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成長
長篇小說
作者:謝方兒
【續上期】
三十八
常紅燕是中飯後走進百貨大樓的,在門口停下新鳳凰車時,常紅燕猶豫了一下,見到梅花怎麼說呢?不管怎麼說,一定要和梅花說說了。常紅燕沒有直接去賣自行車的地方,她先去手表櫃買手表,她一直想給媽媽買塊手表。手表櫃也在一樓,不過和賣自行車的地方是兩個不同方向。常紅燕慢慢地朝手表櫃走過去,邊走邊想和梅花見麵會怎麼樣?常紅燕發現自己沒有找到手表櫃,她走的方向沒有錯,但她的腳步錯了,因為她的腳步繞過了她要去的手表櫃。
常紅燕從原路返回時,突然有一股衝動助推著她,她沒有慢下來找手表櫃,而是大步流星地朝賣自行車的地方走去。雖然是初秋的午後,天氣依然炎熱,但百貨大樓裏的顧客很多。農村城郊來的顧客都是帶著現鈔的真買主,不像城裏人沒錢也逛商場,東摸摸西摸摸,嘰嘰喳喳評論一番,然後空雙手走掉了。
常紅燕走到賣自行車的地方,看到有幾個女人在議論自行車,她們邊議論邊踏幾腳自行車,一看這些女人就知道是小城裏的小女人。常紅燕從來不小看這種城市裏的女人,因為她自己也是這座小城中的這樣的小女人。常紅燕小看的是像梅花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是惡心可恨的壞女人。常紅燕沒有看到梅花,這讓她感到失落,她甚至於想到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或許梅花和錢老師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實,或許錢老師問的也是合情合理的,錢老師和自己在談戀愛,也就是說戀愛談成功了,這個男人就是要和自己廝守一輩子的丈夫。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是要十分關心他的戀愛對象。
常紅燕呆呆地站著,那些女人還在自行車中間嘰嘰喳喳,像一群樹林裏的小鳥。這個時候,常紅燕突然看到梅花走過來,她看到梅花的臉上閃亮著白光,濃密的長發集體懸掛在空氣中,張嘴笑起來露出滿口血紅的牙齒。常紅燕驚駭地叫了起來,啊,啊啊!梅花說,紅燕——常紅燕,你怎麼啦?常紅燕發現梅花突然變了,變成一個和原來一模一樣的梅花。
常紅燕的額頭冒出一層濕冷的汗水,眼前仿佛飄浮過一層迷蒙的霧氣。她用手捋捋額頭說,梅花,你剛才去哪裏了?梅花疑惑地看著常紅燕,其實梅花心裏明白,常紅燕遲早會來找自己的。梅花說,我一直都在的,我沒有離開過。你找我有事?常紅燕想,我找你當然有事,沒事我懶得理你這種女人。常紅燕說,梅花,我想問問你,你和錢老師說了什麼?梅花對常紅燕提的問題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她平靜地說,那天錢老師來買自行車,他問我你以前是不是叫李紅英,還問我周如其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常紅燕的腦袋嗡嗡叫了起來,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在晃動,她說,梅花,你是怎麼回答錢老師的?
梅花換了個站著的姿勢,這個姿勢讓梅花有更多的安全感。梅花自己是女人,所以她心裏清楚女人瘋起來很可能不是人,是凶惡的母老虎。梅花說,我能怎麼說?既然錢老師認真問我了,我也實事求是說了你的過去,但絕對沒有加油添醋,我梅花從來都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你常紅燕難道還不理解我!常紅燕看著梅花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在說話,這種眼神逼迫梅花又換了個站著的姿勢,梅花離常紅燕有兩米遠了。提高了安全感的梅花又說,常紅燕,我告訴你,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麼壞,這個事是錢老師主動來問我的,他不問打死我也不會說你的過去。
梅花的臉色塗抹上了一層委屈求全,事實上梅花在錢老師麵前確實也沒多說什麼,隻說了常紅燕以前的一些事,而且都是梅花知道的事。常紅燕接受不了梅花想要的這個距離,她突然走近梅花壓低聲音說,梅花,我告訴你,你說得最多也白說,你說得最逼真也沒人相信,因為——因為你是一個呆婆!
梅花的臉色慘白了,慘白得像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她的嘴唇動了動,明顯就是一種緊張的顫抖。常紅燕覺得現在的自己形象一定很妖魔,她的內心也底氣十足,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爭強好勝”過。她說,呆婆,我警告你,你離我的過去遠一點,越遠越好!常紅燕感到一陣無比的痛快淋漓,她沒有給梅花任何機會,轉身飛快地走了。梅花的絕望突然爆發,但她隻能衝著一個女人的背影喊,李紅英——常紅燕——婊子!婊子!婊子!
