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雪
短篇小說
作者:趙小良
冬天裏,家鄉友人的老爹病逝了。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等著我去參加葬禮。我於是隻好把這兒的事暫且撂在一邊,跟妻子交待了幾句,當夜便乘火車趕回去幫忙了。
黑暗漫無邊際地在車窗外延伸著。遠一邊,偶也星星點點散布些閃爍燈火。風刮得凶;車窗關得嚴嚴實實,車廂內的燈亮著。旅途中的人們勞累了一天,這會大都裹緊絨襖,蜷縮著昏昏欲睡了。我似乎受了感染,不知不覺也斜靠著椅背睡著了……朦朧中才發覺天已破曉了,著著實實吃了一驚。口幹渴得厲害,便順拿起靠一邊自個昨晚上開啟過的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真涼,身子不覺直直打了幾個冷戰;不過腦子倒一下清醒了很多。
這時,才發覺對座已換坐著一位年輕女子。想是昨晚上睡著了,我對座的那位老人已到達了他的站,離席而去了。我這麼一抬眸,女子就向我嫣然一笑。我愕了愕,出於禮貌,我抬手示意了一下。在很早的時候,我就養成了這麼個習慣,一早上起床,在沒刷牙洗臉之前,是不會近距離同任何人說話的。這主要是對人家的尊重。任何一個懂得體麵的男人,都是不會隨意展露他一張貓眼和一嘴口氣的。況且現下麵對的是一位還有點姿色的年輕女子。我於是拿起牙刷(膏)毛巾和一隻杯走向漱洗室,等我容光煥發回到座位時,女子也已離開她的座,去打理去了。
外麵很冷。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白白的水蒸氣,我用餐紙擦亮我靠窗的一小片玻璃窗,向外打量。
窗外流動的晨景,讓人的精神為之一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冬麥田,盡管還隻冒出一小截,可冷風還是把它們吹掀得緊貼著泥土,看去就像是清泉在它們身上流淌過去一樣……火車奔馳著,轉眼進了黑黑的山洞隧道,出來後感覺比先前更豁然明亮了不少。遠處綿延不絕的山脈蒼翠清麗,而山巔上空,卻是一望無垠的灰白色……
早餐車吆喝著向我這邊過來,我遞去一張拾元鈔,要了一盒方便麵,細想了一下,便又要了一盒。
我對座的那位年輕女子是急急跑來的,“等一下!”她對推餐車的胖大嫂道:“給我也來一盒!”
“不用了,我已替你買了!”我舉著那盒方便麵向她招呼道。
“先生那真是謝謝了!”女子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多少錢?伍元吧,我給你錢。”她邊說邊從挎肩包裏取線。
“別這麼客氣”我擋下她說,“這次算是我請你的。”
“這,這麼好意思,咱倆還……”
“一盒方便麵又不是什麼,”我說:“隻要你不認為我是壞人就成。”
“怎麼會呢,”女子說,一笑,又露出了她一嘴潔白的牙,“那謝了,有機會的話,下次我請你。”
“好啊,”我說,“要是下次還有緣碰麵的話。”
“應該會有吧,怎麼會沒有呢,等會留個手機號碼就是了。”女子笑說。
這真是不簡單的女子,我想,人與人的距離,其實並不是想象中那麼遙遠,就這麼短短一刻鍾裏,便能一下拉近本很遠很生疏的距離。從她特別出眾的氣質,也可以看出,她肯定並不是一位單單隻會洗衣做飯的普通女子。
“美女你這會兒去哪?”趁吃熱氣騰騰方便麵的一陣兒,我亮開嗓子問她。
“回家唄,”女子說,蹙了蹙眉,“沒住下兩天,便像是家裏在著了火似地催著回去。”
“是你老公嗎?”我問她。
“對啊,還會是誰,好像我出外兩天,便會被人家霸占似地不放心。”
“換誰也一樣,”我說,問,“你老公他怎麼不同你一塊出來?”
“他不愛跑遠門,”女子說,突不丁問,“先生,你說一個得了肝癌晚期的患者她還可以支撐多久?
“少則馬上,多則,怎麼——誰得了絕症?”
“先生,”女子說,“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嚇兮兮的,不是我,是我大學時期的一個同學,我才剛探望她完回來。”
“哦,是嗎,這倒怪可憐的”。
“這個傻丫頭,真是死腦筋,”女子說著說著,我發覺她兩眸竟已有了淚花:“年紀倒老大不小了,卻還像孩子似一個勁地考研讀博,我好幾次跟她說,你一個女孩子家,這般要強幹嗎?就整個人生裏,那一張高學曆真比你什麼都重要嗎?”
