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宋發現姚姑娘的門經常虛掩著。卻不見有人去串門。或許姚姑娘是想讓涼風在她的屋子裏穿來穿去,消解一下暑熱,順便使人心曠神怡。馮宋可以看見姚姑娘的身影在裏麵不時晃動。姚姑娘的身子很瓷實,麵色也紅潤,外露的小腿和肩膀的膚色泛著健康的玫紅光澤。馮宋心中的那份感慨又一次油然而生。多麼樸實內斂的姑娘啊!馮宋由此理解了姚姑娘流露出的那份端莊的姿態。那是和小惠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的。當然,有時候馮宋也能聽見裏麵傳出姚姑娘的歌聲,是時下一些流行的情愛歌曲,雖然音色聽起來不怎麼樣,但足以說明姚姑娘感情豐富,並且一貫善於自娛自樂。有幾次,馮宋的脖子伸直了,他很想去看看裏麵究竟是個怎樣的光景,但想到這麼進去(而且是接近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而非活潑好動的姑娘),似乎有點冒失,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倒是姚姑娘看見他會抿著嘴暗暗發笑。似乎從停電那晚開始,姚姑娘看見他,眼裏就時常泄露出這種揶揄的微笑,這令馮宋困惑不解。他走了幾步回轉頭,果然發現那微笑像花一樣神秘地綻開了。馮宋的心裏就驚了一下。這姑娘仿佛看透了他,連笑好像也一直笑到了骨子裏,勘破了什麼一樣,總讓馮宋覺得自己有什麼把柄被誰抓到了。後來他就想起了他和小惠在隔壁廝混的事。也許,她就在笑他,在笑他們兩個,那麼自以為是地做愛,以為誰也不曉得,其實,什麼也逃不過她的耳朵,隻要他們在做。
這個念頭一產生,不免令馮宋感覺格外沮喪。等他和小惠在一起,他索性發了狠。他想,你不是有這個樂趣嗎?好吧,我就偏偏做給你看。馮宋的衝刺每一次於是就窮凶極惡,臉部都有點扭曲,小惠因此覺得又害怕又好笑。小惠的眼睛又閉上了,嘴裏含含糊糊的,像是嘀咕又像是呻吟,馮宋也不管她。馮宋腦子裏又開始胡思亂想。他想,你不是想我做愛嗎?我就做給你看,狠狠做,一下一下地,把你做死。這麼想著想著,馮宋後來就喊了出來,他喊,姚,姚,姚……小惠這時睜開了眼,很吃驚地看著他,你喊什麼喊?馮宋說,沒什麼。馮宋說,我在喊要,要,要。
都說女人天性是敏感的。小惠有一天突然沉下臉,對馮宋說,你不要去理隔壁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會勾引人。馮宋嚇了一跳,說,你怎麼說話的,人家可是很老實的一個姑娘。小惠說,老實?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沒看見她長著一雙狐狸眼,長這種眼睛的女人最會勾引男人了。馮宋說,隨便她長什麼眼,反正與我沒關係。小惠冷笑一聲,沒關係?我看大有關係,你沒發現嗎?每次你路過,她一直盯著你看,眼睛裏有那種危險的笑。這麼一說馮宋也笑了,說,笑還有危險?我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小惠急了,說,當然有,那種笑說破了就是眉目傳情。馮宋搖搖頭說,太玄了吧。小惠說,真的,從現在起,我要好好看著你了。馮宋沒好氣地說,你放心好了,我的身上不會掉下一根頭發的。小惠撇撇嘴說,誰知道呢。
小惠蠻橫的話讓馮宋覺得不可理喻。事實上,他連姚姑娘的門都沒有進去過,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武俠小說裏寫的“魔眼奪魂”的功夫總不至於是真的吧。況且,馮宋清楚自己對姚姑娘絕無非分之想,隻是好奇而已,甚至連好感似乎也無從談起。小惠憑什麼這麼說他呢。唉,也許女人的猜忌心真是與生俱來。
可是,馮宋一時半會卻也做不到視而不見。幾乎每天都要從那條狹長的走廊穿行,抬頭不見低頭見。馮宋不可能真的做到一聲不吭。這並不符合馮宋的性格。馮宋可不是一個內向的人。他喜歡自由鬆散,骨子裏還散發著那種無所為的頹廢氣息。有興趣考證的話,這種氣質與遙遠的魏晉風骨倒是有幾分相似。馮宋因此頗為珍惜這種氣質,有時甚至是顧影自憐。或許,當初他也是以這種氣質征服了小惠。總之,他是很難勉強自己去做一些刻意的事情。包括對居住在宿舍裏的姑娘們置之不理。她們畢竟一個個都是活色生香顧盼生姿的。這裏麵也有姚姑娘。自從開了鎖之後,馮宋現在似乎和姚姑娘已經有那麼一點微妙的聯係,所以讓他重新對姚姑娘置若罔聞確實是做不到的。退一步說,即便他本人無心,姚姑娘卻有意,他又能怎麼樣呢?
