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亥風暴的洗禮(1 / 3)

辛亥風暴的洗禮

專欄

作者:徐東波

稍具曆史常識的人,大凡都會明白,剛過去的2011年,對中華民族來說,有著怎樣特殊的意義。記得很久前,有句話叫做“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一度當作時髦話,台上台下講個沒完,大夥兒聽得耳朵都起老繭。隻是現在大家都在一個勁地在向“錢”看,很少再有人去咀嚼回味。此一時彼一時也,來得快去得也快,是我們複雜國情中的鮮明標記之一。話說回來,活在當下的人們,如果老想著票子、房子、車子,不留神在記憶裏清除了那段曆史,那真可說是對民族先驅的背叛。百年前,一場蔚藍色的雷霆風暴,席卷東方昏睡的大地,以摧枯拉朽之勢,呼啦一下刮走套在芸芸眾生身上那件叫做“臣民”的外衣。從此,人們輕裝上陣,踏上一條通往自由、民主之路。百年回眸的當兒,被世俗紅塵弄得灰頭土臉的人們,有點兒緩過神來,恍悟到往事並不如煙,站在被稱作物質的喧囂鬧市,遙望亙古不變的蒼穹,思緒如亂雲飛渡,飄落到仍可觸摸感知的往昔歲月。於是,一大批殺身成仁的壯士,再次從曆史的塵埃中走出來,一個個站到世人麵前,神色從容,目光堅定,眉宇間透出一股久違了的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氣質。瞧著那些模糊不清的曆史影像,翻看一頁頁發黃發脆的斷簡殘章,可以想象,那場驚天風暴乍起之時,一時間多少血雨腥風蔽日遮天。真實的曆史場景之殘酷與慘烈,非蠅營狗苟之輩能直麵,恐怕連鬼神見了都要流下淚來。莫要說先烈們如何拋頭顱、灑熱血,隻消讀讀一位名叫林覺民的南國年輕書生,明知攻打兩廣總督府有去難回,慷慨赴死前草草留下的一封《與妻書》,就會被純得沒一絲兒雜質的革命情懷所震撼,明白啥叫夫妻情愛,啥叫人間大愛。

時光回到1909年,一個似乎再尋常不過的年份。江南古城紹興的平頭百姓,不會覺得這年與往年有何不同。唯一的感覺,似乎這年夏天異常悶熱,溽暑難耐。毒日整日徘徊在屋頂,烤得地麵滾燙,熱氣蒸騰,讓人熱得喘不過氣兒來。家住城南一帶的老人,趁清晨或傍晚稍涼爽些,搖著芭蕉扇慢悠悠踱在東昌坊口青石板街道,或者東昌坊口附近的小街弄堂,會瞧見一張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麵孔。那人約莫三十左右光景,身材矮小,有時身穿非常搶眼的洋服,有時又換成一襲普通的羽紗長衫,走起路來身板筆直,目不斜視。三五回照麵後,記性好一點的老人或許會記起來,哦,天呐,他不就是周家新台門裏的長房長孫,在東洋留學的周樹人嘛!

魯迅從南京礦務鐵路學堂畢業後,被選派赴日留學。剛到異國那會兒,他熱情很高,滿腦子科學救國的念頭,沒料想,在東京遇到一幫從國內流亡來的反清誌士,受民主革命思潮激蕩,產生了許多新的想法。留學後期,他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心態,放棄學了兩年的醫學專業,從仙台跑到東京,一天到晚不停地翻譯與寫作,沉迷在理想中的文學世界。他希望通過文藝啟迪民智,喚醒同胞麻木的靈魂。對他的棄醫從文,很少有人理解,誌同道合者沒幾個,其中包括1906年到日本留學的二弟周作人。他像著了魔似的,致力推介俄國、東歐被壓迫的弱小民族的文學,到處搜尋俄國安特萊夫、波蘭顯克微支、捷克符爾赫列支奇、匈牙利裴多菲等人的作品,與周作人合作編譯了《域外小說集》,自費出版。他後來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中回憶說:“我也並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裏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但也不是自己想創作,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於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可惜,陽光沒照進夢想。1909年暮春,他在文學道路上步履蹣跚之際,突然收到母親一封接一封來信,催他盡快回國,找份工作補貼家用。他清楚,若不是出於無奈,向來希望他學有所成的母親,決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度過了幾個難眠之夜,來自遙遠故鄉母親的呼喚,一遍遍響在耳邊。瞧瞧身邊,與自己差不多同時赴日的浙江籍留學生,一個個先後回國,剩下沒幾個了。現實是如此窘迫,夢想又是那樣遙不可及。在夢想與現實之間,他別無選擇,再次體現出理性的一麵。多年之後,他在《魯迅自傳》中回憶說:“再到東京,和幾個朋友立了些小計畫,但都陸續失敗了。我又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終於,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這時我是二十九歲。”

