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83年的成長(2 / 3)

接電話的人說,錢老師不在辦公室,你呼他吧。常紅燕愣了愣說,請問你有他的呼機號碼嗎?接電話的人說,你等一下,我找找。常紅燕聽到咯咚一聲響,這是擱下話機的聲音,硬邦邦的,接著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一陣輕一陣重,像風兒吹動殘枝落葉。錢老師有呼機了,應該是剛剛有的。常紅燕的許多同學、同事、朋友都有了,這個小東西一叫,他們就要去找電話,她覺得這是件很麻煩的事,因為讓別人牽著鼻子走了,沒意思。

有人說,在國外,呼機是掛在牛脖子上的,要讓放在草場上的牛回家,就呼一下,牛聽到呼機叫就回家了。常紅燕聽了就笑,覺得這是在貶損有呼機的人。後來又有人說,小城剛剛有的大哥大,幾萬塊錢一台,像一塊厚實的磚頭,除了有權的官和有錢的老板,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可就是這種象征著身份的大哥大,聽說在香港送貨的人用得最多,貨送到小區找不到住戶了,送貨的人就拿出大哥大打電話,你看多方便多實用。常紅燕聽了又笑,想如果我們這裏也到了這個時候,自己一定也有大哥大了。

接電話的人說,喂——喂喂,你還在嗎?錢老師的呼機號碼找到了!常紅燕驚了驚說,哎——在的,我在的,你報出來我記著,好好,我記了,謝謝你呀。常紅燕付了電話費,猶豫著要不要用公用電話呼錢老師,這裏呼出去,錢老師會馬上回電話嗎?如果回到廠裏去呼,他回電話過來怎麼辦呢?常紅燕的思想折騰了一陣,最後決定還是在這裏呼錢老師。常紅燕呼了錢老師後,就等在街頭的公用電話亭旁,像一隻拴在繩子上的散淡的鴿子,公用電話一響,她的心髒都會加速跳動。當然電話的寂寞比她自己的寂寞更難受。

常紅燕等了大約五六分鍾,感覺漫長得像過去了五六年,她忍不住對管電話的老頭說,同誌,我再呼一個!常紅燕再次呼了錢老師,她突然覺得這個錢老師很可惡,躲在這個小玩意裏得意地笑她的傻。電話響了,管電話的老頭接起電話,用一種半死不活的聲音說,喂,你是誰?然後他看著常紅燕,招了招手,是你呼來的男人。常紅燕接過電話,她聽到電話裏的人在說,喂,誰呼我了?呼我兩次有事嗎?聽上去這個人的口氣很大。

常紅燕沒有說話,她覺得電話裏的聲音很陌生,不像是自己曾經熟悉的錢老師的聲音。電話裏的人又說,喂喂,你是誰呀?不說我擱掉了!常紅燕說,你是錢老師嗎?電話裏的人說,我是錢老師,你是誰?常紅燕說,我是常紅燕,你和梅花找對象了?你真勇敢,和一個呆婆戀愛,我看錯了你,我瞎了眼!

錢老師說,你——常紅燕,你說話——這麼難聽。常紅燕想我說話難聽,難道我還要唱歌給你聽,不罵你個狗血噴頭算是文明的呢。常紅燕堅決地說,錢老師,你的自行車我不要,我給你放在“光頭”師傅那裏。現在,我才發現,你雖然是個老師,但你是一個隻剩下半顆心的老師,這半顆心還是黑心!

錢老師愣了愣,說,常紅燕,你說得太過分了,剩下半顆心是什麼意思?常紅燕大聲說,你另外的半顆心被狗吃掉了,所以你還不如一條狗呢!常紅燕沒有聽清錢老師嘰哩哇啦在說什麼,她啪地擱掉了電話。常紅燕感覺好受多了,想說的話說出來,仿佛疏通了心裏的鬱悶。

幾天過去了,常紅燕還沒有把自行車還給錢老師,她想買一輛新的鳳凰女式自行車還給他。常紅燕準備元旦的時候去買,而且計劃要買兩輛新車,一輛還給錢老師,一輛自己騎,現在這輛錢老師買的給她媽媽騎。

四十二

元旦很快就要到了,常紅燕的想法也在成熟。這一天,常紅燕下班發現石堅定等在廠門口。石堅定迎上來說,我又來了,你不會討厭我等你吧?常紅燕說,我沒想到你還會來等我,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說。石堅定說,其實我來等過你幾次,可惜沒能等到你。我請你吃麵去,好不好?

常紅燕心裏很複雜,她幾次想過自己會和石堅定戀愛嗎?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常紅燕想,他比自己大十一歲,如果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害得他坐牢的李紅英,他又會怎麼想呢?石堅定這個男人似乎忸怩了一下又說,紅燕,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請你一起吃生日麵。常紅燕的心裏突然熱騰騰起來,她的臉紅了,說,好吧,石師傅,祝你生日快樂!兩個人沒有商量就走進上次的麵店,挑個靠裏邊的位置坐下來,石堅定看看對麵的常紅燕,常紅燕沒有說話笑了笑。石堅定朝服務員招招手說,兩碗肉絲麵,要加一。

麵很快上來了,石堅定用筷子撩撩熱氣騰騰的麵條說,紅燕,你瘦了呢。常紅燕誇張地左看右看自己說,沒有瘦呀!兩個人慢慢騰騰地吃著,石堅定看看常紅燕笑笑,常紅燕說,你有話說?說吧,憋悶在肚裏多不舒服。石堅定說,上次我們在這裏吃麵後,你去找錢老師了?石堅定的目光跳來跳去的,似乎沒有勇氣停留在常紅燕臉上。常紅燕吃驚地說,石師傅,你怎麼知道的?石堅定說,你對他說要還他自行車,他到我那裏來問過了。