“她怎麼回答?”我問。
“什麼為了今後有更優越的生活,唉,這個傻丫頭,真是天真得要命,一個女孩子家,在她青春貌美的那一陣兒,一點都不知道把握屬於自己的幸福歸宿……如今,你看,不要說是幸福的家,連個男人是什麼味兒都沒品嚐到,就這麼完結了……”
女子的話讓我的心一下抽緊了,問,“你那同學真的一點也沒希望了嗎?”
“醫生都這麼說,”女子說,“不提她了,太讓人傷心難過……先生你呢,你現下去什麼地方?”她問。
我於是說,我家鄉一位友人的老爹亡故了,我這會兒正趕著去祭奠呢。
“噢,原來如此啊,”女子輕輕歎息一聲說,“仔細想想真是可怕,人到頭來都會死掉,就半途不像我同學那樣得什麼絕症,也就這麼短短幾十年的功夫。”
她的話著實讓我暗暗吃了一驚。看著她略帶傷感卻越顯美麗動人的臉,我下意識用餐紙擦擦手掌,說:“所以說,我們都應該開心快樂每一天。”
“先生你見過人剛剛死去的麵容嗎?”女子一會兒問我。
“怎麼會沒見過,當然見過,我已見過很多回了。”
“你的膽真是大,”女子說,“要是我,看也不敢看,嚇都嚇死了!”女子她說這話時,已有點花容失色。
我同女子分手了。分手時我們各自留了對方的姓氏和手機號碼,說好今後有空多多聯係。我想除這一回外,我們以後不會再有相逢的機會了,為什麼呢,畢竟倆下住在不同省份的城市,相隔太遠了。
趕到友人家時,已將近晌午。庭院柵門外,有好些人在忙碌地進進出出,天氣冷了,他們的穿著很是臃腫。在家鄉,才能感覺到冬天撲麵而來的氣息。
友人正和一位小夥子扛著一張大圓桌。望見我,他愣了愣,他倆隨即把大圓桌撂放在地下的一塊青石上。“來了你……”友人他說。
“來了。”我說。
友人遞給我一根煙;風吹得猛,他便連著把打火機一塊給我。友人顯得麵容憔悴,頭發有點淩亂,兩眼布滿了血絲,顯然已有好幾個夜沒睡上什麼好覺了。“來,”我對另一位小夥子說,我倆於是扛起地上的大圓桌向左邊臨時新搭起的一間帆布篷走去。帆布篷容得下兩張大圓桌席位的空間。那右一邊,也搭有同樣的帆布篷。有一大圓桌上已整齊地擺著幾隻冷盤,有一小撥人已陸續順著方凳席位坐了下來,他們正在叫喚另一些人過去。這些大概都是親戚鄰居和些來幫忙的人吧。友人拎起我放在地上的提包,一聲不吭地跟在我倆後麵。
有一位老女人從堂屋出來,她正對幾位左鄰右舍熱心腸婦人,指派著她們各自的活。這個檔兒,確實要有位主心骨來撐持局麵。看見我,她嘶啞著喉著,連連向屋裏喊:“小妹,你快出來!你看誰來了—!”我一瞧是友人他姑媽,便道了聲:“姑媽。”
這會兒,一位戴孝、手抱著三四歲孩兒、三十來歲的女人從堂屋出來,這時的她,已不是早些年,如天使般清麗的小妹了。抱著孩兒,立在我跟前,上下打量了好久,才說,“你真是強子哥嗎,這麼個派頭,真快認不出你來了,我還以為你早把咱給忘了呢。”
“哈哈,我怎麼會把你、把你郭小莉給忘了呢,隻是我每回來時,你都不在娘家罷了。”
“嗬是嗎,”已有孩兒三十來歲的郭小莉說,“要不是當初我媽的反對…”
她的話,似乎又勾起了我對往事的許多辛酸回憶,“那會我是窮光蛋一個,”我說:“而你郭小莉,卻是金枝玉葉一個,我哪配得上你。”
她姑媽說,“小妹,你還愣在著幹嗎?你快叫你強子哥進屋嘛。”一會兒她又對她的侄女說,“小莉,快叫強子進屋嘛。你看他都冷成什麼樣子了,快進去泡杯熱茶讓他暖暖身子。”
“不,我不冷,”我說。一股暖流頓時湧入了我的腦窩,不知什麼緣故,身子卻一連隱隱打了幾個冷顫。“我真的不冷。”我接連對她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