事實也是如此。馮宋很快等來了和姚姑娘攀談的那個時刻。確切說,是姚姑娘在某個樓道口等著馮宋的到來。那天馮宋看見姚姑娘的時候,後者正提著一箱什麼東西吃力地上樓。眼神那麼迅捷的一瞟,馮宋就看出了其中隱含的求援或者說考驗的意思。馮宋的全身骨頭就發條一樣緊了一下,肌肉也緊張起來。這種感覺以前隻有在小惠麵前才有,可是,這會兒居然跑了出來,馮宋自己也糊塗了。按理說,盡管紙箱的體積超大,但放在像姚姑娘這麼一位健壯有力的姑娘的手裏,應該穩如泰山。但是,馮宋隨後的舉動連自己都吃驚非小。馮宋殷勤地跑上前一把接過(更像是奪過)姚姑娘手中紙箱,嘴裏客氣地說我來我來。姚姑娘於是如釋重負地鬆了手,與此同時也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接下去的事情就顯得順理成章。在姚姑娘那間彌散著煤油味菜油味洗發香波味的屋子裏,馮宋應姑娘的要求,幫著拆開了紙箱,幫著取出了裏麵的物件。原來是一架吊扇的配件。於是,安裝吊扇成了馮宋必須義無反顧接受的手藝活。馮宋憑著自己日常積累的一點皮毛經驗,開始忙活起來。他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勤快的人。在姚姑娘的屋門和小惠的屋門之間穿梭走動,尋找工具和材料。這個忙碌得近乎陌生的身影,令小惠眼前一亮,以至於馮宋前腳走出,小惠後腳就緊跟了出去。她的臉一旦浮現在昏沉沉的屋門口,她的眼前又暗了下來,並且開始嗑起了瓜子,嘴裏呸呸呸不停吐著瓜子殼。她顯然已經看清楚馮宋成為一隻快樂的蜜蜂的前因,所以此刻滿臉不悅。可事已至此她能說什麼呢?她能說的頂多是夾雜著呸呸呸的語意含混的一兩句廢話,譬如,馮宋,你能啊,什麼時候學會安裝電器了?譬如,馮宋,你可別把自己安裝進去啊?
因為考慮到裝設吊扇對姚姑娘改善生活的必要性,馮宋的心頭湧動著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當然,這是要冒一點風險的。如何妥善安裝倒是其次,主要還是小惠的態度。剛才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沒有事先征得小惠的同意。可是看起來已經來不及了。馮宋的腦袋有點暈暈乎乎,好像中暑了,或者是中了邪。完全有可能。馮宋想。趁著僅有的那點清醒,也趁著姚姑娘不注意的當口,馮宋朝著靠在門框上的小惠擠擠眼,無奈地攤攤手,誰讓我是個男的呢?馮宋說,都是一幢樓的,總得搭個手幫個忙嘛。
也許由於小惠暗探一般在門口監視,馮宋有種不祥的預兆。這使他在幹活時有點心不在焉。他的頭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粒。可他連擦拭一下的想法都沒有。等到新裝的吊扇轉出徐徐清風的時候,馮宋覺得自己像是被誰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全身的衣服貼在了肉裏。這一次姚姑娘是泡了一杯茶出來,可馮宋說了聲謝謝就轉身出了屋。他想他在姚姑娘的屋裏呆得夠久了,再呆下去他就進不了附近那個門了。