石堅定的臉上飄過一層憤然,然後露出一絲輕蔑說,這種人,算不上是一個男人。常紅燕沒有想到錢老師居然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他真會去石堅定那裏拿他的自行車。常紅燕歎息說,真沒想到。常紅燕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石堅定,又說,我原來想把他買的自行車還給他,後來我想還他一輛新車,準備元旦去買來還給他。石堅定詭秘地笑笑,然後埋頭噝噝地吃著麵,吃得津津有味。常紅燕第一次在石堅定麵前撒嬌,她一把端過他的麵碗說,你笑什麼呀,不說出來,不讓你吃了。石堅定咽下嘴裏的麵條,笑得更加燦爛了,他說,我已經還給錢老師了,你的自行車。

常紅燕拍了拍他的胳膊說,石堅定,真的呀,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呀。石堅定說,今天開始,我三十一周歲了,你才幾歲呀?常紅燕看著石堅定,想自己真會和這個三十一周歲的男人戀愛嗎?石堅定悄悄說,元旦我給你買輛新自行車。常紅燕的鼻子酸了,她忍住眼眶中探頭探腦的眼淚說,祝你生日快樂!

從麵店出來,外麵很寒冷,兩個人推著自行車走在街上,街上行人稀少,寒風在黑暗中飛舞。石堅定說,紅燕,我送你回家去。常紅燕說,你不想陪我說說話。石堅定停下腳步,他專注地盯著常紅燕說,我想,紅燕。常紅燕說,我們邊走邊說吧。兩個人推著自行車漫無目標地走著,一路上兩個人居然都沒有說話,常紅燕突然發現她和石堅定走到了“李家台門”的原址,這個地方雖然是一座大型商場了,但他們共同的過去還是不折不扣地留在這裏。石堅定的腳步明顯放慢了,然後停了下來。

常紅燕突然說,堅定,你恨不恨那個冤枉你的女人?黑暗中,石堅定說,開始當然是恨的,告訴你,當時我有殺她的念頭,她毀了我的青春和前途。我幾次越獄逃出來想報複申冤,結果都被抓回去,還加了刑。常紅燕說,這麼說,你恨死了那個女人,隻有她死你才解恨。

石堅定說,不,紅燕,你錯了。這是以前的想法,後來,我為什麼好好改造了,是因為我想到不但自己是一個受害者,而且那個小女孩也是一個受害者。我這麼說,你是不會懂的,但我告訴你,那年那個小女孩隻有八歲,她叫李紅英,你說她懂什麼呢?你看這裏原來有個“李家台門”,我和李紅英是台門裏的鄰居。我出獄後,聽我爸爸說,早幾年李紅英去找過他,要他出張我沒有強奸過她的證明。你說這種證明有什麼用呢?可是她需要,說明她過得很不好,或許她一直活在麻煩裏。

常紅燕的眼淚流下來了,她哭泣的聲音像低沉的寒風,吹進了石堅定的耳朵裏。石堅定有些驚慌失措起來,他想拉常紅燕,或者想擁住她,他說,紅燕,你怎麼啦?我不說這些事了,你別哭了。常紅燕的手在顫抖,這隻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石堅定的手,她抓到的這隻手多麼溫暖,溫暖到她的眼中再次湧出熱淚。常紅燕突然說,你爸爸叫石誌坤?石堅定點點頭。常紅燕說,你媽媽叫錢秀麗,她為你的事傷透了心,至今下落不明。石堅定點點頭,他的眼光閃亮了一下,這是一種被點燃的火光,他沉悶地說,你怎麼會知道的?常紅燕說,我還知道你有一個弟弟叫石朝陽。石堅定驚訝地張了張嘴說,紅燕——你——

常紅燕抹掉臉上的眼淚說,告訴你,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小女孩——李紅英。常紅燕的聲音仿佛從心靈深處噴發出來,雖然輕飄飄的,卻是那麼的純粹清潔。石堅定的手在抖動,然後整個身子也顫抖了,常紅燕意識到他的心靈一定也在震蕩。石堅定捏緊常紅燕的手說,你真的是李紅英?常紅燕突然很平靜了,她從容不迫地說,是的,我是李紅燕。那個事發生後,我的人生改變了,我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壞女孩,我是一個被流氓過的女流氓,我改名換姓,我們搬了家,可是我還是一個壞女孩——

石堅定拉緊常紅燕的手說,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我都明白了。常紅燕用手背揩了揩眼淚說,我是你的仇人,我是害人精。石堅定的鼻子在噝噝響,嘴裏吐出陣陣熱氣,說話的聲音躲在熱氣裏,你——紅燕,不,紅英,我想——我想和你在一起!常紅燕說,石堅定,你真是這樣想的,你覺得我會和你在一起嗎?石堅定說,你以為我在亂說,紅英,我再說一遍,我想和你在一起。常紅燕輕輕推開石堅定說,你想報複我嗎?石堅定,我叫常紅燕。石堅定再次拉緊常紅燕的手說,不,常紅燕,我說的是心裏話,請你一定相信我!

常紅燕和石堅定戀愛了,這是常紅燕的第三次戀愛。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他們的戀愛成功了,雙方的父母會接受他們的婚姻嗎?常紅燕夜裏想到這個問題,覺得自己的腦袋裝的是一覽無餘的空白,未來就是未知數!

