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83年的成長(3 / 3)

常杏花的期待和僵硬一起消失,她突然驚心動魄地喊叫,紅燕——你敢,我就死給你看!常紅燕一直有思想準備,準備麵對媽媽爆發的一天,隻是沒想到這種爆發沒有經過緩衝直接爆發了。更讓她吃驚的是,她的媽媽又喊叫了幾聲,這種帶著悲傷的喊叫讓人毛骨悚然。

李敬海不滿地嘀咕說,你發什麼神經!常杏花的喉頭咕嘟咕嘟響了幾下,濕潤的雙眼突然定位了。最後她啊地一聲喊,人倒下去了!常紅燕嚇得臉都白了,她驚叫一聲,爸爸——快——

李敬海的身體一直不好,所以他沒有力氣,他和常紅燕拉著常杏花的的雙手,就是拉不動她,仿佛在拉一隻軟塌而沉重的麻袋。李敬海大聲喊,紅旗——紅旗——你快來。常紅燕也大聲喊,哥哥——哥哥——你快來。李紅旗今天一個人來得早,他考慮了幾天,決定要把妹妹的事告訴父母,這不但是妹妹的婚姻大事,也是他們一家人的大事。李紅旗把妹妹和那個石堅定找對象的事一說,李敬海和常杏花都驚呆了,和這個石堅定對上象,前世作孽呀。李敬海說,這個事不能硬做,要慢慢做紅燕的思想工作。常杏花的肺要氣炸了,她覺得這是天要塌下來的大事,所以她在常紅燕回來前已經哭了個夠。接下來,常杏花就和李敬海“開戰”了,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李紅旗聽得煩了,就跑到後門河邊想心事,他覺得自己的妹妹真是個白癡,居然會做出這麼一件荒唐的事。這個時候,李紅旗聽到了喊叫,他趕緊跑到客堂,發現媽媽倒在地上,已經像個死人。李紅旗和李紅燕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把軟綿綿的常杏花送到醫院搶救。醫生檢查後說,沒事,一切都好,她是暈厥了,吊兩瓶鹽水吧。李紅旗叫李紅燕守著媽媽,自己出去配藥。

常杏花已經蘇醒,她的嘴唇很蒼白,臉色像打了蠟的黃。常紅燕遞上茶杯說,媽媽,喝口水吧。常杏花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她動了動嘴巴,但最後沒有說話。常紅燕的肚子在咕咕叫,接著包裏的呼機也叫了,常紅燕取出呼機看了看,號碼是石堅定家的,看來他等得急了。李紅旗找來了醫院的領導,領導召來幾個好醫生,都是本院一流的專家。幾個醫生又認真給常杏花檢查了一遍,結論還是沒問題,隻是暈厥而已。院領導問李紅旗,你媽媽暈厥前受到過意外刺激嗎?李紅旗看了看常紅燕說,沒有!院領導說,放心吧,沒事的。

兄妹陪著常杏花吊鹽水,三個人都基本不說話,一看就是幾個心事重重的人。常杏花睜開沉重的眼皮,用一種空洞的眼神看看常紅燕,然後再慢慢騰騰地閉上。常紅燕的心裏很害怕,她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垂死前的眼光,難道媽媽到垂死的邊緣了嗎?常紅燕胡思亂想的時候,李紅旗出去買麵包饅頭了,他們都還沒吃過晚飯,但餓過頭也就麻木不仁了。吃完李紅旗買來的麵包饅頭,常紅燕說,哥哥,我想出去一下。

石堅定已經呼了常紅燕好幾次,她要到醫院門口的水果店裏去打電話。李紅旗也聽到常紅燕的呼機響了幾次,這種嘀嘀嘀的聲音響起來,在靜靜的輸液廳裏很刺耳,因為它很像是病人呼叫醫生護士的信號。常紅燕不在乎哥哥怎麼想,她說完就出去了。

走到水果店公用電話前,她撥通石堅定的電話說,我在醫院門口的水果店給你打電話。石堅定說,怎麼樣?紅燕,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嚨了。常紅燕想了想,想不好怎麼說,她重重地歎息一聲。石堅定焦急起來了,又說,紅燕,你為什麼不說話?不急,慢慢說。常紅燕說,我媽隻說了一句話。石堅定說,什麼話?你說話呀!常紅燕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我媽說,如果我敢和你好,她就死給我看。

石堅定啊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常紅燕又說,我媽暈厥了,在醫院吊鹽水。石堅定說,既然說出來了,我過來看看她吧。常紅燕說,你想氣死她呀,我掛了!

四十六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算是一種“家庭冷戰”,和一般夫妻間的冷戰相比,常紅燕家的冷戰是多層次的。常紅燕內心很想和爸爸、媽媽和哥哥溝通,或許這個事還有另一條中庸之道。有一次,常紅燕主動對李紅旗說,哥哥,你有很長時間沒給媽媽拿戲票來了?常杏花聽了嘖嘖嘴唇沒有說話,臉上露出一種稀奇古怪的表情。李紅旗冷冷地說,知道了。他的態度仿佛傳遞著一種心聲,就是不談石堅定別的都免談。常紅燕當然想談石堅定,她想談她和石堅定的愛情成熟了,但這是一根導火索,誰去點都會爆炸。

日子就這麼過著,看似平靜,其實心靈一直在磕磕碰碰。

秋天很快來了,樹葉又黃了。常紅燕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她甚至於想到,再這樣耗下去,總有一天她也會像石堅定的媽媽一樣瘋掉。有時候,常紅燕也要怨恨石堅定,他怎麼像沒事一樣呢?自己這邊的“戰鬥”已經開始,他那邊卻是風平浪靜。這麼一想,她的心裏就更加忐忑不安。常紅燕決定要和爸爸媽媽談一談,經過時光的過濾,或許他們也有想溝通的願望。