安靜下來的時刻,馮宋偶爾會陷入某些紛亂的思緒裏。他在屋裏或者室外踱來踱去,有時候冒出來的就是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像亂七八糟的麻線一樣讓他理不清。比如,他一直覺得自己和小惠之間存在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狀態。有時候他甚至想,小惠真的對自己那麼重要嗎?老實說平時他並沒有這種感覺,他們如今的日子像是和尚敲鍾,過一天算一天,沒有指向性,平淡得像白開水,毫無想象中波瀾壯闊的一麵,著實令人難以打起精神來。可奇怪的是,每當馮宋有一點鬆懈和厭倦的時候,他又感覺出了小惠的重要性。正是小惠的存在,他似乎有了一個安寧懈怠的理由。總之是心安理得,讓別人也讓自己。無疑,生活一直在沿著既定軌道前行。如果沒有意外,不出幾年,他將和小惠結婚,然後生下孩子,再然後就是經營一個三口之家,如同馬路上任何一個手拉手的三人組合。當然,如果那個人不是小惠,換成別的人,比如姚姑娘,應該也是如此,隻不過是名字姓氏的替換。馮宋記起高中畢業前夕,一個女同學在他的留言本裏這麼寫道:認識你,是緣起,離開你,是緣盡。太傷感了。那個女同學,暗戀過馮宋的,是很會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一個女孩。可馮宋那會兒跟另一個女孩子好得如膠似漆,所以根本不理會這種陳詞濫調。可十幾年過後,馮宋居然莫名其妙想起這句大實話。
小惠還是有一點耿耿於懷。女人的心眼總是那麼尖而細。進入夏天以來,小惠變得有點心浮氣躁,對馮宋的那點要求也不怎麼配合,而且話說得蠻有道理,馮宋找不出破綻。小惠說,別老想著那個,也不看看這天氣,多悶,你看隔壁,吊扇也裝了。說起吊扇,小惠來精神了。她的眼睛很靈活轉了一圈,笑,你什麼時候給我也裝一個。馮宋聽出來了,也笑,還一把兜住小惠的屁股說,就裝在你裏麵吧。小惠把馮宋推開說,讓我裝我還不想裝呢,真熬不下去,我就到外麵租房住。馮宋說,好啊好啊,我早就有這個念頭了,這是個好主意。小惠的嘴邊露出幾分譏誚,省省吧,還真以為你很有錢呢?馮宋的腦袋耷拉下來。
如小惠所說,馮宋確實也沒多少錢。他是廠裏一個小小的行政科科員,平時主要編一本內刊。看著穿得幹淨,可是兜裏也幹淨著呢。每月的工資發下來,馮宋要做的是如何改善兩個人的夥食,如何增加點娛樂。當然經濟是考慮的第一要素。所以在有宿舍住的前提下,他是不會把錢胡亂花在租房上,小惠想必也一樣。可是馮宋跟小惠有不一樣的地方。馮宋不像小惠那樣錢錢錢地說出來。馮宋覺得有些事就是不能說,一說就俗,一俗就變了味。
馮宋沉思片刻,那顆腦袋重新豎起來。他說我們散步去。此刻的馮宋看上去很自信,像本來蔫著被水一澆又活過來的一盆花草,簡直是生機勃勃。很顯然在短暫的時間裏,他做了自我心理按摩,而且相當成功。馮宋覺得自己出的這個主意好極了。他為自己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好主意而深感懊悔。想當初他和小惠相識時可沒少散步。散步是最好的娛樂方式,馮宋說,可以怡情可以養眼可以了解發生在身邊的熱點看點……小惠打斷了馮宋的話,行了行了,小惠怨艾地說,除了這個,你還能想出點什麼?馮宋的嘴唇動了動,他想說,可是,別的什麼都是要錢的呀。想了想,到底沒有說出來。
這段日子他們隔三岔五都是晚飯後出去的。在廠區一些林蔭路上散步。從宿舍開始,沿著一條曲折的路線,依次經過食堂,倉庫,開水房,燈光球場,雕塑群……然後再返回。往往一圈轉下來,一個鍾點就過去了,小惠可以躺在她的床上看電視了。