石堅定公開到冷凍廠門口等常紅燕下班,然後送她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開始的時候,石堅定要送她到家門口,到了這個十字路口,常紅燕說,堅定,送到這裏吧。石堅定愣了愣,然後笑笑說,我知道了。其實,石堅定也在想同一個問題,如果他提出和常紅燕結婚,爸爸會同意嗎?這個不到六十歲的人已經擺出一副老相,他頭發花白,老態龍鍾,走路蹣跚,記憶力很差,脾氣還特別固執。石堅定甚至懷疑他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症,如果和這樣的一個老人說理,等於是在和牆壁說話,結果是你的話是軟的,而牆壁是硬的。

石堅定沒有把石誌坤的這些現狀告訴常紅燕,他告訴常紅燕的是自己三年之內要做三件事。說到這三件事,石堅定是興高采烈的,開始石堅定不肯說這三件事,說等辦成第一件事了才說出另外兩件事。常紅燕不高興了,說,石堅定,你不想說,我就不理你了!石堅定一聽,趕緊把三件事都說出來了。

石堅定說,三年之內要做的三件事其實隻有三句話,擴大經營,購置新房,喜結良緣。常紅燕興奮得像個孩子,張牙舞爪地扭住石堅定,你說清楚,你要和誰喜結良緣?石堅定傻嗬嗬笑著說,當然和常紅燕同誌喜結良緣呀!石堅定心裏的“小九九”是,明年要擴大修車行的經營範圍,除了修自行車修摩托車,他準備要修汽車。他對常紅燕說,你信不信?十年後,我們都有汽車開了。

常紅燕伸出手摸摸他興奮的腦門說,朋友,你是不是在說夢話!石堅定說,這是真的,即使在做夢,我也要和你一起做美夢。

四十三

李紅旗的婚期越來越近了,李紅旗和李紅葉準備正月初六辦喜酒。常杏花幾乎每天都要去兒子的新房看看,一半是去幫忙,一半是去感受幸福。常杏花一般都到下午四點回家,因為她要做飯燒菜。那天,常杏花真的在幫忙,李紅葉拿來了新房的窗簾,兩個女人都幸福快樂著,一起動手掛起了窗簾。掛著的窗簾看上去會很美,但掛窗簾卻很累,兩個女人在凳子上爬上爬下兩個多小時,總算把窗簾掛好了。她們掛完窗簾又說了一會話,沒想到說到天色朦朧了。

常杏花趕回家時,在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看到常紅燕和一個男人在說話,看上去有些曖昧。開始常杏花以為看錯了人,常紅燕還沒有男朋友,怎麼可能會和一個男人在街頭說得難舍難分。她悄悄靠近看了看,發現正麵的這個女人確實是常紅燕,而男人是個背影。常杏花想,女兒二十多歲了,談戀愛也是正常的,問題是她談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常杏花站在家門口,望得到常紅燕和那個男人,她等了一會兒,發現他們還在街頭黏黏乎乎地說話。常杏花想,先做飯,等會問問吧!常杏花有了心事,兩隻耳朵一直留意著常紅燕,所以這天的晚飯做得很不好,燒的菜要麼淡而無味,要麼鹹得難以落筷。

吃完晚飯,常杏花覺得應該問問女兒了,因為這時候的常紅燕開心地在哼著一支歌。常杏花先悄悄把情況通報給李敬海,李敬海說,你不要無風起浪,弄得家裏不開心。常杏花沒想到李敬海會說出這麼不舒服的話,說,老李,你怎麼回事呀?活到這個年紀話都不會說了,你想想,上次紅燕早戀,要不是我的浪大,打走那個男生,不知會有什麼後果呢?李敬海說,杏花,你亂說!

常杏花懶得和李敬海說話,她覺得李敬海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說話總是硬邦邦的,說出來的話像扔出來的石頭,一不小心就要被他砸疼了。李敬海身體不好,一直在吃藥休息,常杏花想,他會不會是吃藥吃出了別的什麼毛病?常杏花衝李敬海哼了哼,然後走進常紅燕的房間說,紅燕,今天下午我和你嫂嫂在掛窗簾,這種窗簾真好看,像高級賓館掛的一樣。常紅燕笑著說,媽媽,賓館怎麼能和哥哥的新房比,家裏就是沒有窗簾也比賓館好比賓館溫暖。這個窗簾是我和嫂嫂挑的,跑了好幾家窗簾店才挑來的。

常杏花做了大半輩子的人,從來沒有住過賓館招待所,她的譬如隻是一種自己的蒼白想象。常杏花說,外麵最好當然比不上家裏好,不是有句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常杏花走近女兒又說,紅燕,你有男朋友了嗎?

常紅燕心裏有想說出來的衝動,因為如果真和石堅定好了,這個事是遲早要麵對現實的。可是,現在她還不想說出來,現在說出來她心裏沒有把握,常紅燕拉住常杏花撒嬌說,媽媽,你說什麼呀,我談戀愛還早呢!常紅燕覺得媽媽這麼問她有些突然,她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和石堅定戀愛了呢。

常杏花很想直接問女兒哪個她看到的男人是誰?後來想想,還是問得婉轉一些,畢竟女兒是大姑娘了。常杏花說,哦,我還以為你瞞著我們在談戀愛了。常紅燕說,你放心,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找對象談戀愛怎麼能夠不告訴你和爸爸。常杏花心裏踏實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李敬海在聽收音機,他看到常杏花進來,關小收音機的音量說,紅燕怎麼說?常杏花不想理他,攤開床上的棉被準備早點睡,天冷得腳趾頭都疼了。李敬海的態度來了個和藹可親,他走到常杏花身後笑著說,杏花,我在問你呢,紅燕是怎麼說的?常杏花邊攤棉被邊說,我無風起浪了,她說談戀愛還早。李敬海笑出了聲,接著他的笑聲被收音機的聲音湮沒了。