這天上午,常紅燕又跑到冷凍廠邊上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現在,石堅定也有“大哥大”了,當然“大哥大”已經被人們叫手機,因為它原來就叫手機,它的身價也從幾萬跌進了萬元。手機是半個月前買的,石堅定準備開辦汽車修理廠了,說買個手機既有利於創業又有利於戀愛,還說明年春節給常紅燕也買一個手機。

手機確實好,常紅燕一撥就通了。常紅燕說,我想和我爸爸媽媽談一談,再這樣耗下去,總有一天我會瘋掉。石堅定說,紅燕,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男左女右,男人跳右眼不吉利,這個事是不是過幾天再說,我現在心裏很不踏實。常紅燕心裏顛簸了一下,想難道你願意這樣繼續耗下去?她很快讓自己冷靜了,說,我聽你的。接著她又說,秋天了,又要冷了,你爸爸身體最近怎麼樣?石堅定似乎愣了愣,說,還是老樣子,心情很不好,每天晚上念叨著我媽。常紅燕的眼前浮現出錢秀麗的身影,這個瘋女人至今沒有回來,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

打完電話,管電話的老頭又意味深長地盯著常紅燕看,然後邊找錢邊嘀嘀咕咕地說著話,常紅燕很怕他又說什麼話,接過找頭匆匆就走,管電話的老頭突然大聲說,姑娘,你真傻,何必呢?鳩山先生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要誅你,地要滅你!常紅燕本來想不理他的,隻是自己仿佛不是自己了,她轉身奔跑起來,跑到管電話的老頭麵前說,老太公,你太會操心了,鳩山先生早就死掉了!

常紅燕跑到廠門口想哭,但不能在別人麵前哭哭啼啼,她揉揉眼睛然後回到了辦公室。這個上午過得恍惚,吃過中飯,常紅燕有了新的想法,她覺得這個想法一定要實現,就跑出廠找到另一個公用電話。這個公用電話雖然遠一點,但常紅燕覺得打起來會安心踏實。管電話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她看了看走近的常紅燕,然後又低頭看她手裏捏著的雜誌。常紅燕拿起電話想了想,聽到頭上有一陣秋風掠過,幾片黃葉歪歪斜斜地落下來,掉落到她的身邊。電話亭設在一顆粗大的法國梧桐下,這座小城有許多這樣的梧桐樹,每年秋天,所有的梧桐樹在秋風的掃蕩下,樹葉都會變黃然後落到地上,成為秋天裏一道傷感的風景。

常紅燕看到這些落下來的樹葉傷感了,她撥通的是李紅旗的電話,這些日子來,常紅燕覺得親情突然地變得僵硬,幾乎找不到一絲其中的柔軟。常紅燕說,哥哥,我是紅燕。李紅旗驚訝地說,紅燕,你有什麼事嗎?常紅燕說,你是我哥哥,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可是我說不出口。

李紅旗說,你說吧,你是我妹妹,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聽著。常紅燕覺得這時候的哥哥像自己的哥哥,她感覺到了一絲輕鬆,她說,哥哥,這些日子來,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戀愛怎麼樣了?你這麼冷淡,甚至冷漠我,我覺得我活得很孤獨。李紅旗說,你怎麼能這樣說,你難道沒有想想你自己做了什麼?媽媽都被你氣得暈厥了,可你還在和那個石堅定戀愛,你這麼自私固執,我們還能說什麼?

常紅燕說,哥哥,你怎麼能說你妹妹自私固執,就算我自私固執,也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戀愛自私固執,但你們不想想我為什麼這麼自私固執嗎?李紅旗說,紅燕,你知道嗎?明年我就有可能提科長了,可是,我的妹妹要和一個坐過牢的流氓犯結婚,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這是多麼荒唐的一件事!

常紅燕像受到了刺激,她大聲說,不,你錯了,他不是流氓犯,那個時候政府冤枉了他,現在是你冤枉了他。李紅旗歎息著說,你的執迷不悟,給你哥哥臉上抹了黑,我心疼!常紅燕絕望地說,如果你是我哥哥,你就不應該這麼說我。我覺得,你才是自私固執,你才是執迷不悟。常紅燕擱下電話,流著眼淚付了話費。管電話的胖女人吃驚地看著流淚的常紅燕,然後小心翼翼地說,喂,你是不是瓊瑤的愛情小說看多了?常紅燕揩揩眼淚說,是的。

李敬海原本話少現在更少了,但他的歎息比以前多了,他常常無精打采地歎息,輕一聲重一聲,蜷縮著身子像一隻瘟雞在呻吟,把家裏的氣氛弄得很壓抑。常杏花還是嘮嘮叨叨的,似乎要把嘮叨堅持到底,說李紅旗討了老婆忘了娘,說覺得菜不夠好盡管說好了,說自己菜做得沒味可以教她幾招,說如果心裏有事也可以說出來聽聽。常紅燕覺得很煩,她想到媽媽是不是真的老年癡呆了,如果真是這樣,她怎麼和媽媽溝通呢?

