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教授逸事(1 / 3)

教授逸事

短篇小說

作者:蘇平

古城最有名的山叫雨禪山,是朝聖名山,因山頂建有珍藏舍利的千年古刹雨禪寺而得名。雨禪山海拔1886米,山上古樹參天,濃蔭蔽日,樹下鳥獸穿行,悠閑怡然。據說這裏的一切都曾得到過西晉高僧雨禪大師的親自點化,所以靈氣四溢,皆有善根。沿雨禪山山麓往北三四裏,就是與之齊名的百年老校——回大。回大底蘊豐厚,曆史悠久,又仿佛受雨禪寺晨鍾暮鼓的浸潤,這裏的教授個個才華橫溢,思想獨具。

陶不走

陶不走便是回大的教授。

回大的教授都比較拽,為什麼拽呢?沒有原因。

還有比拽更拽的,那自然就是怪人了。回大有八大怪人,陶不走就是其中之一。

陶不走年屆四十,高個子,長臉,梳個大背頭,身上斜跨隻帆布包。帆布包是陶不走的行頭,回大的教授都有這樣的行頭,伊不夾的行頭是一根拐杖,孔行鬆的的行頭是一頂帽子,賀加米的行頭是一個煙鬥。陶不走的帆布包是白色的,斜跨在腰側,那時候斜跨包還不流行,陶不走瘦瘦長長的身上挎這麼個包,有些不倫不類。學生背後議論,“陶教授這是搞另類,沽名釣譽罷了。”陶不走聽了,一笑置之。

陶不走的帆布袋分兩層,一層裝著各種毛筆;一層裝著各色用紙。陶不走是教書法和美術的,他不裝這些裝什麼呢?

裝這些當然有用得著的時候。一次,陶不走一家去看電影,到了電影院門口,一摸口袋發現忘帶票了,到售票處再買,被告知沒有了。回去取,太遠,等拿到票,電影差不多都該結束了。怎麼辦?陶不走自有辦法,從帆布包中取出紙筆,一揮而就。妻子問,“這行嗎?”陶不走笑而不答。隨即女兒已在電影院門口喊,“快點,票已經給他們了。”第二天,陶不走去電影院換票,兩個工作人員找到昨天那兩張票,看了又看。拿近了,瞧瞧說,“太像了”;拿遠了,瞅瞅說,“不像。”陶不走取過票,說聲得罪,轉身就走。這時,有人認出是陶教授,忙對兩人說,“你們兩個傻瓜,剛才那兩張票可是陶教授難得的率性之作,價值不菲呢!”兩人聽說剛才那人就是回大八怪的陶教授,驚得嘴巴都張成了O型,大得能塞進個雞蛋。忙去追,陶不走早走遠了。

陶不走隨帶這些,當然不僅僅是為了畫張電影票什麼的,有好多作用呢。一次,陶不走的老婆燒魚,油下鍋,都“滋滋”冒著熱氣了,突然發現鹽沒了,忙讓陶不走去買。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又讓女兒去看,結果女兒去了半天也沒回。陶不走老婆隻好自己去,走到半路,發現陶不走和女兒正趴在共濟橋的橋欄上看一個貨郎叫賣,陶不走的畫紙上一個貨郎栩栩如生。

說到陶不走不提他老婆和女兒,那這個陶不走是不豐滿的。陶不走的女兒叫陶犁,九歲了,對字畫挺有靈性,畫山是山,畫水是水,是陶不走的驕傲。聽說,陶犁三歲時,陶不走就讓她用小手沾著墨汁在紙上亂塗亂畫了。陶犁調皮,喜歡偶爾給陶不走出點難題。就拿上次看電影的事來說,檢票時,陶犁故意對檢票員說了句,“這票可是假的噢!”門衛聽後,拿起票再看了一遍說,“去去去,小孩子開什麼玩笑。”陶不走的老婆叫周可心,是回大的大美人,一雙眼睛大得會說話,胸部高高聳起,猶如揣著兩隻隨時會蹦跳出來的小兔子,腰肢柔弱得像一條蛇,走起路來一左一右有節奏地晃著,晃碎了一地的目光——男人投過來的熱辣辣的目光。她是學古典音樂的。當時,追她的人排成了長隊,可她一個也看不上。陶不走見周可心第一麵的時候,因為有急事,陶不走沒坐幾分鍾就起身告辭。照例要握握手,當周可心的小手伸過去的時候,陶不走用力地捏了她三下。周可心感到一陣巨痛,痛得臉都紅了。陶不走走後,周可心去揉被捏痛了的小手,結果發現她手心上有幾個字“我有點喜歡上你了”,標準的隸書,平穩中不乏張揚。原來陶不走手上預先寫了反手字呢,天熱,手潮潤,有微汗,一握手就印了過去。