八年的留學生涯,說來有點兒長。離家時風華正茂的莘莘學子,踏上回鄉之路已近而立之年。異國的歲月風霜,在魯迅身上留下許多印記,最明顯的,莫過於他唇上蓄起一撮八字胡須,還有頭上那條假辮。他在上海下船後,不得不像其他留學生一樣,找到一位專做假辮的師傅,化四個大洋,定做了一條假辮。他不敢想象,頭上沒了辮子,鄉人眼裏會射出怎樣異樣的目光?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上海師傅手藝不錯,假辮子幾可亂真,但還是被精明的鄉人瞧出破綻,像看西洋鏡一樣,在他背後指指點點。他走在街上,總覺得有無數好奇的目光盯在後背,像螞蟻一樣蠕動。

從繁華的東京乍回閉塞的紹興,他很不適應,兩地巨大的反差,使他湧起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周家新台門不複當年,屋簷雜草叢生,房間晦暗沉悶,天井肮髒雜亂,處處頹敗景象,令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在家話兒不多,一天到晚翻弄幾本從日本帶回的書籍。別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啥,當然更不會知道域外世界在他心裏激起多少漣漪。古城閉塞落後的文化氛圍,還有那場有名無實的苦澀婚姻,使他感受不到家鄉與家的溫暖,反而時時有一種莫名的壓抑,覺得思想被囚禁,仿佛身上的熱血也在一點點地凝固。許多時候,他呆呆地站在周家新台門天井裏,望著頭頂上逼仄的天空,呼吸從一間間老屋散出的陳腐氣息,感到如果再這樣呆下去,自己非瘋掉不可。在那個異常悶熱的夏季,最令他痛苦的,莫過於一顆不羈的靈魂無處棲息。

好在令人難捱的日子不長,前後不過個把月。某日,一絲秋風悄悄鑽進周家新台門老屋朝北的木格窗欞。魯迅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是他苦苦期盼的風信。刹那間,他那張終日烏雲密布的臉上,終於綻開燦爛的笑容。他簡單地收拾一下,忙不迭地辭別家人,興衝衝地趕到省城杭州,走進浙江兩級師範學堂,開啟人生中的職業生涯。

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前身是全浙讀書人十年寒窗後一試身手的場所——省城貢院,大門兩側有副對聯:“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後;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浙潮來”,為曾任浙江學政與巡撫的一代文宗阮元所撰。如今貢院經過改建,成為浙江省最高學府,學製基本上仿照日本高等師範學校。學堂監督(校長)是沈鈞儒先生,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畢業,學問非常了得,後來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碩儒。1936年魯迅在上海逝世,下葬萬國公墓,棺木上覆蓋一麵白底黑字的錦旗,上書“民族魂”三字即出自沈鈞儒之手。負責學堂教學業務的監學(教務長)不是別人,正是先期回國的同鄉好友許壽裳。教師們大都非常年輕,朝氣蓬勃,其中夏丏尊、經亨頤、朱希祖、張宗祥等不少人,均有日本留學背景,骨子裏深受西方科學、民主思想浸潤,留學時就加入反清革命團體光複會,後來均成為現代人文領域的佼佼者。大夥兒留日時互有往來,誌趣相投,如今同在美麗的西子湖畔教書,別提有多開心。

魯迅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主講化學、生理衛生學課程,同時兼任學校聘請的日籍教師動物學、植物學課的翻譯。他的教職是好友許壽裳推薦的,他很感激,講課、翻譯非常賣力。當時學校新教材匱乏,教員有自個兒動手編寫的習慣,他結合在南京和日本仙台學過的化學、生物、醫學等知識,編寫了《人生象斅》、《生理實驗術要略》等教材。其中,《人生象斅》是一部生理學講義,長達十一萬字;《生理實驗術要略》後經修訂,發表在浙江省教育會主辦的《教育周報》上。