有一天晚上,常紅燕和石堅定約會後回家,發現常杏花還沒睡,平時這個時候她都睡了。常紅燕走過爸爸媽媽的房間,常杏花居然披著棉襖走出來說,紅燕,你回來了?我等著你。又是冬天了,外麵西北風在呼呼地奔走呼號,老房子屋頂上的塵埃也在黑暗中抖動。

常紅燕吃驚地說,媽媽,你等我有事?常紅燕搓了搓冰冷的手,然後想把媽媽扶進房間。常杏花的身子硬邦邦的,她說,走吧,紅燕,我到你房間去,我有話對你說。常紅燕感到很突然,媽媽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這樣同她說話了。常杏花在這樣一個冬夜有話要說,這反而讓常紅燕害怕和擔心,她猜想媽媽一定要說自己戀愛的事了,或許媽媽也不願意再這樣耗下去。

在昏暗的燈光下,常紅燕發現媽媽的臉色居然是紅潤的,憂傷和煩惱無影無蹤了。常紅燕的心懸了起來,她走進房間說,媽媽,你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常杏花笑了笑說,紅燕,你知道嗎?你哥哥就要當科長了,這是人民政府的科長呢。以前徐主任不過是個居委會的主任,他就有權力給我介紹工作了。紅燕你想,你哥哥有出息,我們都是有好處的。

常杏花的臉色更紅潤了,她美滋滋地看著常紅燕微笑。常紅燕覺得媽媽一定還有另外的意思,就是李紅旗要當科長了,他的妹妹不能和石堅定這個曾經的“流氓犯”戀愛結婚。常紅燕說,媽媽,我早就知道了,是哥哥對我說的。常杏花突然說,你可以不聽我媽媽的話,但你總要聽聽你哥哥的話,你哥哥的前途,就是我們全家的前途,你說是不是?

常紅燕早就想和媽媽溝通溝通,現在媽媽既然主動說到這個事,就應該把這個事說個明白。常紅燕說,媽媽,你的話,哥哥的話,如果是對的,我一定句句聽。不過,哥哥當不當科長和我沒關係,他當他的科長,我做我的工人。常杏花臉上的紅潤一下子流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憂傷,她的身子也重重顫抖了幾下,披在身上的棉襖滑落在地。常紅燕很擔心媽媽的身體,但想到自己艱難困苦的愛情,心裏的柔軟又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僵硬。

常紅燕趕緊上前把棉襖撿起,正要把棉襖披到媽媽身上,常杏花用手擋住棉襖說,你說你和你哥哥沒有關係,你說說,你和我還有什麼關係呢?常紅燕把手裏的棉襖再次披到媽媽身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我媽媽,媽媽,你能不能為我想想?常杏花哆哆嗦嗦地說,不,你這麼說,就是在說,我——我以前是你媽媽,可是,現在不是了!常紅燕知道媽媽的心裏還是溶解不了的拒絕,這種拒絕像岩石一樣長在她的心裏。

常紅燕有種悲痛欲絕的壓抑,她喘了幾口氣說,媽媽,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現實,石堅定真的是一個好人,你們都知道以前他是冤枉的,難道現在你們還要冤枉他?常杏花喃喃說,不,不,我決不!她邊走邊說,搖搖晃晃走到房門口,棉襖再次滑落在地。常紅燕以為媽媽滑倒了,跑上前才發現媽媽走了,一件棉襖孤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四十七

石堅定覺得石誌坤住院的事應該告訴常紅燕了。因為石誌坤已經住了幾個月的醫院,而且有越住病情越重的趨勢。其實,石堅定父子發生衝突也有數月了。

那天晚上,石堅定對石誌坤說,爸爸,我找到女朋友了。坐著的石誌坤是跳起來的,他一把拉住兒子說,你——你不會又在騙我吧?自從石堅定出獄回家開始,石誌坤就像一個老太太關心兒子的婚事,說,堅定呀,你都三十歲了,找個姑娘成家過日子吧。石堅定總是說,還早,我要先創一番事業再結婚。石誌坤唉聲歎氣的,說如果你媽在,這個事也不用我一個老頭子操心了。

這時候的石堅定心裏很疼痛,媽媽至今生死不明,爸爸頭發白了,人佝僂了,毛病多了。以後,石誌坤問起找對象的事,石堅定都會說,快了,就要帶回家來了。石誌坤聽了眼光都會閃亮一下,臉上露出期待的微笑。

現在,石誌坤的期待就要實現了,激動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晃動。石堅定扶著石誌坤坐下說,爸爸,這是真的,她是國營冷凍廠的會計。石誌坤又跳了起來說,啊,她也是國營企業的,一個姑娘家,真有出息。

石誌坤臉紅氣急了,呼吸也粗重起來。石誌坤是病退的,年齡不算大,但老相已經擺出,高血壓,冠心病,血脂高,神經衰弱,這些常見病他都擁有了。石堅定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他擔心爸爸會受到刺激,然後發生他想不到的事。石堅定急忙把石誌坤再次扶到椅子上說,爸爸,你同意了?石誌坤說,你覺得滿意了,爸爸當然同意的,什麼時候你叫她來我家吃飯?石堅定猶豫不決了,他不敢再說下去,因為石誌坤的期望越高,他的失望或許會越大。

石誌坤動了動身子大聲說,我說我同意的,你還想讓我怎麼樣?石堅定狠狠心說,爸爸,她很怕羞,她比我要小十一歲。石誌坤按捺不住又跳起來說,啊,啊啊,堅定,你好福氣呀,爸爸為你高興,這個星期天叫她來家裏吃飯。你明天打電話給朝陽,叫他帶女朋友也一起來。你看你,你不結婚,你弟弟的婚事也一拖再拖。

