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壽裳為人忠厚老實,他聽到校內外一些風言風語,說他鼓動教師與新校長過不去,目的在於覬覦校長職位。他嘴上沒說什麼,心裏涼了一大截,唯恐遭到不明真相者的誤解,風潮過去後,立馬書生氣十足地辭去教務長之職,表示清白。他沒回紹興,跑到北京投靠兄長許銘伯,後通過東西洋留學生考試,在京師譯學館謀了個職位。魯迅眼睜睜看著好朋友離去,不免有些落寞,生出幾多惆悵。學校又來了新校長,是個禦史出身的官吏,架子很大,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萬沒料到結果會這樣,思前想後,覺得好朋友走了,自己再待下去也沒啥大意思。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年夏天學年結束,他一紙辭呈遞上去,頭也不回地離開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回到紹興。
以魯迅留學生的身份,在紹興城裏找份差使養家糊口,一點不成問題。清政府有明文規定,凡公費留學者,回國後須先從事教育滿五年,方可從事其他職業。當時各地辦學之風盛行,舊式私塾日漸凋敝,新式學校像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留學生成為稀缺人才。他幾乎沒費啥勁,應聘於紹興府中學堂,擔任監學(教務長),同時兼任博物學教員。紹興府中學堂前身為紹郡中西學堂,由紹興開明士紳徐樹蘭創辦,是紹興府最高學府。
那會兒,正處於辛亥革命前夜,山雨欲來風滿樓,各地反清革命暗流洶湧,某地革命黨人舉義,某朝廷大員遭暗殺等消息,時有所聞。紹興府中學堂一些年輕學生,受反清革命浪潮的激蕩,禁不住熱血沸騰,打算剪掉頭上象征種族歧視的辮子。魯迅聽說後,非常著急,苦口婆心地勸學生沒這必要,莫要逞一時之能,作無謂的犧牲。誠如他後來在《病後雜談之餘》中說:“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學生們年輕氣盛,哪裏聽得進去,齊刷刷地將辮子剪掉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府中學生剪辮舉動,立馬在紹興城裏掀起軒然大波,引起政府當局高度警覺。紹興另有學校學生仿照,結果馬上被開除學籍。學生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他觸動很深。他采取許多補救措施,想方設法為學生開脫,大事化小,如勸學生戴上帽子,巧妙地阻止了政府當局和守舊勢力對學生的迫害。風波平息後,他對學生說,不僅要敢於鬥爭,而且要善於鬥爭,講究鬥爭策略。他後來在《病後雜談之餘》中說:“我回中國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員,還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鄉紹興中學去做學監,卻連洋服也不行了,因為有許多人是認識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裝束,總不失為‘裏通外國’的人,於是我所受的無辮之災,以在故鄉為第一。尤其應該小心的是滿洲人的紹興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學校來,總喜歡注視我的短頭發,和我多說話。”
