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天的白雪(2 / 3)

長長的廊簷下,遠遠可以望得見那一溜地花圈,還有一些遲來祭奠的親友,仍零零散散往外一邊增添。跨上幾級台階,靠右一邊,一口描著紅綠花紋,與真棺材差不了多少大小的紙棺材,用兩條長木凳撂著,煞是奪目地擺在那兒。我第一回見著的時候,還以為它隻是裝著門麵擺飾,作不了什麼用場,第二天才知紙棺材它裏麵還挺結實,用它可以盛下死去的人,開拉到周近的殯儀館,在那高強溫的火爐盒內,一塊兒燒掉;這是自取消土葬以來,鄉裏盛行的另一種靈柩,亦是對亡靈額外體麵的安撫吧。我怔了怔,抬腿邁過門檻,在堂前一張明清時期有著幾盤祭品的方桌前站定了。方桌前沿,一塊白色屏幔擋在那兒。白屏幔中央,掛著友人老爹帶白彩的照片鏡框。老伯在鏡框內正微笑著。我彎身躬了三躬。

一會,小妹捧著杯熱茶從左側內屋出來,在我跟前,轉來轉處沒處放,她懷裏的孩兒的手,可能是什麼時候被茶瓷杯燙著了,驚天動地哇哇哭個不住。我連忙雙手接過熱茶,把它放在靠牆沿的方凳上。她姑媽接抱過哭嚷的孩兒,邊哄著邊道,“小妹,你快上樓去給你強子哥拿雙你二哥的棉鞋出來換換。”

郭小莉她進去了,因為懷裏沒了孩兒的重量,行動自然利索了不少,一眼望去,我似乎又隱約看見往日郭小莉的清麗身影。她上樓梯咚咚的腳步聲,在堂前也可以很清晰地聽到。

她姑媽低聲與我說,“小妹和她老公合不來,正成天鬧著離婚呢。”

“這是怎麼回事”我說,“她老公是搞建築的小包工頭,總不至於……”

“也不單單為了錢,”她姑媽說,“反正倆人說不到一塊,小妹和她二哥都一個性兒,好像不是這個村鎮的人似地,容不得半點鄉野粗俗,偏偏她老公就是這類兒人,最近又沉迷上了那要命的賭博……”

“那當初小妹她是怎麼挑選的?”

“還不是因為她媽的緣故,要是當初聽了我的話該多好,要我看,你和小妹倒是挺般配的一對,我很早就看出你阿強是個有出息的人物,這不,果然呀!”

她姑媽的這番話,讓我不知所措,窘得差點弄了個大紅臉。

郭小莉拿了雙她二哥的棉鞋下樓來,快近跟前時,她姑媽才住了聲。郭小莉她二哥是我的友人,是一塊長大的夥伴,是我在家鄉裏,唯一一位談得來的朋友,每次回家來看望家母時,總忘不了過來他這兒,敘舊暢談。

棉鞋左邊的一隻鞋幫已脫了縫,是用藍色的針線縫上去的。我脫下皮鞋,費了些力,換上了,欠起身來。已有好些個年頭沒穿用手工活納製的棉鞋了,還真不錯,感覺挺暖和的。郭小莉與我說:“樓上那提包也是你強子哥的吧,記著你那皮鞋也一塊放在那。”這會,她姑媽上來在我左袖臂別上了一塊對折的白布條。起先她還有著猶豫,我不動,她把別上的白布條捋了捋。這時兒她咧嘴笑了。我於是走進白屏幔後麵去。

裏麵亮著一盞昏暗的燈。一塊淡黃色的門板上,友人老爹穿著嶄新的一套,四肢筆挺地躺在那兒,看去身子骨比活著健在時,明顯瘦削了很多。也許因為死去,太過蒼白的緣故,也已看不到他臉上歲月留下的老人斑痕跡,竟是意想不到出奇般地安詳。他的腳底下,燃著兩支熊熊大紅燭。開頭我沒發覺他腰背門板底下那盞微亮的油燈。友人他母親獨個兒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望著她躺去的丈夫,口中正喃喃說著什麼……

我口沒叫出聲伯母,她已抬起臉來,說,“阿強,你來了,一路累了吧……”

淚水險些湧出了我的眼眶,“不,不累,我一點不累。”我說。我下意識地摸摸口袋,才知因來得太過匆忙,而忘了備份應有起碼禮節性的白禮包,好在銀聯卡帶在身邊,有這東西,就不需擔憂什麼。

我來到外麵,擦拭了幾下還有些濕潤的眼睛。我健步如飛,臉耳被冷風吹得隱隱有些生痛。

“阿強你去外麵幹什麼!?”友人老遠打問已在庭院柵門外的我。

“去銀行有事!”我邊走邊說。

“那你快些回來,馬上要開飯了!”