不知為什麼,現在散步和以前有一點不同。馮宋記得,以前每次出去,小惠總是攀著他的手,就好像孩子一樣掛在他身上。馮宋能感受到那種死乞白賴的身體的份量。但馮宋一點都不感覺累,相反,他覺得那種份量讓人很踏實。他任由小惠的手掛在他的身上搖啊搖。有時候馮宋還停下來,伸出手去刮小惠的鼻子,當然被小惠打掉了。小惠打掉了馮宋的手之後還嫌不夠,反過來又去夠馮宋的鼻子。小惠長得嬌小,所以她夠不著,馮宋就故意曲一曲腿。這樣小惠就夠得著了。她一把就捏住了馮宋的鼻子,左擰一下右擰一下,真的把馮宋的鼻子當成了玩具。馮宋的鼻子經常遭這種罪,酸酸澀澀地,有時淚腺都要分泌出淚水來。但是馮宋心裏卻暖暖地滿滿地,他喜歡這種遊戲。說起來他們真是旁若無人。有一次這麼鬧時,馮宋的上司科長老吳正經過,老吳笑眯眯喊了一聲小馮。小惠把手趕緊拿走了,臉紅了,馮宋也有點不好意思。可是老吳什麼也沒說,隻是衝著馮宋詭秘地擠擠眼,就走遠了。
他們也真是大膽。有時候出去,看見沒人的地方灰暗的地方就敢做動作。或許他們就趕著那些地方去的。比如倉庫後麵,比如土坡上的那片草地上,比如開水房前麵那個拐角。那裏通常很少有人走動,加上是黃昏時分,機會就更好了。馮宋經常和小惠在那兒擁吻。有時馮宋還不顧小惠的反對,就把手伸進去。馮宋閉上眼,耳邊還能響起小惠輕輕的喘氣聲,打擺子一樣的喘氣聲。多麼美好!馮宋的眼睛睜開了,從過去回到了當下。當下是怎麼個情形呢?哦,他們在走路,一直走。沒什麼話,也沒什麼快樂的遊戲。小惠的手已經從馮宋的胳膊裏抽走了。她嫌熱。天氣熱了。小惠說。小惠和他並排前行,相隔一米以上。小惠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的也是。馮宋在心裏對自己說。沒錯,是散步。
有一次,小惠輕輕地喊馮宋,哎,你看,前麵那個是不是姚……馮宋噓了一聲,馮宋覺得在背後這麼說人家好像不太禮貌。馮宋說,看不清,天色太暗了,這段路又沒燈光。馮宋說著停下腳步,他眯著眼睛仔細地望著,他依稀望見那個草坡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他們好像在爭執著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在他們的手裏推來推去,好像那東西是個炸藥包似的。都不敢接。馮宋細心辨認了一會說,光線有點暗,我也看不清楚,大約是她吧。小惠肯定地說,我覺得就是她,他們幹什麼呢?馮宋老實地說,我也不知道。小惠卻笑了,你會不知道,你不是和她是老熟人嗎?馮宋說,你說什麼呢你。馮宋的眼睛緊盯著那個男的,他唯恐那男的做出什麼不軌的舉動。小惠說,說你兩句你還不高興了?你不是和她有一腿嗎?說著她亢奮地笑出了聲。這下馮宋有點發怒了,他說,瞎說什麼呢,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看,那個男的才和她有一腿呢,馮宋說,我看出來了,那個男的和她的關係不簡單。馮宋的眼睛緊盯著那個男的,他媽的,他們的關係好像是談戀愛的那種。正在這時,馮宋聽見草坡上那個男的吼了一聲,我想和你好,才把它送給你的呀。馮宋就轉頭意味深長看了小惠一眼,像是說,我猜對了吧。就在這個工夫,小惠卻小聲叫起來,你看,那女的跑了。
為了避免引起對方警覺,馮宋佯裝和小惠抱在一起,眼睛卻還在觀察那個男的。他望見那個男的像傻瓜那樣站了片刻,突然嗷地一聲一腳就把那什麼東西踢出去很遠,然後頭也不回就走了。馮宋和小惠這才好奇地靠近草坡。馮宋在地上發現了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被一腳踹破了,露出裏麵的內容,是幾片破損的花瓣。馮宋像考古專家那樣俯下身,緩慢撥開袋子,原來果然是花朵。白玉蘭花朵。隻可惜給踢得零零落落了。看,馮宋直起身說,那個男的和她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