南北地域的差異,導致南人北人截然不同的個性氣質。在多數人印象中,北方人脾氣剛烈,南方人性格柔弱。奇怪的是,在清初清末的反清排滿乃至辛亥革命的曆史畫卷中,多有南人的英武身影閃現。誰會料到,錢塘江南岸的小小紹興城,竟會成為反清革命團體光複會的大本營。1904年光複會成立,提出“光複漢族,還我山河,以身許國,功成身退”的政治綱領,將暗殺和暴動當作革命的主要手段,紹興先賢蔡元培先生出任會長。1907年夏天,臥底清營的紹興人徐錫麟,以安慶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的身份倉卒舉義,在學校畢業典禮上當場刺殺安徽巡撫恩銘,被俘後壯烈捐軀。同年秋天,“鑒湖女俠”秋瑾在紹興大通師範學堂因策應皖浙起義,事泄被捕,留下絕命辭“秋風秋雨愁煞人”,就義於紹興城內軒亭口。徐錫麟、秋瑾及後來死於非命的光複會創始人之一陶成章,成為越地近代史上“鑒湖三傑”。先驅者的剛烈稟性,常使魯迅聯想起春秋時期堅忍不拔、報仇雪恥的越國先人。他府中學堂教書時,職責在身,夜間要巡視學生宿舍,同時不想麵對苦澀婚姻,很少回家。他在辦公室裏搭了一張床,晚上大多睡在那裏。黑夜降臨,校園由喧鬧漸入安謐,他獨坐窗前,青燈黃卷,將思緒放飛到越地曆史的天空,巡遊在被時光遮蔽的古代文化中。他以《太平禦覽》、《北堂書鈔》、《太平寰宇記》等唐宋類書及《會稽土地記》、《會稽記》、《會稽地誌》等地方誌為底本,輯錄了八部有關古代會稽郡的史傳地誌佚文,後印行時定名為《會稽郡故書雜集》。他在序言中寫道:“會稽古稱沃衍,珍寶所聚,海嶽精液,善生俊異,而遠於京夏,厥美弗彰”,“賢俊之名,言行之跡,風土之美,多有方誌所遺,舍此更不可見。用遺邦人,庶幾供其景行,不忘於故。”
1911年春天,魯迅去了趟日本,不為別的,隻為將在日本讀書的二弟周作人帶回紹興。周作人留學日本期間,受到房東一家體貼入微的照顧,尤為日本女子特有的溫存氣質所感染,後來竟戀上了房東的女兒,一位名叫羽太信子的姑娘。兩情相悅,繾綣難離。魯瑞在長子魯迅身上飽嚐包辦婚姻的苦果,對二兒子這段跨國戀情不敢再多說什麼,加上鞭長莫及,隻好聽之任之。誰知周作人婚後一方麵沉迷於日本文化,另一方麵陶醉在幸福的小日子裏,樂不思蜀。周作人夫妻倆的生活費用,包括嶽父家的多項支出,全靠紹興家裏接濟。魯迅工資菲薄,既要贍養母親,又要照顧二弟三弟,有點難以為繼。他實在沒辦法,寫信催周作人回國,但沒起到一點效果,隻好親自跑一趟。周作人沒想到大哥會突然找上門來,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他深知大哥脾氣,若話不投機,說不準會飽嚐一頓老拳,於是一聲不吭,跟著大哥,乖乖地帶著日本媳婦回到紹興。周作人性情平和,向來一副與世無爭的姿態,回紹後關起門來做學問,從事地方教育,同時承擔起一個丈夫與父親的職責。
周家三兄弟別離多年後終於團聚,生活同在一個屋簷下,兄弟怡怡,本是人生一大樂事,可魯迅並沒表現出特別開心。杭州教書,他有所追求,也比較開心,重返紹興,則出於無奈。在故鄉,他幾乎找不到一個真正的知音。早年家庭變故帶來的陰霾,至今飄蕩在心頭,苦澀的個人婚姻生活,隻能默默承受,學校同事間或明或暗的爭鬥,街坊鄰裏為一點雞毛蒜皮糾纏不休,更加深他對人性中灰暗一麵的認識。他想到生命在這樣平庸的日子裏慢慢消逝,總是心猶不甘。
這一時期,魯迅不斷寫信給遠在北京的好友許壽裳,反複訴說自己在家鄉的困境與困惑,流露出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與失望:“越校甚不易治,人人心中存一界域”、“中學事難財絀,子英方力辭,仆亦決擬不就,而家食既難,它處又無可設法,京華人才多於鯽魚,自不可入”。他在多封信中,希望許壽裳能在京城為自己謀個差使:“在它處得一地位,雖遠無害,有機會時,尚希代為圖之”。在他看來,紹興這方水土,決不是理想的棲息之地,外麵的世界,應該有更多的精彩畫圖。他在寫給許壽裳的信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他處有可容足者不?仆不願居越中也,留以年杪為度”,“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當較美善乎?”或許在這時候,他的離紹之意,像一棵生命力異常頑強的種子,在心田勃勃生長。