石朝陽大學畢業在杭州工作,找了個杭州姑娘,新房子也有了,萬事俱備,隻等石堅定先結婚。每次石朝陽回家來,石誌坤都要重申說,你哥哥沒結婚,你就得等,你除非等到三十歲,你哥哥還沒對象,你才可以先結婚。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你們媽媽說的,你們小的時候,她就這樣說了,所以我到現在還記著。石朝陽說,爸爸我聽你的話,就是在聽媽媽的話。

石堅定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再說下去,爸爸或許就要從天上跌到地獄了,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但他不能不說下去,他不想再等下去了。石堅定說,爸爸,你高興我心裏舒服。不過我說下去,你聽了不要生氣,你要保證不生氣,我就說下去。石誌坤說,你說呀,你說下去吧,我高興都來不及,我怎麼可能生氣呢。石誌坤一直說話像病貓叫,有氣無力的,隻有在今晚,說話很有精神,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石堅定說,我的這個女朋友,你也認識。真的,而且你們還很熟悉,早幾年她說還來找過你。爸爸,你不能太興奮太激動, 我說出來或許你要接受不了,不過多想想就想通了,因為我女朋友她是一個好人!石誌坤聽了疑惑地眨著眼,接著張了張嘴巴,居然流出了幾滴口水,模樣很病人。他喃喃說,這樣不是更好呀!

石堅定的頭腦裏什麼都沒有了,隻有常紅燕和李紅英,她們是同一個人,但在他的心裏她們卻是兩個人,一個是過去,天真爛漫;一個是現在,青春亮麗。石堅定脫口而出,爸爸,她叫常紅燕,就是以前李家台門的李紅英。石誌坤愣了一會兒,接著痛苦地盯著石堅定說,你女朋友是李紅英,李家台門的那個害人精!

石堅定說,爸爸,她不是害人精,她是被我害的。石誌坤用手指點了點石堅定,他的手指在哆嗦,接著他的腿也開始哆嗦,最後他的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了。石堅定趕緊扶住要坐不住的石誌坤說,爸爸,你怎麼啦?我們不是說定了,我說出來你保證不生氣的。石誌坤慢慢癱軟下去,他在倒地前清晰地罵石堅定,你是一個混蛋!石誌坤還想說什麼,但已經說不出話來,嘴裏流出許多口水,掛在下巴上像細長的冰川。

石堅定撥打急救中心,救護車把石誌坤送進了醫院。搶救一星期,給了一個結論——腦溢血!醫院把石誌坤搶救成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然後通知石堅定,你爸爸能不能活下去沒把握。躺在病床上的石誌坤基本沒知覺了,偶爾睜開眼睛看一看世界,證明他是活著的。石堅定的心情很複雜,他希望爸爸能睜開眼睛說話,但又害怕爸爸睜開眼睛說話。晚上石堅定都陪著爸爸,有時石朝陽來陪夜,石堅定還是會主動留下來,和弟弟一起陪著爸爸。

石誌坤在夜深人靜時也會睜開眼睛,他睜開眼睛像在找人,眼光緩緩移動,而且會突然閃亮一下。石堅定相信爸爸要找的人就是自己。每次,石誌坤睜開眼睛看到石堅定,石堅定就發現石誌坤的眼睛在說話,說什麼呢?他是知道的,爸爸在說,你不能和李紅英這個害人精結婚,否則我和你沒完。石堅定想向爸爸保證,他不會和李紅英結婚的,但他不想欺騙爸爸,爸爸都快走到生命盡頭了,他怎麼能忍心欺騙他。

最近的時光裏,石誌坤很少睜開眼睛了,他睜開眼睛的過程越來越艱難。石堅定發現爸爸睜開眼睛前總要先翻動眼球,翻動好多次,才把眼睛撐成一條縫,最後露出他會說話的眼珠。石堅定說,爸爸,你想說什麼?我聽著,你說吧。石誌坤的眼睛動了動,動出了一層濕潤,然後把眼光停留在石堅定的臉上,最後像光一樣悄然熄滅了。

有一次,石朝陽陪夜半夜醒來,發現石堅定在暗淡的燈光下看著爸爸,他爬起來一看,看到爸爸的眼睛也開著,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石堅定。石朝陽正在驚訝,爸爸的眼睛又閉上了,除了呼吸,他和一個死人沒有什麼兩樣。石朝陽說,哥哥,你說爸爸他還能堅持多久?久病無孝子,石朝陽確實很辛苦,畢竟不在石誌坤身邊,每次來去匆匆,奔波勞累可想而知。

石堅定說,爸爸堅持了幾個月,他一定很累了。我知道他在等什麼?石朝陽說,爸爸在等媽媽嗎?他想等媽媽回來見他一麵。石堅定若有所思地說,不,爸爸心裏明白,他是等不到媽媽回來了。他在等的,是他想聽到的一句話!石朝陽愣了愣,看了看石堅定,覺得他是醒著的,眼睛在眨,眼光也有內容。石朝陽笑笑說,哥哥,你是累昏了頭,醒著也說夢話,睡吧!石堅定躺下去的時候,想到應該把石誌坤住院的事告訴常紅燕,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他的心裏藏不下那麼多沉重。

冬夜像個冰窟窿,室外到處都能滴水成冰。石堅定約常紅燕看電影,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訴她。電影剛剛開始,石堅定就把憋悶在心裏的事都說了出來,想收都收不住了。因為電影的聲響很大,他們幾乎是貼著耳朵在說話。石堅定突然發現常紅燕哭了,她邊流淚邊顫動著嘴巴,仿佛要把心裏的痛苦都吐出來。