陶不走的名氣大了,求字畫的人就多,起先陶不走有求必應。有次,陶不走到西安去搞教學活動。晚飯後,陶不走到西安的字畫古玩店閑逛,陶不走每到一處有逛字畫古玩店的愛好。摸摸這個,瞧瞧那個,有上眼的就買一兩件回來。逛到一家叫“雅集堂”古玩字畫店時,陶不走進門一瞧呆了,裏麵掛的全是他的字畫,那可全都是他平時應人之請作的,一問,老板說是從別人手裏高價收購的。此後,陶不走立了條不成文的規定,一律不在宣紙上代人作字畫。懂字畫之人都知道,字畫不作在宣紙上便藏不久,藏不久的字畫也就失去了意義,這就難住了一群投機之人。可大家都知道陶不走的脾氣,說不的事,天塌了也難讓其改口說行的。

陶不走也不是什麼都能左右的。回大要升級了,上麵來了一群人,這群人當然不是來玩的,是來回大考察的。看過軟硬條件後,這群人說,“不錯,不錯。”就有人提出來說,“傳言你們回大有個教授叫陶不走什麼的,字畫很不錯,能不能現場表演一下,留個紀念。”忙叫人去請,陶不走很快就來了,筆墨紙早已準備好,陶不走一看鋪的是宣紙,陶不走說,“換。”有人就解釋說,“陶教授從不在宣紙上給人留字。”這群人一聽當時臉就黑了。有人忙又勸,“陶教授這是上麵來的,你就破例一回吧,這可是事關回大全校的將來呢。”陶不走略一沉思說,“好,我就破例一回。”說罷,陶不走挽袖展紙提筆,後退幾步,又回幾步,將要落筆,腳下一滑,身子下沉,“哢嚓”一聲,右肘部狠狠地砸在桌上,手斷了。陶不走痛得齜牙咧嘴,還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陶不走手斷後,改用左手寫字作畫,竟也漸成風格,畫被書畫界稱為陶畫,書則叫陶體,這自是後話。

伊不夾

陶不走的女兒陶犁最喜歡考校伊不夾,她經常拿個計算器和伊不夾比心算速度,可每次她都輸,陶犁不服氣,有時偷偷把題目練熟悉了比,但每次她速度快一點,伊不夾也快一點,氣得她小嘴撅得老高,可有什麼辦法呢?調皮的陶犁就畫畫,畫晏嬰,就是課文《晏嬰使楚》中的晏子。然後,把畫好的晏子像遞給伊不夾。畫中的晏子,個子矮得出奇,腦袋大得離譜。伊不夾一看就笑了,邊笑邊喊,“你個調皮鬼看我不打你屁股。”話還沒說完,陶犁早跑遠了。

伊不夾應該姓晏,因為他的父親姓晏,他母親才姓伊。這麼說,晏子應該是伊不夾的遠祖。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伊不夾的個子和他的遠祖晏嬰的個子差不多。晏子是個矮子,伊不夾也是個矮子。更關鍵的是,伊不夾的腦袋比常人是要大那麼一圈,是絕對的大腦袋。”陶犁這丫頭,玩笑開得好像大了,好在伊不夾和陶犁笑鬧慣了,不僅不計較,還有些其樂融融的意思。

伊不夾個矮腦袋大,並不妨礙他成為教授,而且是回大最年輕的教授,也不妨礙他賺錢,而且成為回大最有錢的教授。伊不夾第一次把他那輛月光石白的寶馬車開進回大的時候,把許多人的眼睛全都晃白了。那一年伊不夾38歲,離不惑之年還差那麼一截。