下午,常紅燕頭昏腦脹的,老是覺得眼前有個人影在晃動,像落葉飄來飄去。常紅燕做了幾張報表,都被主辦會計退了回來。常紅燕意識到自己的恍惚,眼裏的數字像蟲子一樣在爬動,她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做報表。這個時候,錢老師的電話又來了,錢老師說,紅燕,電影院有新片上映,我們晚上去看電影怎麼樣?常紅燕說,錢老師,我報表還沒做好,做了一下午都做錯了,我現在要重新做過。常紅燕的腦子中出現了錢老師和梅花在一起的畫麵,她搖了搖頭,但搖不走腦袋裏的人。
常紅燕明顯歎息了一聲,她自己沒有留意這一聲歎息,電話裏的錢老師和辦公室裏的同事都聽得清清楚楚。錢老師說,紅燕,你歎息什麼?我聽到你在歎息。常紅燕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歎息了,她說,我沒有歎息,錢老師,我是說我在做報表。錢老師說,做報表很快的,晚上我們去看場電影吧,你需要放鬆放鬆。
常紅燕覺得同事們都在聽她打電話,看看他們的臉色,也是一臉的做作和古怪。常紅燕說,錢老師,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明天吧。常紅燕擱下電話,有一個同事說,紅燕,你真幸福,男朋友上下午都有電話,還請你看電影,真浪漫呀。常紅燕笑笑沒有說話,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做報表,她盯著報表看了一會兒,一點也沒看進去,因為報表上的數字還是像蟲子一樣在爬動,後來這些數字越來越大變成兩個人影了。
常紅燕很痛苦,無可奈何地對主辦會計說,師傅,我頭痛難受,今天做不好報表了。主辦會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同誌,說起來也是常紅燕的業務師傅,平時她對常紅燕很照顧,說這個小姑娘聰明伶俐能辦事。主辦會計看到常紅燕一臉的疲憊感,說,小常,這幾張報表你也做得差不多了,如果人真的不舒服,我替你做完。不過我要說一句,年輕人戀愛是要談的,但不要談得太過火了,什麼事過頭了都不是好事情,要懂得適可而止。
常紅燕知道主辦會計看出了她頭痛的原因,她老老實實地說,師傅,我知道了。下班常紅燕比往常晚了點,她在想明天錢老師會怎麼說?這麼一想,下班的鈴聲也沒聽到,有同事招呼她下班了,常紅燕說,我馬上走了。常紅燕出了廠,天空淡灰色了,一層浮雲隨著風飛過來,像一塊紗巾輕歌曼舞地飄在天空。常紅燕抬頭出神地望著傍晚落日的天空,空氣中的燥熱還在東奔西走,黑暗像一個巨大的影子撲向大地。
常紅燕突然覺得腳軟了軟,身體就失去了重心,她和自行車一起摔倒在地上。自行車的鏈罩摔壞了,半邊鏈罩掉在地上。更讓常紅燕懊喪的是一條白裙子上滿是泥巴,膝蓋上也跌出了一道傷,傷口沁出一絲血水。常紅燕看到了自己的狼狽,好在吃飯時間路上人不多,她爬起來顧不上傷痛,匆忙揀起地上的鏈罩,騎上自行車就走。一路上,自行車哢嗒哢嗒地響著,像一個人在吃力地喘息,聽起來很難受。常紅燕什麼都不管,隻想快點到家。
常杏花站在家門口等常紅燕,她心急如焚地望望灰暗的天色,然後再望望常紅燕回來的那條路。一般來說,常紅燕回家是比較準時的,最遲也不會超過半小時,現在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李紅旗剛剛出差去省城,沒二三天是回不來的,李敬海最近身體不好,在家裏休養吃中藥。常杏花說了幾次,紅燕怎麼還不回來?我去看看她。李敬海說,再等一等,她一定是廠裏有事,你去了是打擾她。
李敬海這麼一說,常杏花就站在門口等。常紅燕看到媽媽在門口等她,心裏一熱像孩子一樣哭了,常紅燕覺得自己在媽媽麵前很小很小。常杏花急了,說,紅燕,你哭了,誰欺負你?常紅燕說,媽媽,我摔了一跌。李敬海看到常紅燕膝蓋上的傷口,連忙叫她坐到椅子上,然後拿來熱毛巾輕輕揩了揩,說,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呢,你看摔成這個樣子了。常杏花拿來幹淨的衣服讓常紅燕換上,又細心地檢查了一遍女兒的身體,確定沒有其他傷了才放心地坐下來吃飯。
吃完飯,常紅燕說要修車去,常杏花和李敬海都不同意她晚上再出去修車,說明天再修吧,今天早點休息。常紅燕本來也想明天去修車,或者後天修也沒事,反正自己不騎自行車上班也方便。後來想想還是出去散散心,悶在家裏心情會越悶越沉重。常紅燕說,爸爸,媽媽,你們放心吧,我又不是孩子,我是修車去的,車子明天要騎,我修好車馬上就回家。常杏花和李敬海勸不住也沒辦法,關照常紅燕要早點回家。常紅燕笑笑走了。
她開始是騎車的,騎起來又哢嗒哢嗒地響,感覺車子在垂死掙紮,隨時隨地都會散架。常紅燕隻好推著走,一路上修車攤一個也沒有,在路燈下看到一個修車的,這是個一頭白發的老修車工,他說,我隻會補胎,別的修不來。常紅燕很撓心,她用手拍了拍車座凳嘀咕,錢老師,你有什麼心思買車,買了這麼一輛破車!常紅燕正在猶豫去哪裏修車,她埋怨錢老師,就想到了錢老師帶她去過的“光頭”修車行。
這個城市真的很小,“光頭”的修車行也不是太遠。常紅燕到的時候,“光頭”的兩個幫工已經下班,“光頭”一個人在燈光下整理工具,看上去他要準備關門了。常紅燕叫不出“光頭”叫什麼名字,叫他“光頭”似乎叫不出口,所以常紅燕直接說,師傅,修車!