常紅燕的哭聲隻有她自己聽到,她在嗬嗬地哭喊著,但電影的聲響比常紅燕的哭聲要響亮。石堅定不知所措了,捏緊常紅燕的手說,別哭了,你,別哭了。邊上有人偶爾看看他們,以為這對男女被電影情節打動了,打動到痛哭流涕的程度。石堅定和常紅燕在電影院坐了一個半小時,到電影散場也不知道電影的內容是什麼。

黑壓壓的人流從電影院湧出來,然後像水一樣流走了,留下寒風中寂寞的街道。石堅定送常紅燕回家,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讓牽著的手說話。常紅燕到家門口時,從石堅定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說,你爸爸想聽什麼,你就說什麼吧。石堅定又拉起常紅燕的手,他的心情不讓他說話,鼻子酸酸的,在寒冷中很難受。常紅燕又抽回自己的手說,無論你怎麼做,你都是一個好人,我在我媽媽麵前也是這麼說你的。石堅定終於湧出兩行淚水,他忍不住哼哼了幾聲,然後朝這條小街的黑暗深處奔跑。

這天夜裏,石誌坤的喉頭咕嘟了幾聲,但他沒有睜開眼,他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睜開眼了。石堅定有一種預感,他的爸爸就要睜開眼睛了。果然,石誌坤的喉頭響過後,眼皮也動蕩不安了,慢慢地撐成一條細縫,然後眼光開始遊動起來。石堅定的眼睛紅了,他輕輕握住爸爸的手,這是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還透出一股死人的冰涼。

石堅定含淚說,爸爸,你不用找了,我就在你身邊。石誌坤的眼光安靜了,他的手仿佛跳動了一下。石堅定低下頭說,爸爸,我不會和李紅英結婚的。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了。石誌坤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眼光也活了,他的手也跳動了幾下。石堅定用手背揩揩濕潤的眼睛說,爸爸,你放心,我說話算數。

現在,石堅定的心裏確實隻有石誌坤了,他說出來的都是心裏話。石誌坤的眼光一閃一亮的,他的喉頭又咕嘟咕嘟地響了幾下。石堅定說,爸爸,你還有話要說?石誌坤居然動了動頭,像在搖著頭說,我沒話了,我放心了。石誌坤微微閉上眼睛,麵容慢慢地安詳起來,這樣安詳了三四天,石誌坤就永遠安詳了。

石堅定呼常紅燕的時候,常紅燕正在去上班的路上,她看到石堅定這麼早用手機呼她,心裏慌慌張張了。一路上,有兩個公用電話亭,但都關著門,常紅燕隻能到廠裏回電話。常紅燕打通石堅定的手機說,我的心快跳出來了,有急事?石堅定輕輕地說,我爸爸走了,淩晨走的,像睡著了一樣。常紅燕心裏雖然有準備,上次石堅定已經說了,他爸爸說走就會走的。現在聽說這個石誌坤真的走了,她的腦袋還是嗡嗡叫了起來,這種聲音像石誌坤板著臉孔在訴說什麼。常紅燕打了個寒噤說,他——他這麼快就走了?

四十八

有一天,常紅燕發現媽媽臉上有一絲燦爛,而且媽媽在和爸爸說菜場裏的一些變化。以前,她經常到那個他們曾經幹過活的菜場買菜,但常紅燕從來沒有聽到她說起過菜場裏的事,仿佛她和爸爸的人生和這個菜場從來沒有關係。

其實,有些過去是可以用來反複咀嚼的,而有些過去隻能埋藏在心裏。常紅燕也想到了過去,當然也想到了離開人世的石誌坤。常紅燕居然說,媽媽,石誌坤死了,他還不到六十就死了。常杏花的臉色迅速繃緊了,她說,他死了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人總是要死的,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這不是我說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石誌坤算什麼?他死了一定輕於鴻毛。

李敬海說,紅燕,你以後不要在你媽媽麵前提到石家,我們不想再提到過去。常紅燕的心揪緊了,她不滿地說,為什麼不想再提到過去?我們就是活在過去裏的。嘴長在我身上,難道說什麼還由不得我自己嗎?常杏花踢了一腳邊上的畚箕說,你越來越不像話了,是不是翅膀硬了不要爸媽了?這隻畚箕是李敬海自己做的,用白鐵皮敲製而成,常杏花一腳踢上去,鐵皮畚箕咣當一聲脆響,嚇得常紅燕冒出一頭冷汗。

常紅燕扭頭就走,邊走邊流了一臉的淚水。常紅燕越來越覺得,自己隻有在石堅定麵前才是一個真實的自己。石誌坤去世後,石堅定的話明顯少了。常紅燕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是向你爸爸做過保證的。石堅定說,我這麼做是想讓我爸爸不再痛苦。常紅燕說,現在,你爸爸不痛苦了,你自己痛苦了。

這種日子延續到春節,春節意味著新的開始。這個春節常紅燕過得很清淡,李敬海和常杏花到李紅旗家過年,常紅燕說自己想清靜清靜,就一個人在家過年。

初三上午,常紅燕還在床上想心事,石堅定呼她了。常紅燕起床洗漱,然後出門找公用電話。石堅定說,我們一起吃中飯吧,我有事要說。中午石堅定帶著常紅燕找飯店,結果許多小飯店都還關著門,石堅定猶豫了一下說,要麼去我家吧,我做飯給你吃。常紅燕說,不,我不去你家裏,我怕你爸爸。石堅定拉起常紅燕的手說,走吧,我爸爸是個好人,他會喜歡你的,他曾經誇過你,一個姑娘家,真有出息。常紅燕站著沒有動,石堅定拉著她就走。