過年是熱鬧喜慶的。年前李紅旗完成了結婚的所有準備,還在新房安裝了電話。正月初六,是李紅旗和李紅葉結婚的大喜日子。這一天,天剛蒙蒙亮,常紅燕一家都起床了。天氣很冷,天氣預報說,最低溫度達到零下三到四度,有嚴重冰凍。這座小城位於長江下遊,冬季沒有供暖設施,隻有濕潤的寒冷。常紅燕打開後門,一股寒風撲麵而來,她的臉孔立即有麻麻的感覺。常紅燕走出來趕緊關上後門,她看到小河成了一整塊沒有水的薄玻璃,她又推開後門驚叫一聲,媽媽,河結冰了呢。

常杏花走出來看了看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們小時候的冬天,河裏的冰結得石頭都砸不開。在“前街後河”的家裏生活了十多年,常紅燕第一次看到這條小河變成了一塊冰,她找到一塊小石頭,隨手扔下去,撲通一聲響,石頭輕而易舉穿過薄冰消失了。有一股柔弱的水冒出冰層,有氣無力地消散在寒冷的冰麵。常紅燕以為扔下去的小石頭碰到冰麵會彈起來,然後像個小醜給她表演精彩的翻滾動作。常紅燕失望地說,唉,這麼不堪一擊!常杏花說,你快點準備,今天的事很多呢。

半個月以前,他們幾次三番進行認真分工,當然分工隻是一種形式,該做的還是要做的,做得辛苦做得累也是開心。李敬海留守在家,招待來喝喜酒的親朋好友。雖然喝喜酒的親朋好友不會這麼早來,但李敬海還是天不亮就醒了。

常杏花匆匆做好早飯就去新房,常杏花走的時候,一再關照常紅燕要早點過去,因為午後就要出發接新娘子,接新娘子不是簡簡單單的接過來,接的過程中有許多的傳統儀式。早幾天,也就是正月初三,常杏花就要常紅燕和她一起去新房“安床”,所課“安床”就是選擇一個良辰攤好床上的被褥。那天常紅燕和石堅定有約會,但約會比不上哥哥結婚重要。“安床”後,李紅旗和陪郎就睡在新房的新床上。

常紅燕是九點多去新房的,她騎著元旦石堅定給她買的“飛鴿”女式自行車,石堅定幾次主動要求來幫忙,都被常紅燕謝絕了,常紅燕笑著說,我是很想你來的,可是——可是我們的關係還沒有公開。石堅定心裏確實有些失落,但失落又有什麼辦法呢。石堅定說,如果能幫上忙你一定要呼我呀!

元旦那天,石堅定給常紅燕買好自行車,又拉她到電信局營業廳。常紅燕不知道石堅定帶她來這裏幹什麼?石堅定幹脆利落地買了兩個呼機,是“摩托羅拉”的,而且呼機的號碼也相連。石堅定笑著說,紅燕,我們一人一個,有事就呼。常紅燕驚喜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我的還是不要了吧,你有用,我有什麼用呢。石堅定說,我一個人有,你沒有,你說有什麼用?我們兩個人都有才有用呢。常紅燕看著漂亮的呼機外包裝,仿佛感受到了被石堅定呼的快樂。石堅定說,我為什麼以前不想要這個呼機,不是我買不起,我是真的沒用,現在我們一人一個了,多好!就這樣,常紅燕也有了她以前認為是麻煩的呼機。

那天,石堅定花錢的動作很大,他還裝了一部家庭電話,光初裝費就要三千多元。常紅燕想說,電話緩緩可以裝的。石堅定說,家裏裝部電話,我們聯係就更方便了。他輕輕碰了碰常紅燕又說,如果我們結婚了,電話可以移機的。常紅燕想到這些常常會露出一絲笑,這是笑給她自己看的,因為這是她最美麗的笑。

常紅燕出門穿得很厚實,把自己穿得像隻美麗的大熊貓。她到李紅旗新房的樓下,找個地方停好新自行車,然後抬頭望了望,望到四樓的窗戶上貼著大紅的“雙喜”。常紅燕走進樓道口,停下來拉開包看呼機,果然看到有個呼她的電話號碼,她仔細看了看,這個號碼是石堅定家裏的。

常紅燕騰騰地跑到四樓哥哥的新房,新房的門打開著,門口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鞋子。常紅燕進門看到有不少人在裏麵說笑,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客廳裏臨時擺放了一張圓桌,上麵有水果、糖果、炒貨和香煙什麼的,空氣中也彌漫著濃濃的喜慶。常杏花一看常紅燕進來,高興地說,紅燕,你來了,快快,你哥說喜糖還少五十包,你快來幫忙一起包吧。

常紅燕這才發現有幾個女人圍在一起包喜糖,她嘴裏說來啦來啦,人卻跑進新房去打電話。常紅燕說,有事嗎?石堅定說,有沒有事要我幫忙?常紅燕說,不是說好有事我呼你嗎?現在新房裏人很多,我不方便多說。石堅定說,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常紅燕輕輕說,沒有。明天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石堅定激動地說,我買到電影票呼你。客廳裏的常杏花在喊,紅燕,你在幹什麼?你在打電話?常紅燕跑出來說,是的,一個同事呼我了。常紅燕蹲在媽媽身邊說,媽媽,新郎倌呢?常杏花說,他呀,忙著呢,去辦喜酒的飯店了,要再添加幾桌,聽說市政府有領導也要來喝喜酒,領導一來,跟了一大批人來呢。你看,喜糖都分不夠了。