“光頭”的屋子裏是亮的,常紅燕站在黑暗的外麵,他看不清這個來修車的女人的麵貌。“光頭”說,你把車子推到屋子裏來。常紅燕推進去,“光頭”發現她就是早幾天來過的那個大姑娘,也就是錢老師的女朋友。“光頭”驚喜地說,哦,原來是你呀,錢老師沒有一起來!常紅燕看到“光頭”赤裸著上身,汗水讓他身上的肌肉都在閃光發亮。常紅燕不好意思地看著自行車說,他沒來!“光頭”說,你來調鋼絲的,調鋼絲還不到時候。常紅燕說,我不調鋼絲,摔了一跌,摔壞了自行車,我是來修車的。“光頭”的目光流露出焦急,說,人有沒有摔傷?常紅燕說,還好,膝蓋上受了一點傷。“光頭”拿了幾樣工具走到自行車旁邊,他的目光掃了掃常紅燕的膝蓋,常紅燕換了一條長褲,她的兩個膝蓋藏在褲子裏麵了。“光頭”說,你坐吧,我給你看看自行車。以後騎車要小心點,如果要摔倒了,就趕緊扔掉自行車,車壞了可以修的。
常紅燕想,當時自己在想心事,車倒下去的時候,自己緊緊抓住車把不放,如果把車扔掉,或許人可以跳到一邊不受傷。常紅燕低下頭說,你說對,當時我真沒想到呢。“光頭”埋頭修車,一邊修一邊隨意地看一眼常紅燕。常紅燕說,錢老師最近來嗎?話一出口,常紅燕嚇了一跳,她驚訝於自己怎麼會問這個問題?“光頭”停了停說,沒有,他要修車的時候才會來。你問錢老師有事嗎?常紅燕說,沒事,我隨便問問的。我——我問一下,你貴姓?常紅燕覺得自己向別人問男朋友的事很荒唐,所以她心慌意亂了,沒想到自己又問了一個突然的問題。
“光頭”笑笑說,你叫我“光頭”好了,別人都是這麼叫我的。你貴姓?常紅燕說,我姓常,我叫常紅燕。我叫你“光頭”叫不出口,你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綽號呢?“光頭”站起來,把手裏的工具扔在地上,揉搓著手上的髒汙說,常紅燕,這麼好聽的名字。你叫我“光頭”沒事的,我坐過牢,牢裏光頭了十多年,所以有人給我起了個“光頭”的綽號。這樣也好,讓我牢記坐大牢的歲月。
常紅燕聽到“光頭”說到坐牢,心裏突然恐怖起來,她想到了很多很久的那些事。常紅燕緊張地看著“光頭”,越看越感覺到他是熟悉的。她說,師傅,你姓什麼呀?還坐過牢?“光頭”歎息一聲說,是的,流氓罪,坐了十一年!你不要怕,其實我不是流氓,我是好人,我從小是個膽小怕事的好孩子,那年被冤枉“嚴打”了。以前我不想說我的姓,因為我覺得愧對我的姓。現在,我告訴你吧,我姓石。
常紅燕的心跳得很輕很輕了,她有氣無力地問,石師傅,你——你叫什麼名字?“光頭”把修好的自行車用力踏幾腳試了試,在車輪瘋瘋癲癲的旋轉聲裏,說,我叫石堅定。你認識我?常紅燕差點驚心動魄地叫喊出來,但她用所有的意念壓抑住了突然到來的驚恐和慌亂。難以想象,這夢一樣的結果會是現實。常紅燕覺得自己在顫抖,她說,石師傅,我不認識你!
三十九
常紅燕躺在床上,感覺不像是躺在床上,身體輕飄飄的,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仿佛是水裏的一片樹葉。石堅定,流氓,坐牢,還有“李家台門”的過去,它們都在常紅燕的腦海裏翻滾飛舞,像無數猙獰的妖魔鬼怪,折磨得她頭痛欲裂。常紅燕的恐懼在黑暗中像野草一樣瘋長,慢慢地恐懼枯萎了,隨之而來的是內疚,害人精,自己曾經害了石堅定,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害了一個十九歲小男人。她開始哭泣,而且也聽到了另一種哭泣,那是石堅定的哭泣。當所有的恐懼和內疚都疲乏時,窗外白茫茫了。
常紅燕感覺到很累,仿佛自己一整夜都在翻山越嶺。她睜著眼睛看屋頂,屋頂灰暗而死氣沉沉,很像一張老太太的臉。
這個時候,常杏花走進來說,紅燕,夜裏你做惡夢了?常紅燕說,沒有呀。常杏花說,還說沒有,夜深人靜時,你哭了好幾次呢,我一過來你就不哭了。後來你又哭了,還驚叫了幾聲呢,我赤著腳跑過來,你又不響了。我叫了你幾聲,你沒理睬我。常紅燕說,真的嗎?我沒感覺,我覺得睡得像死豬一樣。常杏花說,你一定累了,做惡夢了。我用手摸摸你的頭你的背脊,摸到了一身冷汗。常紅燕笑笑說,媽媽,我一點都不知道呢。常杏花關切地說,你今天不上班了?常紅燕動了動身子,但沒有馬上起來,說,媽媽,幾點了?常杏花說,快八點了。
常紅燕打個哈欠說,媽媽,來,你過來,我問你個事?常紅燕從床上坐起來,用手軟軟地拍拍床沿。常杏花坐到床沿上說,紅燕,你有什麼事?常紅燕看著媽媽,發現媽媽臉上有一層淡淡的驚慌,她說,媽媽,你說石堅定現在還在牢裏嗎?常杏花明顯顫抖了一下說,石堅定?你說李家台門裏的那個石堅定,我怎麼會知道呢。或許他早死了!常紅燕從床上跳下來說,沒事了,媽媽,我吃飯上班去了。常杏花愣了愣,腦子裏出現了十多年前的那個石堅定,斯斯文文的一個小夥子,但他是一個流氓。
常杏花說,紅燕,你問石堅定幹什麼?你看到他了。常紅燕說,媽媽,沒有,你多想了。她吃完早飯匆匆上班去了!常杏花默默走到門口,看到常紅燕的腳尖在地上踮了幾踮,然後大腿提起來跨上自行車,轉過一個彎常紅燕消失了。
