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長椅上的人(短篇小說)
雙城記
作者:楊家強
1
火是從我舒適柔軟的席夢思床墊開始燃起來的,並很快朝我的腳掌心蔓延。隱隱的灼痛感,把我拉到現實與夢境的交叉口。但我還是不想盡快醒來,我怕這舒適的床墊及美麗的房子將在瞬間全部消失。與其讓這些美好的事物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消失,莫不如忍著痛讓它慢慢燃盡。我這種拖遝的行為和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日子很相似。
那天,我那把磨得鋒利的西瓜刀,完全可以在眨眼間先割斷蘭歌兒的手指,如此那個畜生絕不會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的心慈手軟,導致我不但誤殺了蘭歌兒,還放走了畜生。
2
我要盡快睜開眼睛麵對這討厭的現實生活,盡管我一萬個不樂意。我的意識逐漸清醒,火好像實實在在地燃燒著?因為強烈的灼痛感,已超出了我的忍耐極限。我用力挑開一雙沉重的眼皮,臉上方露出灰蒙蒙的天空,從那一絲遙遠的微藍裏,我判斷出,天其實剛剛亮。
如我所料,和以往千百次大同小異的美夢一樣,在我睜開眼睛的刹那間,美麗的房子和舒適的席夢思床突然全部消失。與以往不同的是,那火苗並沒有連同夢幻一起消失!它像針尖一樣,奮不顧身地往我腳掌心裏鑽。我騰地坐了起來,長椅上的某個不堪重負的螺絲,像蚊子一樣輕輕叫了兩聲。
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像研究木乃伊似的,正蹶著屁股滿臉狐疑地盯著我的一雙臭腳。男人舉著打火機,任火苗在我的腳掌心上晃動,兩個腦袋沿著火苗指引的方向時而靠攏時而分開,看那架勢既認真又可笑。我的腳掌心仿佛成了他倆眼中的藏寶圖。我趕緊把腳抽回來。
男人說,媽的,沒死呀?我對他嘿嘿傻笑。他收起打火機說,這蹄子可夠硬的,挺禁燒啊!我再次對他嘿嘿傻笑。他也很友好地衝我笑了笑,表情裏讓我有一絲期待。他從兜裏摸出一支香煙,我的眼睛頓時就被點亮了!天啊!我都多久沒抽到整支的香煙了,況且這肯定是支名煙。他一定是發現了我對煙的渴望,便笑眯眯地說,想吸煙?我邊嘿嘿傻笑邊使勁地點頭。他學著我的樣子,衝我嘿嘿傻笑兩聲,又突然繃起臉:想的倒美!說著他把煙放到了自己嘴裏。隨著打火機裏的火苗再次噴出,我立刻聞到了彌漫在空氣裏的香煙味兒。我像一隻缺氧的蝌蚪,張大嘴巴使勁地往肚子裏吸氣。他看著我猛吸了幾大口煙,然後一臉壞笑地蹲下身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香煙那紅通通的小嘴就吻到了我的腳掌心上。我的喉嚨裏好像同時吞進了幾十個大棗,隨著喉管的咕嚕作響,我的身子也撲通一聲滾落到地上。他生氣地說,媽的,寧可摔死也不肯叫一聲。真不好玩,一點也不刺激。他不知道,我哪敢叫啊?我甚至懷疑自己,已不會叫了!