常杏花邊笑邊說,說得大夥也都笑了起來。常紅燕說,領導要來怎麼不早說呀,害得我們都手忙腳亂的。常杏花說,紅燕,你說什麼呀,你哥就在政府辦工作,市領導能來喝喜酒是看得起你哥,這也是大喜事呢。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常杏花激動地跳了起來,她想去接電話。常紅燕想會不會是石堅定打來的,她比常杏花快抓到了電話機,常杏花站在邊上說,誰打來的,紅燕,誰打來的電話?常紅燕接起來聽到不是石堅定的聲音,心裏一下子踏實了,她聽了幾句說,媽媽,樂隊的人來問幾點到?常杏花焦急地搓搓手說,這個——這個我不知道,要問你哥哥的呀。常紅燕說,知道了。然後對著電話說,說好叫你幾點到就幾點到好了。

常杏花在邊上說,問問你哥哥吧,你哥哥知道的。常紅燕對媽媽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的,你不要著急。常紅燕接著說,好,那就十一點半吧。擱下電話,常紅燕說,媽媽,沒事了,樂隊的人是來確定一下時間的。常杏花說,這個事要問問你哥哥的。常紅燕和常杏花繼續包糖,包完糖快十一點了,常杏花說,紅旗怎麼還不回來,我去燒點心了,迎親隊伍有哪些人參加我也不知道,真是急死我了。有幾個人聽了常杏花的話說,你放心吧,都安排好的,我們就是參加迎親隊伍的。

常杏花走進廚房燒點心,李紅旗風風火火趕回來,人還沒到門口聲音已經到了,媽媽,有沒有事呀!常紅燕走到門口往樓梯下望,看到哥哥跳躍著跑上來,身後緊跟著一個人,這個人也低著頭往上跑,他背著一隻帆布包。常紅燕不知道哥哥身後的這個人是不是和哥哥一起來的,所以她沒有留意這個人,她對喘著氣進門的李紅旗說,哥,你才回來呀,媽媽急死了呢。

李紅旗說,哎呀,我也急死了,我簡直就是一個光杆司令。十一點半迎親樂隊就要到了,紅燕,有沒有電話來過?常紅燕說,放心,已經來過了,他們準時到的。李紅旗突然說,對了,紅燕,你幫我照顧一下攝影師,他等會要跟著我們全程拍照,他是你嫂嫂請來幫忙的同事。李紅旗回頭對著門口一個在脫鞋的人說,小周,你進來坐吧。常紅燕看到這個人蹲著在解鞋帶,他穿了一雙要係鞋帶的新皮鞋,帆布包放在他身邊的地上。

李紅旗說完急忙進房間去換新衣服,常紅燕雖然不高興做服務工作,但今天的日子特別,她不做服務工作誰做呢?常紅燕等著這個人脫掉皮鞋,她想上前給他拿雙拖鞋穿,這個人起身拎包抬頭,常紅燕一看驚了驚,她發現這個人居然是周如其。現在的周如其雖然變化很大,他成熟了,像一個儀表堂堂的男人了,但常紅燕還是輕易地認出了他。

常紅燕把手裏的拖鞋扔到他的腳前,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周如其當然也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在這裏碰到常紅燕。周如其和李紅葉是報社的同事,而且是一個部裏的,每天都要低頭不見抬頭見。周如其也沒有考上大學,但他的文字功底紮實,而且是有名的少年作家,報社就特招了他。攝影也是周如其的業餘愛好,而且愛好得很專業,他的不少攝影作品還獲得過省以上的大獎。

周如其畢竟是個“老記者”,年紀不大處事沉著了,他穿上拖鞋說,常紅燕,你怎麼也在這裏?常紅燕說,今天我哥哥結婚!周如其興奮地說,哦,這麼說李紅葉是你嫂子,她是我的同事,今天是她請我來幫忙拍照的。常紅燕說,太謝謝你了,周記者。周如其從帆布包的邊袋上摸出一張名片說,常紅燕,我們是老同學,你還這麼客氣,這是我的名片。常紅燕接過周如其的名片,想起了自己的初戀時光,盡管她努力排斥這種湧起來的念頭,但眼前的周如其還是把她帶回到不堪回首的過去。

常紅燕擔心他會提到寫信給她的事,如果提到或許麻煩也會升起來。她說,周記者,你先休息一下,我忙去了。周如其說,常紅燕,能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常紅燕想報出廠裏的號碼給他,但想想這個號碼不能報給他,他要是經常打來電話,同事接多了肯定會有閑言碎語,她已經是一個有男朋友的女人了。常紅燕隨口報了呼機號碼給他,呼機隻傳遞一個電話號碼,呼機和呼機裏的號碼都不會說話。呼她了可以裝聾作啞,以後說起來,就說人在外頭沒地方回電話。這樣多好呀。

周如其記下常紅燕的呼機號碼說,常紅燕,你的變化真大。常紅燕愣了愣說,我還是我,什麼都沒變呀。周如其說,你變了,變是更漂亮了,我差點認不出你了呢。常紅燕想說,你別說好聽話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她笑了笑說,你也一樣。

周如其坐到客廳一角,從帆布包裏摸出一本書,很投入地看了起來。常紅燕幾次偷偷看他,發現他都在聚精會神地看書,像一尊讀書的雕像。對於周如其的讀書,常紅燕確實是欣賞的,如果這個讀書的人不是周如其,她也同樣會欣賞他。突然樓下鼓樂齊鳴,吹吹打打的聲音塞滿樓上樓下,空氣仿佛也在輕快地跳舞了。常杏花從廚房衝出來,然後激動人心地高喊,來啦,迎親的樂隊到樓下了,快點,參加迎親的人都下去吧!李紅旗一身西裝,外麵披了一件呢絨大衣,身邊簇擁著四五個年輕人,像一個香港大佬。他邊走邊說,時間到了,走吧走吧,接新娘子去嘍!