下午錢老師打來電話,紅燕,晚上在哪裏見麵?常紅燕說,你說吧,錢老師,我聽你的。錢老師說,晚上八點,我們在公園見麵,怎麼樣?常紅燕知道錢老師說的公園,那裏是他們約會的老地方。現在,常紅燕覺得這個公園對她來說很異樣,具體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她對錢老師提到的這個公園,莫明其妙地產生一種抗拒。常紅燕說,不好,錢老師,我不想去這個公園和你約會。常紅燕想到這個公園也是他曾經和周如其約會的地方,心裏的抗拒就更加明顯。
錢老師說不出話了,感到有點突然,他不明白常紅燕為什麼對這個公園沒有好感。常紅燕又說,錢老師,我們到城南的環城路上走走,那裏清靜人少,晚上八點,我們在城南大橋上見麵吧 。錢老師說,紅燕,我聽你的。常紅燕和錢老師戀愛到現在,心裏還是比較喜歡錢老師的,錢老師算不上英俊瀟灑,但也算得上是有品有相的男人。當然,錢老師的才華橫溢,是常紅燕為之動心的根本。
晚飯後,常紅燕站在後門的河邊發呆,天色黑透了,她才想到今晚自己和錢老師有約會。常紅燕騎著“鳳凰”趕到城南大橋,她覺得自己是這座大橋上的一隻燕子,一隻孤單的燕子,她不知道錢老師在哪裏?紅燕。錢老師不知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常紅燕驚喜地說,錢老師,我怎麼沒看到你?常紅燕甚至於有種衝動,就是想抱抱錢老師,現在她很想和錢老師抱抱。錢老師的眼光明亮柔和,輕輕撫摸著常紅燕的心靈。他說,紅燕,我早就看到你了,我們走吧。
錢老師和常紅燕並排騎著自行車,兩個人騎得很慢,但騎得很有節奏,像一個人在騎兩輛自行車。錢老師深情地望一眼常紅燕,然後伸過手輕輕按在常紅燕的手背上。常紅燕說,錢老師,在騎車呢,小心摔跟頭。錢老師笑笑,這是一個戀愛中的男人的笑,他收回自己的手說,紅燕,有我在,你不會摔跟頭的。常紅燕想到昨天自己的摔跟頭,當時錢老師確實不在身邊。常紅燕的心裏熱騰了,說,錢老師,我昨天真摔了一跤。錢老師邊刹車邊一腳踩在地上說,停,紅燕,你說什麼?你摔跤了。
常紅燕也來了個急刹車,她覺得錢老師的聲音很空靈,但堅決而有力量。兩個人都停了下來,邊上正好有座小橋,一個人也沒有,環城路上黑漆漆的,月亮和星星是唯一的亮光。他們慢慢走向這座小橋。走上小橋,一盞高高在上的路燈,透出曖昧的光芒,橋上昏暗而朦朧。常紅燕說,錢老師,我昨天摔了一跤。錢老師停穩車子說,你有沒有摔傷?常紅燕說,膝蓋上有一點點傷,自行車的鏈罩摔壞了。錢老師彎腰來查看常紅燕的傷,常紅燕穿的是裙子,錢老師撩起裙子想看膝蓋,常紅燕按住裙子不放,錢老師急了,說,哎喲,你放開我看看呀。
常紅燕鬆了鬆手,錢老師撩開了她的裙子,他看到常紅燕的左膝蓋上有一道小傷口,淡淡的淺紅色,像幾朵隨意開放的小花。常紅燕馬上把裙子往下捋說,沒事的,錢老師,就這麼一點點。裙子剛剛退下來,錢老師突然又撩起來說,紅燕,我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傷?錢老師放縱自己的手遊走在常紅燕的大腿上,而且繼續遊向臀部。常紅燕低頭按住錢老師的手說,真的沒有傷,車摔壞了。
錢老師直起腰突然抱住常紅燕說,我親親!常紅燕喃喃地叫了聲,錢老師。錢老師把常紅燕親得喘不氣來,常紅燕推開他說,好了,路上有人呢。心滿意足的錢老師覺得,不管和常紅燕的戀愛結果怎麼樣,隻要在戀愛,他每次和常紅燕約會都想親吻她。錢老師放開手說,車子修好了?常紅燕捋捋頭發說,是的,昨天晚上就修好了。常紅燕想了想,沒有把去石堅定那裏修車的事說出來,至少現在她還不想說。
兩個人站在小橋上,望著漆黑一團的河水都沒有說話,橋上的路燈招惹了一大群細小的蟲子,它們在暗淡的燈光裏虛度年華,很快有死去的蟲子掉下來,掉到錢老師和常紅燕的頭上。錢老師捋掉頭發上的死蟲子說,紅燕,這裏蟲子真多,我們邊走邊說話吧。兩個人重新騎上自行車,慢慢騰騰騎了一程,常紅燕說,錢老師,你不是有事要對我說嗎?錢老師說,是的,就是梅花說的那些事。紅燕,其實我也不想把這事放在心上,隻是我做不到,一閉上眼睛就想起梅花的話,心裏不好受。
常紅燕沒想到錢老師說得那麼直截了當,本來比較穩定的心態起伏了,她說,錢老師,你相信我,就不要相信梅花;你要相信梅花,就不要相信我。錢老師說,紅燕,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相信你,你以後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會相信別人。隻是這個事我想知道,我不想對你的愛心裏有疙瘩。
常紅燕的心裏酸痛起來,說,錢老師,你想我怎麼說?錢老師說,紅燕,那個流氓強奸你了?常紅燕說,沒有。錢老師說,既然沒有強奸你,他怎麼被判了重刑呢?常紅燕說,他沒有強奸我,他被判的是流氓罪。錢老師說,紅燕,你和初戀男友分手也是為了這個事?常紅燕說,是的,錢老師,因為他不相信我。錢老師說,我相信你!
