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牆(短篇小說)(3 / 3)

有一段時間,好奇心被激發的馮宋很想去隔壁的房間坐坐,順便證實一下自己的眼睛。馮宋覺得自己的慎重是對頭的。他由此對從前與小顧的事隱隱後怕。很顯然,他從前的選擇是理智的。他對小顧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對一牆之隔的姚姑娘。即便如小惠,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但這並不妨礙他去做一番探險一樣的努力。馮宋發現,他最近突然重新煥發了熱情,就像他一直喜歡在天氣熱的時候裸著身子在屋裏閑散地走動。他有了奇怪的欲望。

姚姑娘把腦袋探進了屋門,喊他們吃西瓜。他看了看小惠。小惠的臉色平靜得看不出水波的痕跡。去呀,小惠鼓動他說,人家是好意,再說你也幫過她一點忙。馮宋說,是呀,卻之不恭,一起去吧。小惠說,我就不去了,你要記得的話替我捎一片過來。馮宋苦笑了一下,他想,小惠這不是挖苦我嘛,可這實在沒什麼必要,這姑娘可是有了主的呀。

馮宋這時候才有了打量姚姑娘的屋子的閑情。姚姑娘的屋子結構當然和小惠的一樣。可擺設卻不同。姚姑娘這兒的物件少多了,沒有電視機,也沒床頭櫃,用的是一頂湊合起來的小木桌,大概是從鄉下搬過來的,有一個小馬紮,一定是作為承受姚姑娘那隻圓圓的屁股之用。還有兩個放置衣物的木箱棲息在角落邊。另一個角落裏則放置著炊具和瓶子罐子,以應居家炒菜做飯所用。唯一熱鬧的好像是姚姑娘的床,床頭上方亮著一盞燈,淡黃色的光線讓整個屋子忽然有了一種飽滿的感覺。馮宋注意到姚姑娘的床擺設的位置和小惠的正好平行,假設把中間那堵牆拆除,兩張床幾乎就會臉碰臉挨在一起,都能親上嘴了。馮宋突然發現,鋪著明麗色床單床上竟然放著兩個線團和一根鐵棒針。天哪,馮宋在心裏發出了一聲驚叫。他想,看來,姚姑娘一定是邊挑毛衣邊側耳傾聽他與小惠在隔壁發出的靡靡之音。

馮宋吃著姚姑娘的西瓜,聽著姚姑娘拉扯著一些閑話,無非是感謝他為她開了鎖,為她裝了吊扇。馮宋一邊搖頭一邊想,接下來她應該拿起那個討厭的線團了。果然,姚姑娘拿起了那個線團。這個動作說明姚姑娘有打持久戰的準備,當然這要取決於馮宋吃瓜的速度。馮宋因此加快了嘴裏的咀嚼。就在這時候,那個疑問像青煙一樣從腦海中冒了起來。馮宋忽然打斷了姚姑娘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茬,你有男朋友嗎?馮宋緊盯著姑娘問。你說什麼?馮姑娘停下手中的活,困惑地看著他。我是說,你談戀愛了嗎?馮宋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姚姑娘如夢方醒地啊了一聲,她臉蛋兩側紅了,好像藏區人民通常有的那種高原紅。你胡說什麼呢你。姑娘說,我什麼時候談戀愛了?馮宋還不肯放過她似的緊跟了一句,昨天你是不是去散步了?這回姑娘臉上露出驚疑的神色,昨天我一直在屋子裏,哪兒也沒去。姚姑娘頓了頓又說,你一定看錯眼了,你看見的那個人不是我。也許是因為這個小插曲,屋子裏的氣氛後來就一直有點沉悶,隻有吊扇轉動發出的嗡嗡聲稍稍稀釋了一點。好在馮宋悶著頭三下五下吃完了西瓜。