“知道了!”我說。有一個短信發來,我邊走邊看,居然是火車上剛相識的女子發來的:

你到了你朋友那邊了嗎?

我立即回複一個:已到。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一會兒她的信息又來了:謝謝。你什麼時候有空去我那兒,住上幾天,我陪你到我們那兒轉一轉。

這真是位熱情好客的女子,隻是,我打老遠跑她那邊去幹嗎?閑著沒事幹嗎。再說了,要是讓她老公知道了,還誤以為我和他老婆一直來有曖昧關係呢,我才不會做這種傻事。

一片涼涼的東西飄進了我的脖頸,抬頭一看,哇,竟是下雪了!在我所住的那個城市,我已有好些年沒見到從天上飄灑而來大片大片的雪花了。

沒想到就那麼滿當當的一大桌人,都在等著我的到場開動“白席”,這真讓我有點不好意思,鄉裏人就是這麼客氣熱情。在大夥兒喝酒談天的一陣兒,我起座分發了一圈香煙。

“真牛,還是中華呢,”一位上了年歲的人說,“你是阿強吧,我看著你從小長大呢,想不到這麼瘦弱弱的一個人,現如今這般有出息……”

“慚愧慚愧,這算哪門子出息,”我說,“也隻是在幹些混口飯的活。”

“反正不一樣,”上年歲的人說,“能在外麵的大城市,單手創出一片天地的人,不管大小多少,咱心底眼就是一個字:服!”

這真是個好篷子,四麵用厚厚的帆布圈圍,頂麵除了厚厚的帆布外,還加蓋了不少稻草耙;而支柱輪廓,則全是粗粗細細的毛竹子。外麵,盡管有風雪在刮在飄,可一點兒不影響篷內人的吃喝說笑。

雪漸漸下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撲簌簌地落在篷頂上,那種聲音,使我的身子反而有一種很是溫暖的感覺。篷外的那一邊,有一位戴孝的少婦,兩手各提著竹籃子,向這邊跑來,竹籃子裏,滿滿堆排著的是些啤酒和黃酒;白白的雪花,幾近迷蒙住了少婦姣好的臉,一身寒氣跑進篷來,抖落雪花,近一看,原來竟是友人的小妹郭小莉呢?

席中有幾位閑嘴婦說:“郭小莉,這般的日子,怎麼不見你老公的身影,他又上哪去了?”

郭小莉邊替座席的人加斟著酒和飲料,邊似滿不在乎說,“他愛上哪又管我啥事,是我什麼人嗎,盡是胡扯!”

閑嘴婦說,“是你老公還說不是你郭小莉的什麼人呢,那你倆的娃兒是哪來的?夫妻倆鬧鬧別扭可以,但不可鬧得太過出格嗬……”

這時席中一位不知內情的男子與郭小莉說,“才一會我見你的老公還在那邊的棋牌室裏,起勁發打著‘二八扛’呢,我這刻過去叫喚他回……”

“別去叫他!”郭小莉止道,已掩不住她滿臉的哀怨,“既然喜歡,就讓他死在那兒吧……”

我旁邊那位上年歲的人,嚼上一粒她姑媽來分發的“老人豆”,與我說,“老爹是個能人,這輩子也算是沒白活,他三個兒女都頗出挑的,老大嘛,是跑運輸的老板,腰板寬,鈔票大大地!老二嘛,是教書先生,是你阿強最好的朋友吧,受人尊重著呢;最小的女兒,長得又如西施一般,她老公——,哈哈,也蠻好的……”

白屏幔後,友人坐在他母親原先坐過的那把竹椅子上,裏屋透出的燈光,投射在他並不明朗的臉上。我走前時,他抬眸望望我,說,“這麼快就吃喝好了,也用不著這麼急。”我從一旁搬來另一把竹椅子,靠著他坐下。我遞上一根煙,替他打著火。友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沒有說話。

友人老爹還是那個樣子躺著,他門板身底下的油燈,還在搖曳不定地亮著;油燈裏的油,看去已明顯淺了一大截。

“明天去殯儀館的車輛安排好了沒有?”我問他。

“阿強你真想得仔細周到,”友人吸了一口煙說,“已安排妥當。”

“有什麼事說一聲,別悶在心裏,”我說著從內袋掏出一隻準備好白禮包,說,“這個等會給你媽,算是我的一點點心意。”

“你這算什麼阿強,”友人拒道,“想不到連你也這般俗!”

“我是俗,”我說,“我本就是一個俗人,送出的禮,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快拿著,等會兒記著給你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