石誌坤的家,現在應該是石堅定的家了,不是上次常紅燕去找石誌坤的地方,這個地方不是台門,是一幢兩層樓的公房,石堅定的家在二樓,有一室一廳,客廳其實也成了房間,石堅定出獄回家後,石誌坤把房間讓給了兒子,自己搬到客廳睡了。廚房在走廊上,衛生間是公用的,這是讓人最不能接受的,但住了這樣的房子,也就不能不接受這樣的環境,而且越住越心平氣和。

以前石堅定說起過自己的家,但常紅燕發現這裏比石堅定說的要寬敞明亮。石堅定把常紅燕帶進自己的房間,進門就抱住親吻,他的手也鑽進了常紅燕的內衣裏,一輕一重地捏弄她的乳房。常紅燕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裏咿啞咿啞地哼哼著,像在夢裏唱兒歌。

石堅定的手繼續摸向她的小腹,因為穿的衣服多,石堅定的手沒能輕易鑽下去。她的身體軟綿綿了,但她的手硬邦邦地擋住了石堅定的手,說,等等,你不是說有事要說嗎?石堅定愣了愣,然後抽出手說,我先給你看樣東西。他像個魔術師轉了個身,手裏就拿著一個盒子了,打開來裏麵是一隻手機,諾基亞的,粉紅的顏色,看起來很舒服。常紅燕驚喜地說,啊,你是怎麼變出來的?石堅定說,早就變好了,就等你來拿。石堅定把手機拿出來,然後教常紅燕怎麼使用。

常紅燕突然轉身說,我不要!石堅定吃驚地說,怎麼了?這個手機不好?常紅燕認真地說,手機好的,我們的事,你到底準備怎麼辦?石堅定說,隻要你爸媽同意,我們就結婚。常紅燕說,可是你欺騙你爸爸了?石堅定說,他老人家已經走了,已經管不了那麼多!石堅定又說,我準備今年春天買新房子,夏天裝修,冬天準備,元旦或者春節結婚!

常紅燕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她說,你說的都是真的?石堅定又抱緊常紅燕說,我保證!常紅燕說,你知道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我們應該遠走高飛,去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山上過我們的生活。石堅定驚喜地說,真的嗎?遠走高飛,我聽你的。常紅燕輕輕搖搖頭說,或許你做不到,或許我也做不到。兩個人又抱在一起,大冷天的都把自己弄出了汗,石堅定輕輕說,不管怎麼樣,做我的新娘子吧。常紅燕說,好的,但不是現在,因為我還是處女。

石堅定的動作反而強烈起來,喘息聲也粗重了,像在幹一件體力活。他堅決地說,我不管,我要你了!常紅燕雖然也投入,但腦子是清醒的,她用胳膊擋住石堅定想伸到她胸脯的頭說,噓——你聽到了嗎?外麵有人在聽我們。石堅定立即停止動作,心慌地說,誰?你聽到聲音了。常紅燕拉整自己淩亂的衣服說,不是外人,是你爸爸聽到了。石堅定的心還在活蹦亂跳,他想到了在牆上的石誌坤,確實他爸爸的照片就在客廳裏,爸爸的眼光依然會說話。許多時候,石堅定回家看到牆上的爸爸,爸爸總是看著他在說話,爸爸仿佛在說,小子,如果你說話不算數,我就讓你肚子疼;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讓你生出來的孩子沒屁眼。

石堅定想到這些心情就動蕩不安,他輕輕歎息一聲,然後繼續教常紅燕如何使用手機,他說,你不要手機,就是不想做我老婆。常紅燕說,你怎麼像個老太太一樣嘮叨,我都記住了。

傍晚,常紅燕回到家,心裏很難過,自己真的能說服爸爸媽媽嗎?石堅定真的會不顧他父親在天之靈的譴責娶她嗎?常紅燕覺得這些都是可怕的未知數,其實她和石堅定誰也把握不了自己的未來。常紅燕正在胡思亂想,她的呼機響亮地叫了起來,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常紅燕拿著呼機發呆,她不知道該不該回電話,突然呼機再次叫了,還是原來的號碼。常紅燕從包裏摸出手機,想試試自己會不會用手機。她撥通這個號碼說,喂,誰呼我呀?呼她的人說,啊,你是常紅燕吧,新年好,你有手機了,真羨慕呀。常紅燕說,你是——新年好!呼她的人說,我是周如其,你聽不出來了,新年到了,想到了老同學,給你拜個晚年。

常紅燕啊了一聲,她想不到是周如其。周如其又說,手機是你男朋友送的吧,你男朋友真好。常紅燕驚了驚想不理他,但嘴裏脫口而出,是的,他說我有個手機方便聯係。周如其笑了笑,常紅燕覺得他是在冷笑,因為他的笑莫明其妙。常紅燕想結束這種對話了,說,有事嗎?周如其突然說,我聽說你和男朋友的關係有麻煩了。常紅燕想象著周如其的幸災樂禍,說,誰說的?我們很好,而且在籌備結婚的事了。

周如其似乎更加張牙舞爪了,他說,你別瞞我了,你嫂嫂說的,以前她還想把我介紹給你呢。常紅燕覺得周如其一直對自己不懷好意,她突然想到周如其給自己寫信的事,她說,你為什麼要給我寫信?周如其沉默了,常紅燕又說,你不說我掛了。周如其說,我信裏說的都是真話,現在——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給你寫信之前我查了“嚴打”有關的資料,那個時候我太年輕無知了,什麼都不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後悔了,你——你是我的初戀,你是一個純潔的女孩。

周如其邊說邊噝噝地響了起來,常紅燕感到很突然,她聽出周如其在哭了。周如其又說,我知道你的男朋友就是石堅定,我都知道的,祝福你們。他的聲音突然停止了,但噝噝的聲音還在傳過來。