可是,不管怎麼說,馮宋後來還是發現了那個男的。那個男青年是不是姚姑娘否認的那位馮宋就不清楚了。說起來也算是先聲奪人。那天馮宋一個人在屋子裏悠閑地翻一本象棋棋譜,忽然聽見隔壁的一聲粗獷的男子的驚叫,隨後是拖腔拖調的女人的大笑,高亢而逼仄,好像一根腸子一樣被人從喉嚨裏擠出來。馮宋把棋譜扔在桌上想,看來姚姑娘的聲線一點都不亞於小惠。也許女人從骨子裏說都是一種相似的輕浮的動物。他打開窗戶,一陣風立刻從外麵急迫地趕了進來。趕進來的還有飄渺的話語聲。是姚姑娘那口吳儂軟語。間雜著一個陌生男子混沌的聲音。馮宋立在窗戶一側,稍稍一瞥,就能發現隔壁那扇終日關閉的相同款式的木窗此刻打開了。馮宋可以想象,夏天明亮的光線將以一種輕逸的姿態躍入姚姑娘的屋內,帶給人徐徐清風。這種感受馮宋在初次約會小惠時深有感觸。但是現在,馮宋隻能不無遺憾地緬懷一下遙遠的往事。古人說,境由心生,這幾個字還是大有深意的。馮宋內心真是產生了一點微微的醋意。

馮宋出門的時候,看見了擱在斜對麵牆壁邊的一個編織袋。顯然,那隻袋子是被廢棄了的,不是盛放白玉蘭花的塑料袋,但也可能和塑料袋大同小異。反正,馮宋的興致是因這隻露出一些甘蔗皮屑的袋子而生。通過這隻袋子,大致可以猜測此刻正在隔壁屋子裏與姚姑娘竊竊交談的男子的身份。

那扇門虛掩著,還是馮宋看到的兩指寬的門縫。但馮宋並沒有發覺那男子的身影。馮宋忽然想起姚姑娘屋子裏的小馬紮,顯然,憑那混沌的聲音,那位男青年極可能長得壯實無比,那小馬紮一定還空著,屋內的兩個男女,也一定是坐在姚姑娘那張可以當凳子用的床上。

有點讓人深感蹊蹺的是,此後,那個打亂了馮宋思緒的男聲竟然消聲匿跡,好像從未來看過姚姑娘。倒是姚姑娘,忽然變得好動起來。黃昏降臨的時候,馮宋常可以望見姚姑娘的身影在走廊裏穿過去,輕飄飄不發出一點聲音,一會兒就悄然隱沒在某個門洞裏。有時候,馮宋會在馬路的另一端發現姚姑娘孤獨而堅定地朝著既定目標行走。也有時候,姚姑娘的屋子裏會熱鬧得沸反盈天,馮宋聽得出來,裏麵說笑打鬧的多是一些來此串門的姑娘。馮宋從沒有進去,倒是這些姑娘,用一種狐疑的目光注視過他。但馮宋不以為意,隻是微微一笑。從本質上說,馮宋是個懶得說話的人。

這當中的目光自然也包括姚姑娘的。姚姑娘的眼神竟然有幾分獨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像一棵樹躲在眾多的樹中間,一不留神就會讓馮宋感得恍惚。那種揶揄般的笑容望過去古靈精怪,好像什麼都瞞不了這一雙眼。這讓馮宋心裏頗為不安,同時又莫名其妙有點小愉悅。好幾次他看著那雙眼不免有點走神,小惠因此覺得馮宋不在乎她。她說,你想什麼呢你?人家跟你說話你也不理。話一說,馮宋就醒悟過來了,趕緊補償性地笑笑。可女人的眼光總是縝密的。小惠有一次也笑了,說,你看你,人家朝你笑笑,你就當真了你,真沒出息。馮宋隻好裝出傻愣愣的樣子說,是嗎?那我可就有福了。

天熱了,小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開始考慮著去遊泳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心血來潮地對馮宋說,就按你說的辦,我們出去遊泳消暑。她迅速網購了泳鏡泳衣泳帽,還試穿了一下。小惠很欣賞自己那身裝扮。她趴在床上,閉著眼睛,在想象中輕柔地遊著,她感覺頭頂藍天白雲,身子卻是通體泡在碧綠清涼的水裏。

馮宋在一邊看著,也漸漸被感染了。全身裝束的小惠確實顯得與眾不同了。他情不自禁臥倒在小惠身邊,模仿著遊泳的動作一起遊。可就在這時,馮宋突然想起小惠是個旱鴨子,她根本就不會遊泳呀。

