福源後改名孫伏園,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在北京從事報紙編輯,與魯迅關係密切。魯迅的代表作《阿Q正傳》,即應孫伏園之約在《晨報副刊》連載。孫伏園主編過《晨報副刊》、《京報副刊》、《國民公報》副刊及《中央日報》副刊等,在文化界影響很大,被時人稱為“副刊大王”。

王金發畢竟是位草莽英雄,政治見識與那些讀書出身的革命黨人頗有距離。他剛主政紹興那會兒,還比較像樣,采取了一些革命措施,如公祭秋瑾等英烈、廢除苛捐雜稅、沒收劣紳家產等,百姓拍手叫好。革命的灼熱火焰,一度讓不少舊吏劣紳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可他由於缺乏政治鬥爭經驗,對封建黑惡勢力沒窮追猛打,連當年捕殺秋瑾烈士的元凶也沒懲辦,收了筆錢財就放人,說是“鹹與維新”、“不念舊惡”。沒多久,他又拋棄革命原則,與一幫土豪劣紳和前清官吏拉拉扯扯,打得火熱,穿了同一條褲子。王金發的部下,大多出身窮苦人家,進城之初較守規矩,穿布衣軍服和草鞋,打土布綁腿,不到一個月,隨著刀槍入庫,一個個都換上了皮袍子,差不多變成散兵遊勇,整天在街上遊來蕩去,嫖妓宿娼,敲詐勒索,什麼事都幹得出,與土匪強盜沒啥兩樣。王金發身為都督,睜一眼閉一眼。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娶了好幾房姨太太,大享清福。革命洪流中泥沙俱下,一點也不奇怪。魯迅後來在《這個與那個》一文中回憶道:“民元革命時候,我在S城,來了一個都督。他雖然也出身綠林大學,未嚐‘讀經’(?),但倒是還算顧大局,聽輿論的,可是自紳士以至於庶民,又用了祖傳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這個拜會,那個恭維,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連他自己也忘其所以,結果是漸漸變成老官僚一樣,動手刮地皮。”

魯迅沒想到王金發變化這樣快,感到十分惋惜與痛心。他對革命後的家鄉現狀很失望,革命趕跑了皇帝,終結了封建帝製,照理眼前應是一片朗朗乾坤,可為何看到的景象依舊如故。革命給他帶來新希望,卻沒讓他看到新氣象。他想了幾天,湧起一股創作的衝動,寫下平生第一篇小說《懷舊》。這是一篇文言文小說。小說以一名私塾學童的視角,描繪了一幅革命風暴來襲前夜,某鄉村的世態萬象與人情百態,刻畫了土豪劣紳麵臨革命惶惶不可終日的醜態,剖析了麵對革命風暴見風使舵、投機鑽營者的心理,較隱晦地道出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他起了個筆名“周逴”,將小說投寄給上海商務印書館旗下的《小說月報》雜誌。小說得到雜誌主編惲鐵憔的青睞,刊發在《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編輯在文末點評道:“實處可致力,空處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誤,靈機人所固有,非難事也。曾見青年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無有是處,亟宜以此等文字藥之。”

紹興人文淵藪,哪怕在革命風雷激蕩之際,也不失文化底色。紹興軍政分府成立後沒多少日子,“越社”一幫年輕人想到辦一張報紙,用輿論監督政府。他們跑到學校找魯迅商量,請他做報紙的發起人。他二話沒說,爽快地答應,出任報紙名譽總編輯。1912年元旦那天,《全浙公報》刊載《〈越鐸日報〉出版布告》,開宗明義:“本報專以監督行政,促進共和,鼓吹軍國精神,提倡實業教育為宗旨。”兩天後,《越鐸日報》在紹興大善寺內正式創刊。“越”是紹興古稱,“鐸”意喻警鍾,其意不言自明。魯迅找回日本留學時癡迷文學的那股勁頭,十分投入。他的名譽總編輯有名有實,不像當下名目繁多的名譽之職,隻掛名不做事。他滿懷激情地寫了一篇發刊詞《〈越鐸〉出世辭》,用筆名“黃棘”發表在《越鐸日報》創刊號上:“紓自由之言議,盡個人之天權,促共和之進行,尺政治之得失,發社會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從精神層麵推動社會進步,是他留學日本時抱定的理想。

《越鐸日報》創刊那天起,旗幟鮮明,烙上會稽山岩石一般堅硬的印記,頗多折射出越地先人堅硬氣質的遺存。可惜,越人敢做敢為的秉性,驚鴻一瞥,現隻成為人們心儀的傳說。《越鐸日報》對王金發及其紹興軍政分府的種種錯誤行徑進行抨擊,一點也不留情麵。魯迅後來在《範愛農》一文中回憶說:“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裏麵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身為名譽總編輯,他更是身體力行,用各種筆名,寫了不少痛快淋漓的時評。他在《軍界痛言》一文中,劈頭蓋臉大罵王金發士兵的種種劣跡:“軍人之資格所以最高尚者,以其有破敵保國之責任也。是故嚐膽臥薪,枕戈待旦,軍人之自誡當何如!馬革裹屍,斬將搴旗,軍人之自期當何如!今也吾紹之軍人,其自待為何如乎?成群閑遊者有之,互相鬥毆者有之,宿娼尋歡者有之,捉賭私罰者有之。身膺軍國民之重任,而演無聊賴之惡劇,其因紀律不肅訓練不善之故乎?抑以莽奴根性教誨難施之故乎?以此資格而充北伐,吾為中華民國前途危!”文字犀利,視角精準,點中了王金發的要穴。