伊不夾是學軟件的,編程的水平一流,課間之餘,常有大企業請他設計個程序,搞個課題什麼的,他的寶馬車就是這麼賺來的。其實伊不夾也不用自己親自動手,他的幾個師兄弟全在忙這一塊,他隻要掛個名,關鍵時候支幾招就行。

有時候不知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伊不夾會帶同學們趴在共濟橋上,記橋下公路上過往車輛的車牌號。10輛20輛同學還記得住,再多就困難了,可伊教授卻可以一直往下記。這引起了同學們的好奇。比試自然難免,先是5個同學聯手,接著是10個,到最後,全班的同學一起上,伊教授也不怵,窄肩膀上的大腦袋一晃,報出一串數據,再一晃,又報出一串數據。同學們感歎,真是機器貓啊!形象和功能都神似,伊不夾的綽號就這麼叫下了。

伊不夾教的當然是計算機課,可是學生卻沒幾個人聽得懂的。有人就提意見,他把課程改了改,學生依舊聽不懂。還是有人提意見,教務處找他談話,他又把課程改了改,學生還是不懂。有同學就分析說,“機器貓是個跳級生,所以他的語言思維也是跳躍性的,他是個天才,我們常人跟不上的。”伊不夾確實是跳級上的學,19歲就大學畢業了。當年,求學那會兒,伊不夾一直是媒體宣傳天才論的樣本。學生們都說聽不懂,教務處教計算機的教研員不相信,去聽課,竟也沒聽明白。

沒辦法,領導就把他調離講台,讓他去實驗室。他倒如魚得水,沒幾年他帶領下的實驗室就嶄露頭角,獲多項國家殊榮。他自己也評上了教授,後來還因為重大貢獻,享受了國務院津貼。可是伊不夾並不開心,他一直要求回到講台。

伊不夾的幾個師兄弟知道他的情況,想拉他入夥,一起幹企業。可是被伊不夾堅決地否定了。師兄弟們知道他的個性,隻能搖頭,無奈中有些不解。

要求的次數多了,學校終於還是同意伊不夾再回到講台。伊不夾得到這個消息高興壞了。他把他的幾個師兄弟全叫來學校慶賀。他們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了,也難聚在一起。他們其中的幾個各自創辦的公司已是全國知名的品牌,在行業內數一數二,那身價全是以億論的,忙啊!可是伊不夾一發話,他們就是再忙也得來。那天,駛入回大的都是清一色的高檔車。伊不夾之前已將自己的月光石白的寶馬車賣了,換上了一根拐杖,他這個年紀,手裏搭根墨黑的拐棍,怎麼看怎麼刺眼。別人議論紛紛,他自己倒無所謂似的,依舊我行我素。

聚會慶賀自然得喝酒,自然得說話,放開嗓子地說,敞開胸襟地說。伊不夾說,“今天開心,我又要上講台了。”大家就紛紛祝賀。伊不夾又說,“為了慶祝自己上講台,我把自己的車賣了,準備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為那些有誌於計算機技術研究的學生服務。大家支不支持?”當年,這幾個師兄弟是最反對他上講台的。幾個師兄弟紛紛舉起杯子說,“不支持。”還特意把“不”字說得又長又重。伊不夾聽了,把酒杯裏的酒一口悶了,朗聲道,“我這個人小時候記憶不錯,可是有今天的成績,還是靠一個個好老師扶的。我的夢想就是當個好老師,就是成為學生前行的一根拐杖。所以,今天來喝酒的都得留下點東西表示祝賀啊!”大家都笑起來說,“師兄耍無賴,搞攤派,我們不幹。”可是說歸說,大家都出了相當於愛車的錢。師兄弟們說,“師兄都把車賣了,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照做唄。”那可都是好車,錢一下子就有了。後來回大的軟件係得以成立,大批人才得到培養,和這個基金的設立不無關係。

不知道,現在伊教授上的課學生們聽不聽得懂?偶爾是不是還和師兄弟或者孔行鬆喝幾盅。其實伊不夾不是太好酒,孔行鬆也不是。伊不夾隻是希望他的課能和孔行鬆一樣受人歡迎。而孔行鬆呢,則特佩服伊不夾的數字天分,據說,孔行鬆原來的數學課可是每次紅燈高高掛的。