到時候你可以教我嘛。聽了馮宋的擔心,小惠滿不在乎地說,即便你不肯教我,我也可以跟別的男人去學。她壞笑著捏了一下馮宋的鼻子。馮宋忽然覺得鼻子酸酸澀澀地,有一種強烈的哭泣的欲望升了起來。馮宋知道自己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歲月。他們好久沒有這樣的歲月了。馮宋在傷感的情緒裏沉溺著,就像一個愛好睡懶覺的人,久久不願醒過來。可是,馮宋又清楚自己這樣做是脆弱的。而男人一定要堅強才行。馮宋說,那就這樣好了,我們去市區新開的那個水上公園玩。

水上公園的收費標準並不便宜,但是馮宋已決定要好好娛樂一番。他們第二天就去了。水上公園裏的人果然多。尤其那天是星期日,更是人滿為患了。泳池裏的叫聲此起彼伏。彩色的身影在視野裏不斷晃動著。小惠在泳圈裏搖頭擺尾,馮宋浮在身邊,托著泳圈推波助瀾。有時馮宋來一個惡作劇,向小惠潑點水或者鑽到水裏去抓小惠的腳,引起小惠的幾聲尖叫。但是,過不了一個小時,馮宋注意到小惠的臉色顯得厭煩起來。小惠用手掬了一把水,仔細端詳,這麼髒。小惠撅著嘴說。馮宋在旁邊說,能不髒嗎?這麼多的人。小惠說,是啊,人太多了,沒意思。馮宋也有同感。馮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看著一米外的地方。一米外的地方,一個孩子正在父親的懷裏玩鬧,他踢起的水花像狂放的煙花,準確地濺落在馮宋的臉上。

馮宋和小惠很快離開了那兒。馮宋說與其在渾水中摸魚,不如去清水裏泡一泡。小惠當即響應。兩個人就收拾了行裝,乘車前往一個叫銅天鬥的水庫。這個水庫位於郊區,才幾裏路,就在竹林掩映的一個山腳下。馮宋一年前和朋友來過這裏,還在月光下裸泳過。

果然,小惠一看見這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就愛上了。正是午後,陽光鋪在水麵上,一片散金碎銀,又像無數小魚在波麵上躍動。小惠看看四周沒人,就嚷著要裸泳了。馮宋嘿嘿笑了兩聲,好啊,我正好看個夠。可是小惠最終還是穿著她的泳衣下了水。憑什麼讓你占便宜?小惠說著趴在泳圈上撲騰了起來。馮宋也開始遊動起來。從這邊遊向對岸。馮宋的水性不錯,那都是小時候在鄉下那些河灣裏練出來的。那時候在兩岸間來回遊動是他的一個傳統娛樂項目。現在,他在重溫從前的記憶。小惠吃驚地望著他越遊越遠,嘴都張大了。她從來就不知道原來馮宋還是這麼出色的一個泳將。你回來。小惠喊,你不能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下。可是水麵上的風一無遮攔地吹著,把她的話吹得支離破碎。小惠有點絕望了。她什麼也望不見,隻望見遙遠水麵上一個似是而非的黑色頭顱。

馮宋遊得很暢快,他劈波斬浪,遊刃有餘,幾乎就覺得這天地間唯我獨尊了。真的,馮宋好久沒有這麼自信過了。如果生活中的事都這麼自信就好了。返回的途中馮宋就這麼感慨地想著。他愉快地望了望天,天空湛藍明淨得如同他的內心。他的臂膀揮舞得更加有力了。

也就是這時候,透過濺起的水霧,馮宋無意間望見遠處一個身影撲通一聲滑入了水中。馮宋嚇了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竄入了他的腦袋。馮宋的心裏忽然空了一塊,那一塊正是他深藏的自信。

馮宋看見那個畫著紅藍花紋的泳圈在水上無動於衷地漂著。一些細碎的水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沒有人。泳圈上沒有小惠。馮宋一頭就鑽進了水裏。他在水裏慌亂地遊動,摸索,極力睜大眼睛。那是一個碧綠的世界。

馮宋把小惠托上來的時候有點筋疲力盡了。小惠吐了幾口水,就把頭無力地擱在岸邊的沙土上。馮宋喘著氣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你怎麼會掉下水去?小惠卻笑了。小惠的臉色蒼白然而卻是一臉壞笑,實話說了吧,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就看你救不救我了?