常紅燕驚喜地說,真的,錢老師你說話算數?錢老師說,不算數我不姓錢!常紅燕感動了,臉也紅成一朵花,她突然上前抱住錢老師說,錢老師,我沒有看錯你。常紅燕想到了周如其,那個拘泥於她過去的小男人,現在兩個男人相比較,錢老師是多麼的大氣,這正是常紅燕的期待。
常紅燕的眼淚流到錢老師的肩頭,這個肩頭溫暖而可靠。錢老師抱著常紅燕,用自己的臉給她揩眼淚,揩到後來兩個人的臉都濕潤了。常紅燕說,錢老師,我是那年“嚴打”的受害者。錢老師說,紅燕,其實受害者不止你一個人,或許有很多很多。好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常紅燕想想也是,石堅定就是另一個受害者,她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光頭”,心裏莫明其妙地顫抖了一下。
錢老師送常紅燕到家門口,常紅燕說,錢老師,你說過的話算數嗎?錢老師笑笑說,不算數我不姓錢。常紅燕沒有笑,她認真地說,你不姓錢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想想還是不放心。錢老師說,我們去登記結婚,這樣你可以放心了。
四十
晚上,常紅燕還是睡不好。錢老師的話像高音喇叭在重複廣播:我們去登記結婚,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因為睡不著,常紅燕就想得很多,她甚至想到了石堅定是怎麼被放回家的?常紅燕連續幾天晚上都沒有睡好,很快把自己弄得很憔悴了。常紅燕很希望錢老師能打電話給她,但錢老師這幾天都不聲不響,常紅燕覺得白天也像黑夜一樣難熬。
這一天,常紅燕下班路上又摔了跤,當時好好的騎自行車在路上,不知為什麼騎著的自行車顛簸了一下,然後就倒下去了。常紅燕回想不起自己當時的狀態,她記得當時她當街驚叫了一聲。在倒下去的時候,她居然想起石堅定的話,要摔倒了,就扔掉自行車。
常紅燕的手自然一鬆,人也輕巧地跳到一邊。驚慌的常紅燕發現自行車摔倒在地上,兩個輪子還在羞答答地旋轉。她上前想去扶車子,剛彎腰就停了下來。常紅燕又想到石堅定的另一句話,車壞了可以修,人不能受傷。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都是好好的,皮膚和沒有摔倒前一模一樣。她扶起車子踏一腳,哢嚓一聲響,踏腳卡在了鏈罩上。
常紅燕想,去石堅定那兒吧!自行車不能騎了,隻好推著走。常紅燕邊走邊想,這個錢老師這幾天到哪裏去了呢?
哎——常紅燕,自行車又摔壞了?石堅定看到常紅燕推著自行車走來大聲喊。常紅燕驚了驚,停下來發現自己已經到石堅定的修車行前麵了。其實常紅燕心裏一直在想,就是要逃避這個石堅定,但逃避石堅定就是逃避自己的過去。現在,她長大了,她想麵對現實,不想再逃避自己的過去了。常紅燕麵對石堅定的心情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這個石堅定其實就是她生命中的糾葛,像腳下的一道坎無法繞行。她有些驚慌失措,內心還有一種難以捉摸的飄渺,盡管是她自己來的。
常紅燕不好意思地說,光——石師傅,我又摔倒了!石堅定跑上前說,摔傷人了嗎?常紅燕說,沒有,我把車子扔掉了。石堅定笑著說,對對,千萬不能傷人,車子摔壞有我呢!常紅燕說,聽了你的話,才沒傷到人,可是自行車踏腳卡住了。石堅定接過常紅燕手裏的自行車說,沒事沒事,你坐吧,我扳一下就好了。石堅定喊幫工拿來工具,這麼扳了扳,踏腳就能踏下去了,車輪也嘩啦啦地旋轉起來。石堅定一個急刹,拍拍坐凳說,好了,你來試試!
常紅燕用力踏幾腳,車輪眼花繚亂地飛起來。常紅燕說,石師傅,你真有本事。石堅定把手裏的工具一扔說,這算不上本事,是坐牢時學的手藝,你看現在能養活自己了。常紅燕想,石堅定是怎麼被放回家的呢?當然她不會這麼問,如果這麼問的話,她常紅燕就不是一個有文化的中專生了。
常紅燕說,石師傅你真聰明,坐牢還學會修自行車呀。石堅定說,我坐了十一年牢,修了六年自行車,我還會修摩托車呢,本來在牢裏還要修下去,後來我立功減刑了。石堅定看著常紅燕,眼神突然變得有些詭異,常紅燕心裏緊張了,她覺得這種眼神能洞穿她的過去和內心。常紅燕說,石師傅,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石堅定的臉色柔軟起來,紅燕,你怎麼知道的?常紅燕又驚慌一下說,石師傅,你上次自己說的。石堅定似乎很想說說自己,他說的一些話常紅燕既熟悉又陌生,常紅燕說,石師傅,你說你加刑到二十年,後來怎麼隻坐了十一年牢?
石堅定說,我立功了,因為我舉報了另一個犯人,那個犯人是真正的強奸犯。常紅燕的內心是恨真正強奸犯的,強奸犯不但害了自己,一定也害了別人。現在的自己沒有被強奸,可已經被害苦了這麼多年。常紅燕說,強奸犯就要舉報他,石師傅你真勇敢。石堅定摸出一支煙,這支煙裝在他的襯衫口袋裏,已經皺巴巴了,像一段坎坎坷坷的人生。他點燃這支煙說,我立功減刑了,他槍斃了!