他舉著香煙,麵對掉在地上的我仍不依不饒。我被他的香煙親吻得不停地翻滾。他笑得那開心勁兒就甭提了。女人攔著他說,行了行了,殺人不過頭點地,白癡也是人啊。於是,他弓著手指,把那支煙頭彈向我。但他的技術一般,煙頭沒能準確落到我身上。
他重新點燃一支煙,剛吸了兩口就被女人奪了下來。見女人快步朝我走來,我嚇得趕緊用手捂住腳掌心。想不到她竟把這支煙直接插到了我嘴裏,柔軟的感覺告訴我,插進我嘴裏的是過濾嘴那頭,看來女人並無惡意。
男人氣憤地對我說,還不快滾?!我趕緊爬起來,戀戀不舍地離開我的長椅。原本平坦的公園小道,讓我感到像是踩在刺蝟身上一樣。這讓我的身子忽左忽右地擺動,我痛得幾次險些摔倒。
來到就近的一棵老槐樹下,我便迫不及待地和它依偎在一起,依靠它,我終於站穩腳跟。我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兒,回頭看了一眼我的長椅,那兩個人正在用麵巾紙為它擦臉。我這才想起,我嘴裏的這支煙,是這個可惡男人叼過的。我毫不猶豫地將過濾嘴擰掉扔到腳下,我朝它吐了兩口唾沫,然後一腳將它踩扁。
這個男人讓我想到那個畜生,那天,他假惺惺地抹著眼淚對我們宣布:我們的工廠因虧損倒閉了!接著他又裝腔作勢地拿出一大堆表格,給我們讀了一連串數字。比如外債四千萬;需要支付工人買斷工齡款五百萬;資產評估委員會給我們廠固定資產評估為:三千萬。其實大家都知道,政府多年來在我們廠累計投入資金已有一億多。我們廠的資產也不止一個三千萬。
沒過多久,我們就聽說廠子以四千五百萬的價格賣掉了。當我們去領買斷工齡錢時,才發現廠子沒賣別人,就是我們那個畜生廠長。看著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和他是同學,我們一年進的廠,我上這麼多年班連四萬五的積蓄都沒有,而他竟能拿出四千五百萬,這個差距無論如何也難以讓人接受!有人說,其實他隻掏了五百萬的買斷工齡款,先把工人們打發了,以免鬧事。剩下那四千萬是用來還外債的。其實那些外債都是陳年老賬,那些單位和我們廠的遭遇大同小異,或解體或賣給個人。總之,早就一筆勾銷了。後來我又聽說,就是這五百萬也是套國家的。其實國家對下崗工人的補助遠比這個數字多。我們兩口子在工廠各工作了二十年,到最後每人隻得了不到八千塊錢,就徹底把我們打發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些人開始了上訪的曆程。可是沒過幾天,他又以八千萬的價格將廠子轉手賣給了一位房地產開發商。大夥兒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的,久了也就都泄氣了。最後隻剩下我這個死心眼兒還堅持上訪,結果就得罪了那個畜生。
突來的疼痛提醒我,香煙已在不知不覺中燃進了我的指縫兒。我對著老槐樹把煙頭輕輕按滅。
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四周巡視一番,還好,除了那一男一女,附近沒有其他人。我緊貼老槐樹,把體內多餘的水份排出來。我作為一個白癡是萬萬不能去廁所大小解的,那就像一個正常男人在大街上掏家夥撒尿一樣不正常。但我為了不讓人看到我在外麵的不文明行為,總是巧妙地避開遊人,主要是異性。
這個長椅是這座森林公園裏最幽深處的一個長椅。當我第一眼發現它時,興奮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那一男一女已相依著坐在了我的長椅上。而我開始尋找今天的第一口食物。周圍除了幾隻在微風中飄來飄去的塑料袋,根本沒有可入口的食物。可是我並不急,這麼大一個公園,能養活幾億隻老鼠和無數的蒼蠅、蚊子……它們都能活得那麼滋潤,更別說我這個大活人了。
這個公園裏共有五個白癡,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們把偌大的公園劃分成五等份,每個白癡各占一份領地。
其實這裏的生活不比我家裏差,我能經常撿到一些可口的食品。還時常有好心人送我吃的穿的。每當我得到好吃的小食品就會想起寶貝女兒雯雯。我真後悔那時不該整天把她關在屋子裏學習,沒抽空帶她到公園玩,也很少帶她去超市買小食品。不知道她現在的生活、學習是啥樣子?若沒有她,我恐怕早就把自己結束了。有時我覺得女兒比我還可憐,要是蘭歌兒活著就好了,那樣女兒至少還有個媽。可是一想到她和那個畜生在一起,我就感到牙根兒痛。
3