常紅燕發現周如其站在原地沒動,相機已經掛在脖子上了,裝著鏡頭的相機像槍一樣紮眼。一會兒,樓下樂隊吹起了黃梅戲《天仙配》插曲“夫妻雙雙把家還”,幾個看熱鬧的孩子都跟著唱了起來。周如其走到門口換皮鞋,常紅燕站在幾米外等著他出去,她也想急著下樓,因為樓下的氣氛幾乎達到高潮,鼓樂喧天,許多人堵住了樓道。

樂隊停頓了,常杏花的聲音響起來,分糖啦——分糖——這是喜糖,搶呀!周如其換好鞋站起來,哢嚓一聲響,周如其拍下了常紅燕的近距離正麵照。常紅燕突然臉紅了,她說,你——拍了!周如其笑一笑說,拍了。他咚咚地跑下樓去了。

四十四

李紅旗結婚後,晚飯還是到媽媽家來吃的,當然李紅葉也一起來。很快又是春天,春暖花開,陽光明媚。但常紅燕心裏還沒有到春天,因為她和石堅定的戀愛還沒有公開。常紅燕和石堅定商量過,準備找個機會和雙方父母打開窗戶說亮話,但商量的結果是這個機會很難找,他們甚至於擔心會受到棒打鴛鴦的待遇。常紅燕因為有心事,所以覺得爸爸媽媽的臉色也是有心事的。

有一天,吃完晚飯,一家人似乎都有想多說話的心情。常杏花提起兩把竹椅子說,我們到後麵小河邊去聊天,你們都忙忙碌碌,難得有空坐在一起聊天。常杏花這麼一說,常紅燕也不好反對掃大家的心,也拿起一條長凳跟出來。李敬海說,我看電視,看看今天有什麼新聞,你們聊天吧。客廳裏的彩色電視機是春節新買的,李敬海覺得有電視機真好,因為電視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李敬海每次看電視,都要把音量開得很響,常杏花說過多次,你煩不煩,開這麼響你自己反而聽不清,別人倒聽清楚了。李敬海笑著說,我就是要讓別人聽聽,我家有彩色電視機了!

現在,常杏花和兒女媳婦坐在小河邊聊天,春天的夜風還是有點涼意的,但常杏花一點也感覺不到涼意,因為她的心裏是熱騰騰的。說著說著,不知怎麼說到了周如其身上。李紅葉說,紅燕,周如其是你老同學,這個小夥子不錯呢,有才華人品好,在我們報社表現也好,他有沒有追求你?

常紅燕一聽嫂嫂提到周如其,不知為什麼心裏緊張了。自從李紅旗結婚那天碰到周如其後,他經常呼常紅燕,但常紅燕一個也沒回過電話,她一看到周如其呼她,心裏就要緊張。大約半個月前,周如其突然打電話到冷凍廠找常紅燕,當時她確實露出了驚慌,讓同事們都看出來了。周如其說,紅燕,我呼了你很多次,你怎麼一次也沒回我?常紅燕說,我沒收到。即使我收到了,我也不會回你的。周如其說,為什麼?常紅燕想了想,輕輕地說,我有男朋友了。周如其笑起來說,你真是這麼想的,太可愛了。我和他競爭怎麼樣?我不怕競爭。常紅燕想說,以前沒人和你競爭,你怎麼放棄了?但常紅燕隻是想想沒有說出口,現在說過去沒有用了,她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現在。

常杏花說,紅葉,你剛才說的小夥子是不是報社的?快給紅燕介紹介紹。李紅葉笑著說,他是紅燕的同學,哦,對了,媽,就是上次我和紅旗結婚時來拍照的那個小夥子。常杏花想了想說,我想不起來了,那天太忙太熱鬧了。對了,我想起有個背相機的年輕人了,他是報社的記者?紅燕,我看你考慮考慮吧。常紅燕急了,她搖搖手說,不談不談,我暫時不考慮個人問題。李紅葉越想越覺得常紅燕和周如其是天生的一對,她說,媽媽說得對,你可以考慮考慮這個小夥子,你們有基礎的呀。常杏花說,還不想考慮呀,我這個年紀已經結婚了。

常紅燕突然覺得心裏憋悶得難受,胸腔裏像有一個氣泡在成長,她真想說自己已經戀愛了,他們有憧憬的三年計劃,在三年內他們要做三件改變人生的大事。常紅燕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因為她不想在嫂嫂麵前和媽媽發生任何衝突。常紅燕說,嫂嫂,這個事再說吧!

自從常紅燕那次沒有明確表示反對,以後每次在一起吃飯都會提到常紅燕的個人問題。常紅燕真的很煩,甚至於有點疼痛。她經常默默地陪爸爸看電視,有一次,李敬海也突然問,紅燕,你有對象了嗎?常紅燕的鼻子突然酸了,她想撲進爸爸的懷裏說,爸爸我戀愛了,你要支持我。可是,爸爸會支持自己嗎?常紅燕裝出笑說,爸爸,還早呢!