常紅燕啊地叫了一聲,她仿佛看到一槍斃命的場景,血腥而恐怖。常紅燕說,石師傅,我走了。常紅燕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到了極限,再快起來就要停跳了,像自行車突然刹車一樣。石堅定扔掉手裏的煙說,紅燕,不好意思,你看我說了些什麼,你不要放在心裏,都是過去的事了。常紅燕說笑了笑,沒有說話。
常紅燕上班也發呆,她望著窗外發呆,窗外是一片低矮的民居,粉牆黛瓦,彎彎曲曲,還有小河纏綿其中,像一幅透出古典的畫。常紅燕看到有人在這幅畫裏走動,還有自行車在歪歪扭扭地行駛,仿佛聽到了悅耳的車鈴在響。她有點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因為石堅定的身影在眼前晃悠,他似乎一遍一遍地在問,你認識我?常紅燕突然恍惚了一下,居然脫口而出說,我不認識你!話一出口,常紅燕就心慌臉紅了,因為同事們都莫明其妙地看了看她。常紅燕裝作自己在漫不經心地找東西,而且還在自言自語。這個時候,管傳達室的人給常紅燕送來一封信,常紅燕捏著信想,誰會給我寫信,錢老師?
常紅燕戀愛兩次,可是沒有收到過情書,想起來這應該是戀愛的遺憾。寄信人在信封下麵隻寫了“本市”,常紅燕想這信一定是錢老師寄給她的,這個錢老師一定想弄點戀愛的浪漫。常紅燕拿過一把剪刀,看看周圍沒人留意她,就低下頭悄悄剪開信。她放下剪刀抽出信紙,展開來一看,又是一陣心慌臉紅。信不是錢老師寄來的,給她寄信的居然是周如其。
常紅燕想不明白,周如其怎麼會知道她在冷凍廠工作,而且她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給自己寫這封信。常紅燕讀了幾遍周如其的來信,發現他都在追憶以前和自己在一起的事。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常紅燕把信折疊起來裝進信封,然後放到抽屜底裏,心裏說,周如其,你真是莫明其妙,你已經是過去了。
錢老師是下午打電話給常紅燕的,他說,紅燕,我們晚上去看電影怎麼樣?錢老師這個人看上去浪漫,其實一點都不浪漫,除了看電影逛公園,他們的戀愛沒有新花樣。常紅燕說,我不去!錢老師快一星期沒有消息,這是常紅燕沒有想到的,平時他最多兩天就給自己打電話,或者約會或者說幾句好聽話。錢老師聽出了常紅燕的不痛快,說,紅燕,這幾天我忙著複習呢,我想去考研究生。
常紅燕聽說錢老師在複習準備考研究生,心裏就亢奮起來,說,你要去考研究生,什麼時候和我說過這個事了?常紅燕說話的聲音突然響亮了,而且過意把“研究生”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同事們都抬起頭看了看常紅燕。
常紅燕又說,你已經是師大本科畢業生,考研究生以後是大材小用。錢老師說,我考研究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常紅燕心裏塞滿了喜悅,她笑著說,你想考就考吧,我支持你。錢老師說,你支持我,就是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常紅燕看看同事,然後輕輕地說,錢老師,我晚上不能去看電影,晚上我爸爸媽媽又要去看越劇折子戲了。你聽明白我說的了嗎?錢老師畢竟是優秀老師,很快領悟了常紅燕說的意思,他興奮地說,好,晚上八點!
現在,常杏花終於認識到女兒是真的不喜愛越劇,當然女兒不喜愛越劇和她喜愛越劇並不矛盾,她喜愛越劇也隻是一種愛好。常杏花退休了,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看越劇。沒有退休之前,她心裏總是忐忑不安,覺得退休生活就是等死的生活。現在真的退休了,她發現這種生活才是屬於自己想要的生活。
常杏花和李敬海是六點四十分出門的,李敬海身體虛弱走路緩慢,出門前常杏花隨口問,紅燕,現在幾點了?常紅燕說,快到六點四十分,走到劇院隻要十分鍾。這時候,常紅燕又想到還沒給媽媽買手表,她把自己的手表給常杏花說,媽媽,戴上手表,省得路上提心吊膽。常杏花推開手表說,不要,我不習慣戴手表,我們現在走就不會遲到。
常杏花和李敬海走後,常紅燕虛掩家門等錢老師,這個男人是她的期待她的甜蜜。錢老師輕輕的來了,他像走進自己家一樣走進來。常紅燕聽到關門的聲音故意說,誰呀?錢老師進門然後把門關上,他上前沒有說話,而是輕快地抱住了常紅燕。常紅燕虛張聲勢地掙紮了幾下,錢老師的手像一根藤條纏在她身上。常紅燕幸福地喘息著,心裏想錢老師就是不一樣,做賊都做得如此從容不迫。
錢老師把常紅燕抱起來,輕車熟路走進房間,這個過程濃縮了他們要說的所有話。兩個人倒在床上時,常紅燕說,門關了?錢老師說,我進來就關了。常紅燕感覺到自己成了一泓清水,而錢老師就是漫遊在這泓清水之中的一艘帆船,這艘帆船揚起了風帆準備啟航。
錢老師聽到常紅燕的呼吸在起伏,像大海潮起潮落,他的手在一具溫暖的身軀中東奔西走。戀愛即將到達激動人心的時刻,常紅燕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雙手緊緊按住錢老師那隻伸到她下體的手說,錢老師,我是處女!錢老師也從床上跳起來,翻身壓住常紅燕說,我知道你是處女,難道你不相信我?錢老師的動作很有力量也很不從容,他邊說邊再次把左手伸進常紅燕的下體,常紅燕掙紮幾下,接著又堅決地掙紮,她說,放開我,錢老師,你不能這樣,我說過了我是處女,結婚了我一定是你的。
錢老師滿懷信心繼續埋頭苦幹,他想扒掉常紅燕的衣褲,說,我現在就要你!常紅燕心裏很矛盾,想在錢老師麵前軟弱一次,因為自己也是喜歡他的。但心裏的害怕很清醒很強烈,如果現在自己給了錢老師,有一天錢老師萬一不要她,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她就是一個說不清的女人。常紅燕和錢老師在床上展開拉鋸戰,小床咿呀咿呀地呻吟著,常紅燕想到一幅強奸的畫麵,這種感覺是疼痛的感覺,她突然用力把錢老師從身上推開,說,錢老師,你——你說過的話不算數了?!