常紅燕的腦海裏奔跑著曾經的周如其,他是自己的初戀,過去的純潔永遠是生命中的純潔。常紅燕輕輕地說,謝謝你後悔了,你還有話要說嗎?周如其說,能不能告訴我,當時你收到我的信是怎麼想的?常紅燕說,我什麼都沒有想。再見!常紅燕擱下電話放聲大哭,她哭累了,衣服也沒脫鑽進被子睡了。這個冬夜,常紅燕居然睡得很死,睜開眼睛,太陽映照在屋頂的天窗上。

四十九

過了春節,生活又開始按部就班。常紅燕和李紅旗碰到過幾次,兩個人都沒有多說話,倒是有了身孕的李紅葉和常紅燕說了很多話,說新上映的電影中哪個演員好看呀,說今年開春流行哪些春裝呀,說懷孕應該注意些什麼呀,她們的談話像空氣清新劑,原本壓抑沉悶的氣氛生出了一絲輕快。

常紅燕和李紅葉說話開始很拘謹,因為害怕李紅葉會提到周如其。結果李紅葉一句也不提周如其,仿佛這個周如其已經從她的嘴裏消失了。這樣,常紅燕在和李紅葉說話時會突然地飄過一絲失落,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想聽到關於周如其的一些事。每當常紅燕這樣想,她就會冷笑,當然她是在冷笑自己。其實,常紅燕心裏一直想繼續和爸爸媽媽溝通,還要和哥哥溝通,盡管她心裏明白,這種溝通成功的希望很渺茫。

這天下午,李紅旗突然給常紅燕打了個電話,李紅旗很久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常紅燕在電話裏聽到李紅旗的聲音居然有些激動,她說,哥,有事嗎?李紅旗笑著說,沒事不能給你打電話嗎?你是我妹妹,沒事我也要給你打電話。常紅燕嘴巴動了動,她想說話但不知道說些什麼。李紅旗又說,告訴你,我真的要當科長了,領導找我談過了。常紅燕說,哥哥,祝賀你,你真能幹,媽媽知道這個好消息會很開心的。李紅旗說,你和石堅定的事想通了?

常紅燕沒想到哥哥會突然提到她和石堅定的事,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常紅燕緊張地說,想通了。李紅旗的語氣明顯興奮了,他幹脆利落地笑了笑說,想通就好,我知道我妹妹遲早能想通的。在這種大是大非麵前,我們一定要顧全大局。紅燕,我讓你嫂嫂給你介紹一個優秀的。

常紅燕心頭襲上一陣涼意,隨後她覺得自己的手也涼了,她抖動幾下嘴唇說,不,哥哥,你聽錯了。我和石堅定的事,我想通了,我們準備買新房,明年元旦或者春節結婚。李紅旗驚叫一聲說,紅燕,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真是荒唐透頂呀。好好,既然你不聽我們的勸告,從此我們也無話可說了。李紅旗啪地掛斷電話,常紅燕知道這是哥哥的最後通牒,也是代表爸爸媽媽的最後通牒,如果她決定和石堅定在一起,她就得放棄親情,這是多麼疼痛的抉擇。

春天來了,樹葉又綠了,鳥兒自由自在地談情說愛。這個春暖花開的下午,常紅燕接到了石堅定的電話,他說,紅燕,我馬上要去一趟杭州。常紅燕以為是業務上的事,想不到石堅定說,紅燕,派出所找上門來了,你不要緊張,不是我又犯法了,是通知我有個關於我媽媽的線索,杭州有一家精神病院,早些日子收留了一個流浪的病人,據說和我媽媽的情況有點像,叫我趕快去認認是不是。常紅燕啊啊地叫了幾聲,不知是驚喜還是驚慌,總之她驚叫起來了。接著,常紅燕想不起石堅定又說了些什麼,也想不起後來自己是怎麼回家的。

晚上,石堅定打來電話說,找到了,找到了,這個人真是我媽媽,她居然能寫出我們這座城市的名稱。常紅燕像聽天方夜譚的故事,但這是真的,石堅定的媽媽,那個呼喊著兒子瘋瘋癲癲的瘋女人還活著,而且回到了她的家。常紅燕的心情很複雜,她想到了很多,也想到了那個“遠走高飛”,現在這條唯一的退路也斷了。她什麼樣的感覺都有,所有的感覺攪和在一起,反而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最後,常紅燕冥思苦想的隻剩下自己該有一個抉擇了,這個抉擇對她來說就是人生的天翻地覆。

石堅定帶著他媽媽回來了,錢秀麗的臉上掛著笑,見到人都說一聲“你好”。她的頭發白了,皺紋多了。錢秀麗進門看到牆上的石誌坤愣住了,接著她笑著大聲說,哈哈,你是老石呀!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但天空還殘留著一片暗紅,春風正在輕歌曼舞。常紅燕站在後門的河邊,她看到野苧麻又爭先恐後爬行在河沿了,幾條小魚悠閑自在地在河裏漫遊。忽然,她的一縷頭發被風吹到額頭上,這縷頭發似乎跳動了幾下,有種癢癢的感覺。

常紅燕用手捋捋頭發,接著把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頭腦發熱了,因為今晚她主動約了石堅定來家裏,或許這是抉擇的開始,或許這是抉擇的結束。常杏花和李敬海住在李紅旗家裏,已經住了四五天,一般住一星期就回來了,兒子的家最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當然,他們還是喜歡隔三差五去李紅旗家住,理由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倒馬桶吃不消了!