有一天,李紅葉呼常紅燕了,她說,紅燕,你心裏到底有沒有周如其?你不急,媽媽急死了,她和我說了好幾次呢,要我把小夥子帶到家裏來看看。常紅燕緊張地說,嫂嫂,你不要聽她的,你要聽我的,我和周如其隻是同學關係,不談戀愛。李紅葉說,紅燕呀,周如其真的不錯呢,他很有才華,是我們市的著名作家,這個你應該知道的吧,他準備寫長篇小說了。常紅燕說,真的嗎?他寫長篇小說和我沒有關係。嫂嫂,我知道怎麼做的。

過了幾天,周如其也呼常紅燕了。常紅燕聽到呼機在響,看看電話號碼,既熟悉又陌生,想了想還是回電話了,原來是周如其呼的。常紅燕說,有事嗎?周如其說,當然有,我們找個地方坐坐聊聊好嗎?常紅燕說,不好,我沒時間。周如其說,你忙著要談戀愛嗎?常紅燕說,是的。周如其想了想說,我不勉強,照片寄給你嗎?常紅燕聽了感到突然,說,照片?什麼照片?周如其笑了,說,看來你的心裏隻有戀愛了。你哥哥結婚那天,我抓拍到你的照片呀。常紅燕也笑了,說,你為什麼到現在才給我?周如其說,舍不得給你,給你了我沒有找你的理由了。常紅燕說,寄給我吧。

應該說,常紅燕對周如其還是有感覺的,隻不過現在這種感覺是淡淡的,她不理解周如其為什麼想“吃回頭草”?常紅燕覺得生活有時是軟綿綿的,有時是硬邦邦的,有時是軟硬兼有的,所以人的生活中就有許多的磕磕碰碰,還有許多的心慈手軟。當然,這隻是常紅燕的感覺,而且她認為這種感覺是對的。

這天傍晚,李紅葉回娘家吃飯去了,李紅旗因為單位晚上要學習沒有一起去。晚飯後,常紅燕準備去修車行找石堅定。常紅燕和李紅旗一起走出來,已經初夏的天氣,街上散步閑逛的人很多。

常紅燕穿起了裙子,穿著裙子的常紅燕像一隻美麗的花蝴蝶。李紅旗說,妹妹,你穿裙子真漂亮呀。這麼漂亮難道真沒有小夥子追你?常紅燕覺得李紅旗的話有目的,他或許想試探自己有沒有對象。常紅燕突然想到要爭取哥哥的支持,如果哥哥支持他和石堅定的戀愛,那麼最後媽媽一定會孤立,這樣她就有可能和石堅實結婚。

常紅燕的心裏亮堂了一下,她停下來說,哥哥,我有事想和你說。李紅旗看看手表說,還早,你說,你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常紅燕停好自行車說,哥哥,我戀愛了。李紅旗說,好呀,你果然戀愛了,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戀愛結婚的。對象是哪裏的?常紅燕說,哥哥,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他開了一家修車行,修自行車,修摩托車,將來還要修汽車。李紅旗驚了驚說,是個體戶。幾歲了?常紅燕已經看出哥哥臉上的不悅,但她沒有後悔說出來,因為這一天遲早要來到。常紅燕說,他比我大十一歲,我們相愛了,我們準備三年內結婚。

李紅旗說,妹妹,這是真的嗎?他比我都要大很多呀。常紅燕看到哥哥的臉色紅了,而且升騰起一層輕蔑。常紅燕覺得自己很無助,剛剛邁出第一步,不用說已經失敗了。李紅旗加大聲音說,他有什麼好的?你會喜歡這麼一個老男人。常紅燕說,他對我好,而且有抱負。

李紅旗看著常紅燕,心裏對妹妹的失望膨脹了。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常紅燕決定豁出去了,她說,這個老男人你認識的,他叫石堅定,就是十多年前李家台門的鄰居,石誌坤的兒子。李紅旗聽了常紅燕的話,像聽到了晴天霹靂,他想不到妹妹找的對象會是這個石堅定。李紅旗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他想要發作痛罵常紅燕,隻是現在站在街頭,他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最後李紅旗狠狠地拍幾下車凳說,紅燕,你——你昏了頭,你嫁給他是給我臉上抹黑!說完,李紅旗騎上車走了。常紅燕看到李紅旗的背影消失了,眼淚奪眶而出,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頭在疼痛,一陣一陣的,像心髒受到了擊打。

常紅燕走到石堅定的車行前,掛著一臉的委屈。石堅定說,紅燕,你怎麼了?常紅燕不說話站在門口。石堅定整理好工具關上門,帶著常紅燕到了郊外。在郊外的一處小樹林中,石堅定抱住了常紅燕,他說,你到底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常紅燕說,我想哭!石堅定說,想哭就大聲哭吧。常紅燕真的大聲哭了起來,哭得幾隻睡鳥都從小樹林中飛了出來,撲撲撲地帶落許多樹葉。

常紅燕哭得差不多,終於平靜下來了,石堅定說,告訴我受了什麼委屈?常紅燕說,他們反對我和你戀愛。石堅定的表情掠過痛苦說,你爸爸媽媽都反對?常紅燕說,還沒和他們說過,我哥哥反對,想不到他也反對。常紅燕想說,我哥哥說,“你嫁給他是給我臉上抹黑”,但最後還是忍住沒說出口。

石堅定歎息一聲,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石堅定說,紅燕,說出來了也好,反正遲早總是要說的,這幾天你和我都說了吧,說不定我爸爸和你爸爸媽媽都會同意呢。常紅燕說,你想得美,我想他們都會反對的。不過,隻要我和你堅持到底,最後或許他們會被我們打動的。石堅定說,那我們一起攤牌吧!常紅燕感覺生活很恍惚,她看著石堅定仿佛看到了1983年的夏天,還有那個早已消失的“李家台門”,那些過去雖然成了浮光掠影,但現在他們依然活在過去裏。

常紅燕的眼光裏生成著一層霧氣,朦朧而且飄渺,她自言自語說,這就是命運!石堅定說,你說什麼?