馮宋重新回到了那種半死不活的狀態。說半死不活是因為他覺得生活中的樂趣好像又少了一點。任何一個小小的因子都會影響日常生活的質量,如天氣的炎熱,如心情的懈怠……馮宋和小惠還是過著那種簡單又平淡的日子。除了慶祝個節日去拜訪個朋友,沒什麼特別好的主意。馮宋也不敢去水裏遊泳了,他就在屋子裏遊泳。他趴在小惠身上,遊啊遊。這就是他們窮極無聊發明的雙人遊。其實,早被別人發明過了的。

讓馮宋驚訝的倒是,他和小惠還沒有去外麵租房,隔壁的姚姑娘卻先期離開了。是突然走了吧,沒有打一聲招呼。推開虛掩的門,馮宋看見屋裏一地狼藉,木板床上空蕩蕩的,那些桌子箱子炊具瓶罐什麼的都不見了,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隻有那隻吊扇,還掛在那個鐵鉤裏,輕微地晃蕩。

馮宋再次遇見姚姑娘是在半個月後。那天馮宋聽見隔壁傳來叮當作響的聲音。馮宋就出去了。他看見姚姑娘站在屋子裏,像圓規一樣站著(這種姿態讓馮宋忽然心生厭惡),頭仰得很高。順著姚姑娘那條呈四十五度角的視線,馮宋吃驚地看見一個青年男子(馮宋搞不清這人是不是從前發出混沌聲音的男子)正跨在一個木梯子上拆卸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快樂而又賣力地揮動著鐵扳手。隨著他的舞蹈一樣誇張的手勢,一滴滴汗水像一個個黑色的句號一樣被甩了出來。馮宋呆呆地看了一會,才想起要跟姚姑娘做一次正式的道別。可是,他的嘴巴剛蠕動了一下,姚姑娘的目光卻讓他閉緊了嘴。一切都秘而不宣,一切都在那雙眼神裏。姚姑娘專注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無奈,憂鬱,身不由己。總之,是玻璃渣碎了一地的眼神。馮宋的心好像有什麼東西也碎了一下。他知道,這一回姚姑娘是真的得徹底走了。

因為這個小小的變故,有一段日子,馮宋沉默了許多。倒是和小惠做床震發泄了他過剩的精力。高興的時候,他毫無顧忌地閉著眼一聲接一聲地大聲喘氣,就好像北方歌手在唱信天遊,也像屋裏闖進了一群瘋狂的老鼠。

那是一段馮宋特別想得開的日子。馮宋也搞不清是因為從前隔壁的姚姑娘,還是因為小惠。通過那次遊泳的事,馮宋多少認同了目前的狀態。馮宋覺得生活中的期盼既然少了,那你還不如不去期盼。畢竟期盼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此時唯有做到心無旁騖一如既往才是最好的對策。也隻有這樣,才能把半死不活的事做得盡可能淋漓盡致。生活由此才能繼續下去。

姚姑娘走了半個月後,隔壁房間很快又有了動靜。這回馮宋忍不住好奇心,進去看了一眼。是一個陌生的姑娘。梳著兩條鄉村式樣的麻花辮子。姑娘很靦腆,坐在床上,看看他,不說話。馮宋微笑著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晚上,馮宋和小惠說起隔壁的這個陌生姑娘。小惠說,看來這個不是剩女,是處女。馮宋驚奇地說,怎麼?這年頭還會有處女?小惠笑著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別動什麼鬼心眼,人家可是純潔的姑娘啊。是啊是啊,馮宋說,這世界除了我,除了你,別的都很純潔,這樣說你滿意了吧。小惠說,去你的。

馮宋就勢翻到了小慧身上,開始運動起來。他想,這才是他媽的生活的真諦。他扭動了一會,突然停住了,東張西望好像找什麼東西。小惠把她的眼皮睜開一條縫,狐疑地看他,你怎麼啦?馮宋拍拍腦袋說沒什麼。馮宋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著牆壁輕輕敲了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馮宋停下來,側著耳朵聽了聽,沒什麼反應,小惠的眼睛又閉上了,她好像迷糊過去了,不知道是快樂還是睡著了。馮宋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趕緊又扭動起來,一邊扭動一邊對閉著眼睛的小惠說,你說奇怪不奇怪,不這麼敲幾下,我覺得渾身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