上訪比在工廠幹活累多了,要不最後怎麼就剩我一個人了呢。一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自家樓下,發現小區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看到一輛嶄新的“奔馳”很紮眼地停在我家樓下,再加上身後的竊竊私語,就讓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繞過“奔馳”,像賊似的鑽進我家黑洞洞的樓梯口。來到自家樓門口,我迅速掏出鑰匙,就在鑰匙即將插入鎖孔的瞬間,我竟癱軟在了地上。待情緒穩定些,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鑰匙插進鎖孔裏。
我向客人一樣,很有“禮貌”地敲起了自家房門。之後,我經曆了世界上最漫長、痛苦的等待過程。就在我忍無可忍即將破門而入的一刹那,門在不緊不慢的節奏裏緩緩打開了。屋子裏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我媳婦蘭歌兒和那個畜生。
蘭歌兒有些激動地對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廠長看咱們來了!她把手裏的一捆錢舉到我眼前晃了晃又說,廠長代表工會來慰問困難職工,給咱一萬塊錢!多虧你回來得及時,要不我還不敢要呢。
那時我和那個畜生還沒有完全撕破臉兒,我苦笑了一下,對她說,哦,我累了,你送送廠長吧,順便把錢還給人家。廠子都成私人的了,哪還有工會?
蘭歌兒手裏攥著錢,有些猶豫地看著我。我示意她把錢還給那個畜生。蘭歌兒使勁地點點頭,然後攔住那畜生說,廠長,我們的生活還能維持,還是給比我們更困難的職工吧。蘭歌兒嘴上雖這麼說,錢卻一直沒有鬆手,那個畜生一門心思往外走,更沒有把錢拿回去的意思。
蘭歌兒望著那個畜生的背影,搖搖頭,無奈地對我說,人早沒影兒了,接著她又笑著對我說,不拿白不拿,反正都是我們的血汗錢。我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把床單從床上扯下來,揉成一團扔給她。她是個愛幹淨的人,像個籃球運動員似的連忙用雙手接床單,床單被她抱在了懷裏,錢卻飛了出去。她抱著床單走到床邊,想把它重新鋪好。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把它洗了!好好洗洗!”我和蘭歌兒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蘭歌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說,昨天剛洗的,便急忙彎下腰撿落在地上的錢。
“洗床單!洗床單!”我又被自己的這聲音嚇了一跳。天啊,自打廠花蘭歌兒嫁給我,我從來也沒敢用這種口氣和她說過話呀!當年我和那個畜生一起追求蘭歌兒,要不是我的幾首詩發表在市報上,哪能得到蘭歌兒的青睞呀?
我們結婚那天,那畜生喝醉了,他竟對蘭歌兒說,啥時候後悔了就去找他。這麼多年過去了,隨著我們家的生活每況愈下,蘭歌兒的脾氣也與日俱增。
蘭歌兒今天的脾氣特別好,沒有像往日那樣和我發火。她咬著下嘴唇,抱起沙發上的床單,一聲不吭地進了衛生間。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過後,我就聽到了那既親切又陌生的手搓衣物的聲音。蘭歌兒嫌洗衣機洗出的衣物不幹淨,她每次都用手洗。
我撿起一張百元大鈔。它與我的火機裏噴出的火苗相遇後,瞬間便化成了灰。
蘭歌兒大概聞到了這種特殊的味道。她說,燒吧。孩子再有一周就開學升高中了,是上重點還是上普通高中全由你掌握。她沒有喊叫,並且依然在揉搓著床單。但我的火機和剛撿起的第二張百元大鈔,像兩塊同極相對的磁鐵,任憑我怎麼努力也無法碰到一起。這時,我隱約聽到了女兒的腳步聲。她走路像小貓一樣輕,生怕驚動別人似的。但遠遠的我就能聽到。我慌忙把錢撿起來收好。
我的判斷很準確,隨著嘩啦一聲響,女兒輕車熟路地把鑰匙插進鎖孔。我哆嗦了一下,好像有把尖刀刺進了我的胸膛,緊接著,我就感到渾身冷得要命。
4
公園裏的人逐漸多了,我想湊到人多的地方去,那裏會有新鮮的剩餘食物,但我的兩隻腳卻不給我做主。每當兩隻腳掌心與地麵接觸一次,我的額頭上就會滲出一層汗珠兒。我想躺在長椅上休息一下,可那兩個人相擁著,根本沒有走開的意思。我隻得在長椅附近找一處幹爽的地方躺下來。
“喂!傻子!你過來!傻子!喊你呢!真是白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我的屁股上就挨了幾腳。我睜開眼睛一看,踢我的正是長椅上的那個男人。他說,你個白癡!喊你沒聽見嗎?快起來!