四十五

李紅旗和李紅葉有三天沒來吃飯了,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的第一次。

常杏花像個老太太每天都嘮嘮叨叨的,猜想著兒子媳婦沒來吃飯的種種原因。現在,常杏花說,我哪裏做錯了?我想想沒有做錯的地方呀,他們怎麼不想吃我燒的飯了。如果我燒的菜鹹了,你們說出來,我可以少放點鹽;如果我燒的菜淡了,你們也說出來,我可以多放點鹽。我想不通!李敬海說,誰說他們不想吃了?你總是喜歡想東想西,想得自己渾身不舒服,有什麼好處?常杏花說,老李,我不和你說,和你說不清,我看你老年癡呆了!李敬海說,你說我老年癡呆就老年癡呆吧,老年癡呆好呢,省得像你一樣自尋煩惱。接著,兩個人唇槍舌劍爭鬥得難分難解。

常紅燕知道哥哥為什麼不想來吃飯,因為他心裏很憋悶,而且一定沒有釋放這些憋悶的好辦法。常紅燕越想越煩躁,她突然說,你們不要吵鬧了,煩不煩呀!常杏花馬上轉移目標,走過來對常紅燕說,紅燕,你明天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就說是我說的,他們為什麼不想吃我燒的飯了,我哪裏做錯了,你就這樣說。

常紅燕顧自走到後門小河邊想心事,她想,明天確實要打個電話給李紅旗,他說自己嫁給石堅定是給他抹黑,她想不通,想了幾天也想不通。她想問問哥哥,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難道因為他是一個幹部,一個市政府裏的小幹部,就可以支配他妹妹的愛情和婚姻了。晚上,常紅燕想了N個攤牌的方案,但每個方案似乎都如履薄冰一樣危險,為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第二天,常紅燕剛剛上班,石堅定就呼她了。常紅燕打通電話說,這麼早呼我,有事嗎?石堅定說,你說了沒有?常紅燕看看左右說,還沒有,你呢?石堅定似乎輕輕地歎息一聲說,我也沒有,這幾天我爸身體不太好,他有高血壓冠心病,最近嚴重了,我說不出口。

常紅燕心裏酸了酸說,我準備今天晚上說,我決定了,一定要說了,不說我更難受,睡不好。常紅燕的聲音很輕,輕到隻有自己聽得清,她擔心石堅定會聽不清。石堅定說,這樣也好,說了就說了。我等你消息。常紅燕說,我知道了!常紅燕打完電話,發現同事們的眼光閃現出異樣,具體是什麼樣的異樣,她也說不清楚,隻是一種感覺。

常紅燕想等同事離開,然後給李紅旗打電話,但她等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說起來很倒黴,辦公室裏的三個同事今天都在,而且基本沒有離開過辦公室。如果是平時,總會有同事出去辦事開會什麼的,有時一二個人出去,有時三個人出去,也有都出去的時候。可是今天一個都不少,仿佛上廁所也少了。常紅燕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她的心情要死了。常紅燕說自己要去趟銀行,然後又到冷凍廠邊上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管電話的老頭看到常紅燕說,你來了!仿佛是老熟人,他的笑也慈祥了許多。

常紅燕的心裏居然暖和了一下,她笑笑說,我打個電話。常紅燕撥通李紅旗的電話說,哥哥,我是紅燕。媽媽說,你們為什麼不想吃她燒的飯了?李紅旗的語氣是硬硬的,這幾天我出差去了,今天晚上我們就會過去的。常紅燕想說,為什麼我嫁給石堅定是給你抹黑?她看到管電話的老頭看著她,而且又有兩個人過來打公用電話,她的身邊站滿了人。

常紅燕很沒安全感了,她警惕地看看身邊的人說,媽媽就是這樣說的,她叫我打個電話給你,現在沒事了,我掛了。李紅旗突然說,紅燕,你等等,你想嫁給那個石堅定真的很荒唐,真的,而且會給你哥哥的臉上抹黑。我和你嫂嫂都堅決不同意,我相信爸爸媽媽也會堅決反對的。常紅燕說,哥哥,你放心,我們不會給你臉上抹黑的。常紅燕說完就擱了電話,她付錢的時候,眼淚在眼眶裏遊蕩,管電話的老頭接過錢說,你看你,大姑娘,你還在為那個臭男人傷心,不值得呀。你不聽我的話,自己折磨自己去吧!常紅燕想裝出一絲笑,結果把忍著的眼淚弄下來了,她覺得這也是一種折磨。

下班的時候,常紅燕很迷茫,就是晚上要到了,她該怎麼辦?常紅燕騎到家門口,還沒下車就聽到了媽媽的聲音,這種聲音不是說話的聲音,是帶著哭腔的吵鬧聲。常紅燕驚慌地跳下車,進門就喊,媽媽——

常杏花和李敬海在客堂裏,他們看到常紅燕都不說話。常紅燕吃驚地說,媽媽,剛才怎麼啦?常杏花緊閉嘴巴沉默著,常紅燕發現哥哥嫂嫂都不在,又說,哥哥說晚上來的,現在還沒到嗎?常杏花的雙眼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她瞪眼李敬海突然說,你不說我說!李敬海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側過身看著漆黑的電視機發呆。桌子上已經擺放著飯菜,散發出誘人的香噴噴。常紅燕說,媽媽,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呀。常杏花走近常紅燕說,紅燕,你有對象了?接著她又說,他是李家台門裏的那個石堅定?

常紅燕看到媽媽的眼睛果然是濕潤的,特別是臉上的肌肉都在自由自在地跳動。當然,媽媽濕潤的眼睛裏還流淌著一絲期待,常紅燕心裏明白,媽媽的期待就是想聽到她否定的回答。常紅燕咬了咬牙說,是的,他是石堅定。常杏花的臉色僵硬了,她露出一絲僵硬的笑說,這是真的嗎?常紅燕說,是的,我們準備三年內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