錢老師愣在床上喘氣流汗,常紅燕也筋疲力盡地坐在床邊的地上,兩個人沉默歇息著。錢老師從床上起來說,紅燕,我們已經好到這樣了,你還是不相信我。常紅燕站起來說,你想怎麼樣?錢老師的表情很難受,像受到了巨大的挫折,他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也成了暗紅色。常紅燕沒有想到錢老師還是念念不忘想要她的處女,但對她來說,隻有自己的處女之身,才能給自己的過去有一個合格完整的交待,而這個交待隻能給她的丈夫。
現在,錢老師畢竟還不是自己的丈夫。常紅燕說,錢老師,我是相信你的,可是你不相信我,因為你想要我的處女。錢老師顫抖了幾下,然後沉痛地說,紅燕,不相信的是你,你真相信我了,你就會主動證明你是處女,證明你過去沒有被流氓強奸過!
常紅燕驚恐地盯著錢老師看,看著看著,眼前的錢老師就陌生起來了,而且這種陌生感越來越強烈。常紅燕終天扛不住,她覺得自己一直在被錢老師欺騙,然後淚水奪眶而出。錢老師推了推眼鏡,他在上課時這個動作用得很多,這是一種沉著穩健的動作,錢老師的學生都領略過這個瀟灑的動作。常紅燕哭了一會,哭得孤單乏味,她突然停住哭說,錢老師,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錢老師對這個結果沒有感到意外,他整了整衣冠說,我走了!
錢老師走後,常紅燕繼續哭,她哭得很傷心,想把錢老師從心裏哭出來。常紅燕哭累了,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夜裏,常紅燕居然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她和錢老師結婚了!
四十一
幾天過去了,錢老師沒有去找常紅燕。又過去了幾天,錢老師還是沒有消息。開始的時候,常紅燕很難受,常常要想到錢老師的好和不好,想到後來她想不明白錢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這個時候,李紅旗宣布自己和李紅葉準備春節結婚,新房馬上開始裝修了。這是個振奮人心的喜訊,讓常杏花和李敬海激動得流出了幸福的眼淚,常紅燕仿佛也把錢老師忘掉了,她有時間幫哥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晚上經常到新房子裏看看收拾一下,譬如去買些裝修用的小材料,譬如和未來的嫂子去看窗簾被子什麼的。
快到年底時,李紅旗結婚的準備做得差不多了,常紅燕靜下心來想想,發現錢老師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覺得,僅僅憑這一點,錢老師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好男人。常紅燕也想過要給錢老師打個電話,她有錢老師學校的電話,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錢老師這麼長時間沒給自己打電話,已經說明錢老師心裏對她是無所謂的。常紅燕堅持不主動理睬錢老師,是想樹立自己拋棄錢老師的良好形象。
這一天,常紅燕下班出來,天色白蒙蒙的,飛舞著細碎的雪花,她還騎著那輛“鳳凰”自行車,不過自行車已經不再簇新鋥亮,像一個人褪盡了亮麗的青春。常紅燕抬頭望一眼天空,然後把自己踏進蒼茫。有個人騎著自行車追上來,紅燕,常紅燕。常紅燕條件反射地刹了刹車,差點把自己弄到地上去。石堅定也停下來說,紅燕,急刹車多危險。常紅燕沒想到這個追上來的人是石堅定,她臉紅了紅說,石師傅,是你在喊我?
石堅定的頭發已經“三七開”,“光頭”隻是一個名不符實的綽號,他穿了一件黑色皮茄克,那年皮茄克風行小城,穿上一件皮茄克,仿佛男人瀟灑女人漂亮。石堅定走近常紅燕,但眼神有些遙遠,他說,我在廠門口等你半個多小時了。常紅燕覺得石堅定沒事不會在廠門口等她的,她的心莫明其妙地飄蕩起來,她說,石師傅,你是不是有事找我?石堅定說,不好意思,我找不到你,隻好到廠門口等你。石堅定猶豫了一下又說,紅燕,我想約你說個事。不是——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常紅燕驚訝地說,我的事?石師傅,你要約我說我的事。
石堅定把自己的自行車推到路邊,又過來推常紅燕的自行車,他說,來來,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常紅燕跟石堅定走到路邊,她望一眼天空,天空還是白蒙蒙的,她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因為天色已經灰暗,可是眼前還是一片白蒙蒙。常紅燕的思維停頓了,這段時間她覺得自己經常出現這種停頓。常紅燕說,石師傅,你說吧,什麼事?
石堅定看到常紅燕望著天空發呆,又說,紅燕,我們在這裏說話?天就要黑了呢。常紅燕用手捋捋頭發,那些細碎的雪花早已經鑽進發叢中,她隻捋到一種冷冷的濕滑。常紅燕說,石師傅,是你說想約我說事呀。石堅定笑笑說,我見到你就不會說話了。我們——我請你吃飯去,邊吃邊說話,怎麼樣?石堅定的顛三倒四吸引了常紅燕,再說她的內心對這個曾經的流氓犯很感興趣,她說,吃麵吧,我喜歡吃麵。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糖麵,就是把細細的麵條煮熟,然後放上白糖,當然有個雞蛋更好了。
常紅燕突然話多了,而且手也在空氣中劃動,把落下來的細碎雪花紛紛趕跑。石堅定的臉色在灰暗中燦爛起來,雪花成了他臉皮上的點綴。常紅燕說到這裏輕輕歎息一聲說,可惜,那時候很難吃到白糖,因為我家吃不起白糖。石堅定看著常紅燕,嘴唇和身子都抖動了幾下,臉上掠過喜悅,接著又掠過悲傷。
常紅燕以為穿著皮茄克的石堅定冷了,她自己穿了一件厚實的白色“滑雪衣”,是那種“一手衣”的款式,既保暖又防小雨小雪,很實用的一種冬衣。常紅燕說,石師傅,你發抖了,是不是覺得冷?