他的話有效地提醒了我,於是,我衝他報以嘿嘿傻笑,這足以證明我的確是個白癡。他拿出十元錢衝我晃晃說,去給我買付 撲克!剩下的錢就歸你了。
我沿曲折的小道,一路小跑去小賣店。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這回灼傷的那隻腳掌心竟不那麼疼了。
買完撲克還剩八元錢。我本想花一元錢買個麵包吃,但最終沒舍得。就在回去的路上,我躲到一棵大槐樹後,打算把剩下的八元錢放到貼身的幹吃麵袋子裏,我的全部家底都藏在這個寶貝塑料袋裏。但是,我的手指幾乎要把肚皮抓破了也沒摸到它。我趕緊跑回長椅旁。男人見我氣喘籲籲的樣子非常滿意:你這個白癡,還挺痛快!說著他示意我把撲克放到長椅上。我明白他的鬼心思,不過是嫌我的手髒。
在我往長椅上放撲克的同時,眼睛順著長椅的縫隙往下看,終於發現了我的寶貝塑料袋!謝天謝地,看它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像有人動過。我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我睡在哪都可以,哪能讓它孤零零睡在地上呢?!盡管是第一次。
女人急切地要拿撲克,但中途被男人製止住了。他像拿熱油餅似的用兩個手指尖把撲克夾起來,然後,又像拎蜘蛛一樣,用另外兩個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把撲克牌拎出來。空空的撲克盒隨即被他甩到了垃圾箱旁邊。女人問,玩什麼?男人沒好氣地說,玩你!女人的臉騰地就紅了。她埋下頭說,注意點影響好不好?男人看了我一眼,對女人說,他隻知道吃飽不餓。
看著兩個人坐在長椅上,幸福悠閑地玩 “五十K”,我也放鬆了許多,我盼著他們快點玩完。可是好景不長,男人在接一個電話的時候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你怎麼還沒滾?我很緊張,卻不得不嘿嘿衝他傻笑。女人說,你看他多可憐,我們把他的家給占領了。男人將嘴裏的多半截煙屁股,狠狠地吐到地上,說,呸!他的家?老子哪天高興把這片園子全買下!女人咂咂嘴兒說,就你有本事。他呆他的,又不礙啥事,該你出牌了。男人剛要出牌,手機又響了,他哼哈地接著電話。女人趁機向前湊了一下,並故意把目光投向了我,盡管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以我的狼狽相,麵對她這樣一位高貴的女人,感到很不自在。還好,工夫不大,男人就接完了電話,他對女人說,公司裏有事,要早點過去處理一下。要不,你先在這兒坐會兒?過會兒我再接你回家。沒等女人做出回答,男人已抄近路踏著草坪急匆匆地走了。女人對著男人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男人的背影在我們的視線裏完全消失,女人才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眼睛也漸漸的濕了。這一幕,弄得我心裏挺不是滋味的。我衝她嘿嘿嘿傻笑了幾聲,以衝淡她的不良情緒。她自知失態,趕緊扭過頭用麵巾紙擦了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