王金發畢竟是紹興最高軍政長官,怎能任由一幫書生嬉笑怒罵,又氣又惱,終於沉不住氣,露出“山大王”的本來麵目。他讓手下放出空氣,說要派人用手槍打死魯迅。魯迅母親非常害怕,心想現在沒了王法,那一班兵痞子啥事幹不出來。她勸魯迅躲在家裏,不要再去拋頭露麵。魯迅心裏自然清楚,別看王金發叫得凶,總不至於將槍口對準自己人。他後來在《範愛農》一文中回憶說:“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裏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發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他像啥事也沒發生一樣,去學校,去報社,上課,寫作,編校,該幹啥還幹啥。哪怕深夜一個人走在街頭,他也不覺得害怕,手提的燈籠上映出一個“周”字。王金發見嚇唬不行,立馬又使出軟的一手,假惺惺給《越鐸日報》社送去五百大洋。報社的年輕編輯一時沒想那麼多,居然收下了。他得知消息,氣不打一處來。都說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軟,往後還怎麼開展輿論監督?

山會初級師範學堂經費捉襟見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實在沒法,隻好例行公事,向軍政分府申請。他不想直接與都督大人照麵,寫了一封信,派一位教員前去催討。想不到,王金發的回答頗具“綠林大哥”風範,人家都把錢送到老子這兒,他倒好,反倒向老子來要錢。話兒傳到魯迅耳裏,那鬱悶可想而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在這樣的軍政分府管轄下,還談啥理想,啥作為呢?他一氣之下,辭去山會初級師範學堂校長職務。他明白,這不過是遲早的事。

魯迅被民主革命激發出的巨大熱情,如潮水般退去之後,對新生活的希望之火,驟然熄滅。這一回,家鄉帶給他的,又是不愉快的記憶。想當年日本留學,激揚文字,躊躇滿誌,期盼社會大變革;誰料革命後,自己竟落到如此地步。他四顧茫然,前途迷離,不知該往哪裏去。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江南一隅的小城,決非自己施展抱負之地。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詛咒說:“近讀史數冊,見會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歎!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隸,居心卑險,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

眾多史料表明,許壽裳確為魯迅的一顆“福星”。魯迅人生曆程的許多關鍵節點上,都有許壽裳儒雅的身影相伴左右。中華民國元年早春,正當魯迅心中苦水成河,無處宣泄之際,意外收到好友許壽裳的來信。這封寄自南京的信件,將從此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許壽裳在信中明白無疑地告訴魯迅,他在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參與籌建部務,教育總長是同鄉蔡元培先生;他已向蔡先生推薦魯迅,得到首肯;如沒啥緊要事,望趕快處理完手頭事務,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報到。麵對這份友情、鄉情和恩情,魯迅感慨萬端。他立馬寫了一份《周豫才告白》,在1912年2月下旬的《越鐸日報》上連登六日:“仆已辭去山會師範學校校長,校內諸事業於本月十三日由學務科派科員朱君幼溪至校交代清楚。凡關於該校事務,以後均希向民中署學務科接洽,仆不更負責任。此白。”他站在故鄉陰晦的天空下,遙望遠方厚厚雲層盡頭那一線光亮,想到那裏有他的摯友與前輩,事業與理想,不由升起對未來生活的希望。

縱觀魯迅的人生軌跡,從紹興起步,早年赴南京、日本,中年往北京,廈門、廣州小住,晚年落腳上海。這一路走去,曲折坎坷自不必說,風雨交集也不在話下,留給人印象最鮮明的,莫過於他總像是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不停地行走在這個城市與那個城市之間,無論何時何地,旅途中似乎攜帶了諸多不確定的因子。辛亥革命的暴風驟雨稍稍停歇後,他懷著對光複後的故鄉極度失望的心境,再次獨自離鄉北上,對他後來逼近人生旅途上的終極目標,意義不可小覷。曾有不少好事者,作過這樣的假設,假如魯迅沒好友許壽裳先生的引薦,前輩蔡元培先生的接納,仍窩在紹興南街那個山會初級師範學校教書,當他的校長,那麼,他還有可能成為現在意義上的魯迅麼?曆史的厚重,在於不能假設,不能複製,不能印證,因此常讓人心懷敬畏。不過,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這一回,魯迅不但走出了地理意義上的紹興,而且同時也遠離了文化意義上的故鄉。遙遠的北方,寥廓的天空下,注定有他的夢想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