石堅定似乎又抖動了幾下,說,我爸曾經是國營糖廠的倉庫保管員,但我小的時候也很少能吃白糖,因為我爸很少買白糖。常紅燕的眼前出現了石誌坤的身影,他固執地在常紅燕的眼前走來走去,突然他指著常紅燕的鼻子說,我認識你,你叫李紅英,是一個害人精!常紅燕又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樣既掩飾了自己的心情,又掩埋了石誌坤的身影。常紅燕說,石師傅,你不想請我吃麵了?石堅定說,我當然請你吃麵,你想吃什麼麵就點什麼麵,我們走吧。
常紅燕和石堅定坐在麵店吃麵,樣子很像一對情侶,兩個人雖然年齡相差十一歲,但三十出頭的石堅定是一個成熟帥氣的男人。兩個人都要了肉絲麵,然後麵對麵吃起來。剛燒好的麵條熱氣騰騰,熱氣從麵碗升起來,貼到臉上有種熱濕的感覺。他們用筷子撩起麵條,然後用嘴吹夾在筷子中的麵條,在放進嘴裏時,他們不經意地對視了一下,然後笑笑吃麵條。常紅燕覺得和石堅定在一起吃麵感覺很好,而且感覺到了一絲溫暖,這讓她自己也難以相信這是現實。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流氓過自己的流氓犯,是一個被政府判過重刑的罪人,是一個讓自己愛情變得短命的壞人,可是現在常紅燕願意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
紅燕,你看,雪下大了。石堅定像孩子一樣驚叫起來。麵店外麵,昏暗的燈光軟弱無力地照到黑不溜秋的地上,但照出了成群結隊飄灑的雪花,黑暗、寒風、寂寞和夜歸人,它們在雪花裏玩一個冬天裏的遊戲。常紅燕望著室外的雪花說,石師傅,你要約我說的是什麼事?石堅定收起笑說,這個事我想了幾天,最後決定要告訴你。紅燕,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知道了想告訴你。常紅燕吃驚地說,石師傅,什麼事?你想說什麼你就盡管說。
石堅定朝碗中吹了吹喝一口麵湯,嘖嘖嘴巴說,你——你和錢老師不好了?常紅燕搖搖頭又點點頭,石堅定又說,他有別的女朋友了,是百貨大樓的,叫梅花。常紅燕突然跳起來,要命的是跳起來把麵碗帶翻了,麵湯流了一桌子,也濺了她一身。石堅定趕緊抓過一塊抹布,不管三七二十一給常紅燕揩了起來。石堅定緊張地說,紅燕,你怎麼啦?常紅燕盡管對錢老師失望了,但心裏還是有希望的種子,再說聽到錢老師的女朋友是梅花,真是太受刺激太受打擊了。
常紅燕居然拉住石堅定的手說,石師傅,你說的是真的?常紅燕的喉頭酸了酸,最後到底忍住了,為這樣的一個錢老師流淚,太不值得了!石堅定感覺到常紅燕的手是冰涼的,手心裏也有濕冷的汗水,他握了握這隻手說,我說的千真萬確,錢老師給梅花也買了鳳凰女式自行車,也帶她到我那裏調試新車。我說,錢老師,你換女朋友了?沒想到他說,是的,這是我的新女朋友,叫梅花,在百貨大樓工作,也是國營企業的。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的表情是認真的,還帶著自豪呢。後來他和梅花又來了,我問他,常紅燕呢?他說——他說你們早吹了。
如果錢老師找的是別的女人,常紅燕或許不會受這種刺激,現在石堅定證實錢老師找梅花做了女朋友,她受到的刺激就強烈了。常紅燕坐下去的時候罵了句,梅花,你這個呆婆!
常紅燕和石堅定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哭,但晚上哭了,而且哭了一個晚上,把眼睛也哭得水靈靈的。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很失敗,而自己的愛情更失敗。天色發白時,她想起臨走時石堅定說的話,我雖然坐過牢,其實我是一個好人!常紅燕從箱子底裏找出石誌坤寫的證明,這張證明散發出一陣樟腦丸的氣味,它疲憊不堪地軟塌在常紅燕的手裏。常紅燕來到後門的河邊,小河上奔跑著一層細軟的寒氣,她打了個寒噤,慢慢騰騰把手裏的證明撕碎,然後像雪花一樣撒進了小河。常紅燕笑了笑想,石堅定是個好人,自己也是好人,誰是這個世界上的壞人呢?
常紅燕難受了幾天,最後實在受不了,就跑到冷凍廠邊上的公用電話亭給錢老師打電話。常紅燕不想自己成為閑言碎語的對象,這些日子來,已經有幾個同事提到過錢老師,常紅燕總是笑笑不說話。現在,常紅燕打通了錢老師學校辦公室的電話,這個電話號碼以前撥打起來很順手,幾乎不用動腦筋隻動手指就撥出去了,現在常紅燕拿起電話想了想,第一次撥到最後兩位數時感覺撥錯了。第二次又撥了一次,電話被那一頭接起來,喂——喂——哪裏?常紅燕看著邊上走過的行人,說,你好,我找錢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