不過,魯迅最感興趣的還是植物學課程。他從小養成的對植物的興趣,一點沒減。他興致勃勃地帶學生到孤山、葛嶺、北高峰等野外考察,采集植物標本,以至到後來,他寢室裏堆滿各種各樣的植物標本,差不多可開個植物標本展覽。他對植物學的精通,師生有口皆碑。據有關當事者回憶,有一回,他與日籍教師鈴木帶學生到野外采集植物標本,路過一小山坡,一株開著小黃花的花草在風中搖曳,吸引了眾人眼球。學生們非常好奇,問這叫啥植物。鈴木瞧了一眼,隨口說道,一枝黃花。學生們哄然大笑,沒想一向嚴謹的日本教師也會糊弄大家。魯迅笑著說,莫要以為鈴木先生隨口說說,這株植物學名確實叫一枝黃花,屬菊科,如若不信,你們可去查辭典。學生們滿腹狐疑,回校後搬出植物大辭典一查,果然絲毫不差,不由對兩位教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其樂融融的美好時光,顯得那樣短暫。冬天來臨,校長沈鈞儒先生被選派為浙江省谘議局副議長,那是個類似於地方議會性質的機構。上頭另派了一位繼任者,是浙江教育總會會長,名叫夏震武。此人研究理學出身,熱衷倡導儒家禮法,自恃甚高,根本不把一般人放在眼裏。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他上任頭一天,就擺出一副虔誠信徒的模樣,要求全體教師跟他去“謁聖”,也就是謁拜孔夫子牌位。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好歹也是一所新式學校,教師們大都留過洋,見過世麵,如此荒唐之舉,當然遭到大夥兒的抵製,教務長許壽裳帶頭表示拒絕。夏震武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老大不快,非但不肯學孔老夫子禮賢下士,反而大擺臭架子,借用清朝官場上那套“庭參”禮節,要求教師按照各自的品級全副頂戴,到學校禮堂向他跪拜。消息傳出,教師們一片嘩然,群情激憤,這都啥時候了,居然還興這套?許壽裳、魯迅等不少年輕教師辮子都剪了,有的還穿上了西服,誰還會去穿戴什麼官服官帽。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無可避免,夏震武大罵許壽裳“離經叛道,非聖侮法”,許壽裳則回敬他“理學欺人,大言誣實”。雙方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一時相持不下。

魯迅與許壽裳、張宗祥等二十多位教師,正當血氣方剛之年,見新校長如此冥頑不化,橫蠻無理,怎甘就此罷休,先是相繼罷教,以示抗議,後來幹脆來了個集體大辭職,搬出學校,住到校外的湖州會館。那會兒,新舊文化的搏弈多直接體現在文化教育界,倍受世人關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年輕教師掀起的風潮,立馬在省內外引起軒然大波。教育界有識之士紛紛給予支持,京滬報刊也群起聲援。夏震武仗著省教育總會會長身份不肯認輸,多次揚言,兄弟不敢放鬆,兄弟堅持到底,後經不住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實在沒轍,隻好留下一篇《留別兩浙父老書》,乖乖地卷起鋪蓋走人。浙江是混不下去了,他隻好跑到北京,在京師大學堂謀了個差使。

在這場轟動一時的風潮中,魯迅始終衝在前麵,鋒芒畢露,被夏震武的擁躉稱為“拚命三郎”。他回敬給夏震武一個綽號:“夏木瓜”。木瓜是杭州方言,意思是說木頭木腦,頑固不化。大夥兒聽了紛紛叫好,遂將此次風潮稱為“木瓜之役”。夏震武敗下陣去,大夥兒別提有多開心,在湖州會館擺了幾桌酒宴,推杯換盞,慶賀勝利。酒足飯飽後,大夥兒意猶未盡,跑到會館的庭院裏,齊刷刷地站成三排,拍了一張合影留作紀念。照片上的魯迅,西裝敞懷,短發直豎,頗顯英武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