孔行鬆

孔行鬆的綽號叫“屠夫”。

他當然不是殺豬的,有教授殺豬的嗎?不過,叫他“屠夫”也不是空穴來風,兩者間自有曲徑通幽之處。

孔行鬆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臂粗膀厚,渾身肉沒處長的樣子。要不是頭上多戴了頂帽子,往菜場肉案前一站,絕對是標準版的“屠夫”造型。胖子大都喜歡吃肉,孔教授也不例外,好這口,有經典為證。一次孔教授隨孔師母一起去商場,星期天,商場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不一會兒,兩人就走散了。好在,商場大門入口在一樓,真正進入自選區卻在二樓,孔師母就在二樓入口處等。久等不至,孔師母暗想,莫非老毛病犯了?孔師母遂下樓,果不其然,孔教授就在一樓的入口處一燉肉攤前逡巡,走過來,走過去,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燉鍋裏發出的“突突”的滾湯聲,溫馨而清脆,白霧在空氣中打旋,散發出陣陣肉香,大塊的東坡肉躺在鍋裏油亮而質樸。孔教授的舉動,顯然被小巧的營業員看出來了,她說,我給你挑一塊小的吧,保證不超過二兩。孔教授趨前一步說,“真的。”營業員笑了,孔師母也笑了。孔師母說,“醫生告誡少油多素,忘了。”孔教授抿嘴一笑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肉到底還是吃了。

孔行鬆是教大學語文和人身修養的。大學語文是必修課,不管你想不想上,你都得去,這沒什麼好說的。人身修養是選修課,要不要選,全在於學生自己,這裏麵故事就多了。

孔教授上人身修養課,那不叫上,那叫聊,漫無目的泛泛而淡,說到哪兒是哪兒,沒有板書,不用課本,學生也無需做筆記。孔行鬆上課從不點名,你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來去兩便,去留隨意。孔教授的課,選修的學生很多,先前用電腦報名的時候,常有學生半夜起來等號,腦子好使的為了確保報上名,還會讓幾個老鄉一起去守夜搶號,更有甚者省下飯錢去買號。到取消電腦報名選號止,聽說學生間一個號已經賣到好幾百元了。學校見此情景不得已取消了孔行鬆的人生修養課的電腦報名。孔行鬆的課也改到大教室上,即便如此,一百人的階梯教室照樣人滿為患。

為什麼會這樣呢?除了先前說的不記筆記不點名外,有趣是最重要的。

孔行鬆上課開首之句必是“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比如,第一堂課,他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天大家坐在一起上課就是一種合”;第二堂課,他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們接著前一堂課的話題繼續聊,這也是一種合;”到了第三堂課,他還會說出其它合理的合和分來。後來這句話被同學演譯為“天下之豬,養大了殺,殺過了養”,這當然是暗合了孔行鬆“屠夫”綽號之意的。這話傳到孔行鬆耳裏,他並不惱,還笑。上課照樣嘻哈而樂,不管不顧。孔行鬆的課互動很好,不論講到哪裏,有問題的學生都可以站起來發問。有同學鬥膽問,“孔教授,大家背後都叫你屠夫,你怎麼看?”孔行鬆說,“你叫什麼名字?”大家的心緊起來,這家夥膽也忒大了,要慘。沒想到孔教授說,“本學期你的人生修養課過關了,免考。”又說,“屠夫者除毛去穢也。”聞言,大家掌聲如雷。還有學生,在黑板上寫字時,放了個響屁,下麵笑聲一片,此學生大感尷尬,滿臉羞紅。孔教授說,“笑什麼,屁眼喘了口氣而已。”學生再次雷倒。有學生站起來說,“孔教授不文明,俗而失雅。”孔教授說,“俗者見俗,雅者見雅。”還有學生曾以“肉食者鄙”做問,這當然又是暗合孔教授愛吃肉的意思。孔教授說,“這個問題,鄙人不做回答。”孔教授說是不回答,明眼的人早已明白,他自謂鄙人就是最妙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