魯迅給許壽裳寫信,一封又一封,異常頻繁。他將對好友的傾訴,當作生活中最有意義的頭等事。他深信朋友不會令他失望,定會帶來好消息。不過,他還沒等到好友任何實質性的音訊,卻先聽到了辛亥革命的槍聲。1911年冬天,武昌城頭猝然響起的槍炮聲,將古老國度兩千多年的封建帝製,一下子推到了懸崖邊上。南方各省革命黨人紛紛起義,革命之火頓成呈燎原之勢。沒多久,革命黨人幾乎沒費吹灰之力,攻占浙江省會城市杭州,宣告成立浙江省軍政府。不期而至的革命,像黑夜裏的一道閃電,令他看到新生活的希望。那是他在日本留學時迷戀、向往的新生。他原以為革命會是個漫長的過程,沒想到來得如此迅捷。
革命打破了魯迅眼中死氣沉沉的生活,仿佛給他注入一針精神興奮劑,令他感到活力倍增。省城杭州光複的消息傳到紹興,百姓爭相傳說。紹興有個進步文學團體,名叫“越社”,召集在紹的同盟會、光複會會員和一批開明士紳,在城中心開元寺集會,慶祝杭州光複。他留日時就加入了光複會,可說是位名副其實的老會員,當然在邀請之列。他拉著三弟周建人欣欣然跑去參加集會,沒想到被推舉為大會主席。他也不推辭,登台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分析當前革命形勢,很有遠見地提出在普通百姓中進行革命宣傳的重要性。
革命總是叫人熱血沸騰,不過革命過程總非一帆風順,有時顯得波譎雲詭。據有關資料記載,慶祝大會後某日,紹興街頭突然顯得異常冷清,不少店鋪關門,行人神色倉皇。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整個城裏都在傳說,有小股敗退的清兵將要渡江洗劫紹興。那會兒,紹興城裏還沒革命軍入駐。百姓人心惶惶,不少人打算棄家出城。魯迅聽說後,憑直覺認定這是不懷好意之徒放出的謠言,唯恐天下不亂。他急忙趕到府中學堂,將學生召集起來,成立武裝演說隊,上街辟謠,穩定人心。出發前有學生問,路上萬一有人搗亂咋辦?他反問道,你手上的指揮刀是吃素的嗎?那是學校操練時用的指揮刀,刀口雖未開封,但打在身上也著實夠受。學生武裝演說隊敲鑼打鼓,吹奏軍號,穿行在古城大街小巷,分發傳單,張貼標語,振臂高呼“革命勝利萬歲”、“中國萬歲”。此舉立刻奏效,人心重新安定,街上店鋪又開張營業。
孰料幾天後,紹興出現極富戲劇性的一幕:紹興城被“光複”了。人們一夜醒來,驚奇地發現,紹興府衙門口那塊招牌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紹興軍政分府”。百姓們十分驚奇,議論紛紛。魯迅有位叫範愛農的留日同學,是光複會會員,興衝衝地從紹興鄉下跑上來探個究竟。魯迅拉著他到街上一轉,果然見到滿大街白色的光複旗幟。麵對此番奇異景象,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原來,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騙人把戲。紹興一些舊吏劣紳,像玩雜耍一樣,將辮子盤在頭頂,搖身一變,自詡為“革命黨”。他後來在《範愛農》一文回憶道:“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不消說,這是個草草拚湊起來的掛羊頭賣狗肉的“軍政分府”。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是,這個假冒偽劣的“紹興軍政分府”,還煞有介事地發布《通告》,張貼在城內大街小巷:“因吾浙從此還我漢族,非常幸福,同深慶賀。凡我人民務必各安生業,切弗自擾。”乍看之下,還蠻像回事。他覺得像吞了一隻蒼蠅,惡心得要死。投機鑽營者的種種伎倆,使他不由陷入沉思,意識到這場革命的艱巨性與複雜性。他後來通過各種文體,反思這場偉大的民主革命,多緣自辛亥年前後在家鄉的觀察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