天色終於黑暗了,河邊人家的燈都亮了,常紅燕聽到自己的手機在唱歌,她愣了愣,手機不響了。這是她和石堅定相約的暗號,手機打通了響三下再擱下,這是石堅定到門口的暗號。常紅燕走到臨街的客堂打開門,石堅定一臉燦爛地站在門口,他穿得很正裝,西裝革履掛領帶。

走進常紅燕的房間,石堅定說,真香呀。常紅燕說,灑了點香水。坐吧。石堅定沒有坐到凳子上,他走到床邊說,我坐在床上。常紅燕拉過一隻方凳坐到石堅定的對麵,石堅定說,坐過來,我們一起坐在床上。常紅燕沒有動,石堅定隻好一個人坐在床上說話,他說了很多話,基本上都在說他媽媽的事。常紅燕希望他不要再說她媽媽了,但她理解他說媽媽的心情。常紅燕說,你媽媽還能記起以前的事嗎?石堅定說,她的記憶裏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她不知道她自己是誰!

石堅定突然抱住常紅燕,然後輕鬆地把她抱到了床上。常紅燕摟著他的脖子,很像是一個幸福的新娘。石堅定吻了吻她,然後動作越來越大,常紅燕痛痛快快哼叫幾聲,以前的警惕和羞澀蕩然無存。兩個人開始在床上翻動,石堅定的手忙不過來了,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他想到的地方手都到過了。石堅定想,到此為止吧。我是處女!他等著常紅燕說這句話。但常紅燕沒有說話,她隻是抱緊石堅定吃力地喘息著,她的眼睛半開半閉,透出迷離曖昧的光芒。石堅定勇敢地再次發起攻擊,這個男人突然變成一頭野獸,嚎叫著摧毀了一個女人的身體。

昏暗的燈光下,石堅定看到床單上的幾朵鮮紅,像花一樣豔麗耀眼。石堅定抱緊常紅燕痛哭流涕,他喃喃著說,對不起!常紅燕說,你不要自責,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你要記住,我常紅燕談過戀愛,但我是一個處女!石堅定揩揩淚水說,紅燕,我們過幾天去買新房吧。常紅燕爬起來說,我聽你的。

時間過得很快,石堅定要走了,常紅燕知道他不放心他在家的媽媽,他說,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的新娘了。常紅燕說,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忘了你的新娘!石堅定走後,常紅燕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場,然後收拾了床單,再把家裏整理得幹幹淨淨。

淩晨時分,常紅燕分別給爸爸媽媽和哥哥寫了信,信的內容很多很亂,最後說自己要走了,因為再耗下去自己就要崩潰了。你們不用來找我的,有一天,我自己會回來的,因為我是一個新娘。寫完信,常紅燕又哭了一場,哭得腦袋裏開始亮堂堂了,她覺得自己從此脫胎換骨了。

天色發白時,常紅燕開始整理行裝,她的眼前都是過去,翻動著許多人和事。最後,常紅燕給石堅定寫了一封信,信中寫了些什麼,她已經也記不清了。常紅燕準備把呼機、手機和信放到修車行去,她知道上午沒什麼事石堅定是不去的,因為他要陪伴他的媽媽。現在的修車行已經有四個員工了,石堅定說過,等開始經營修理汽車業務,還要再請兩個修汽車的師傅。修車行是常紅燕認識石堅定的地方,也是上帝安排他們演繹愛情故事的地方,所以常紅燕一定要再去到一到看一看這個地方。

常紅燕把呼機、手機和信放到修車行後,直奔商場給媽媽買了一塊女式手表,這是她的心願,現在她的這個心願了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太陽暖洋洋了,春風歡欣鼓舞地在天地之間奔跑。石堅定撥打常紅燕的手機,但撥打了多次,都是關機的狀態。石堅定到修車行,看到了常紅燕的手機,他讀完常紅燕的信,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喃喃自語,紅燕,你在騙我。石堅定開始尋找常紅燕,找了很久,他找不到常紅燕,常紅燕像春天一樣過去了。

新世紀的第一個元旦剛過,石堅定的修車行改名為“紅燕汽車修理部”了。這天下午,石堅定看到本地晚報有一則消息,我市著名作家周如其創作的自傳體長篇小說《1992年的初戀》,明天上午在新華書店舉行首發式。作家用憂傷淒美的文字,描寫了自己和一個少女的初戀故事。

第二天,石堅定很早到了新華書店門口,首發式很快完成了,然後是作家簽名售書。石堅定排在第一個,他說,周作家,我買十本,請每本都給我簽上你的大名。周如其很興奮,沒想到第一個讀者就買了十本,他拿起筆翻開書說,你尊姓大名?石堅定說,我叫石堅定。

周如其驚愕地張了張嘴,手裏的筆掉到桌子上。他似乎鎮定了一下,然後再拿起筆在書的扉頁上簽名,一本一本地簽得從容不迫。周如其站起來,把十本簽好名的書遞給石堅定說,石先生,我非常感謝你能讀這部小說,這十本小說是我送你的!

石堅定也不客氣,笑了笑,接過書就坐到台階上讀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周如其聽到了哭泣聲,這種哭泣聲從壓抑到開放,然後達到痛快淋漓的程度,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捧著小說認真哭泣的男人,他為什麼哭得這樣的傷心?隻有周如其心裏明白,是自己的這部小說,像一枚重磅炸彈穿越歲月,擊中了石堅定貌似銅牆鐵壁的心靈。石堅定哭夠了,他站起來衝周如其笑了笑,然後拎著書走了。有人說,這個人真怪,他是誰?周如其望著石堅定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他隻是一個讀者,但他能讀懂這部書。

【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