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愁與工業遺產保護(2 / 3)

2 鄉愁情感的負麵性與黑色工業遺產(dark heritage)

鄉愁的原初概念強調“童年”的“生活”記憶而非“成年”的“生產”記憶,工業遺產是典型的“生產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身蘊含著大量的黑暗麵,如馬克思經典批判的資本家和現代工廠對工人的剝削以及流水線上機械勞動對勞動者的身心異化③。筆者與王順健合作發表的《中國工業遺產的階級情感與情感遺產:基於工業文藝作品的分析》一文中指出:“國企工人階級對工業傷害的集體沉默、麵對轉型改製造成權力分化和國有資產流失時的合謀與合意,以及市場經濟時期的勞動異化和雇傭關係的金錢化等等”[2],其實都屬於工業遺產的黑暗麵,即黑色工業遺產(dark industrial heritage)[3][4]的特殊類型。

筆者在更早的一篇文章《基於行動者視角評析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問題》[5]中提到: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存在一個極為隱蔽和敏感的關鍵問題,尚未得到充分關注,即對民族性工業遺產的高度頌揚,而對跨國性工業遺產的認知缺失。中國近現代工業化進程極其複雜和曲折,與工業革命誕生地英國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完全不同,不是在國家係統內部自然產生,也基本不是從本國工場手工業中發展而來,而是深受外國影響,是外國機器工業移植的結果,同時與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大地頻繁遭受的各種外來入侵和戰爭、半殖民化和部分地區完全殖民化(如偽滿洲國)的過程有關。從洋務派興起的官辦企業到民族資本企業、甚至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包括“三線建設”時期得到前蘇聯和前東德等社會主義國家援建的工業項目、以及今天全球化時代從“三來一補”發展起來的外向型工業,無不包含著各種跨國和跨界因素,甚至(半)殖民性的曆史傷痛與黑暗麵。

也就是說,中國工人階級對於工業生產本身所成的某種鄉愁記憶和情感,不僅包含著正麵的情感部分,也包含著不容忽視的負麵部分。對於新中國成立之後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工人階級而言,國企工業遺產的階級情感和工業鄉愁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1)社會主義集體與國家意識所鑄造的新中國工人階級的自豪感、勞動模範的認同感和主人翁精神;這些屬於正麵和積極的工業鄉愁;2)國企改革和轉型期帶來的下崗工人的失落感和“單位”生活的解體,這些屬於未被充分言說的遺憾的工業鄉愁,3)還有那些被遮蔽的對於工業傷害的主動沉默,則屬於負麵鄉愁和塵封的情感記憶。

而改革開放以來“三來一補”工業企業的新近工業遺產對於農民工階級情感的容納,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1)離土離鄉帶來的家庭分裂感和單調工廠生活的孤立感與無意義感;2)流水線勞動機器造成從肉體到靈魂的令人震撼的身心異化感。這些相對而言比較負麵的情感特征是中國工業遺產保護、開發、展示和再利用的重要資源。因此,在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和開發的過程中,其中的黑色工業遺產部分,也是需要加以呈現和重視的,因為它們是工人階層情感記憶和鄉愁組成的重要部分。

總之,鄉愁概念的深入分析,涉及到農業與工業、農村與都市、童年生活與成年生產、集體記憶/官方記憶與個人生命/私家珍藏、國家敘述與私人口述等多重複雜的關係,正是這其中的辯證糾結和不對稱的關係,對於解釋工業遺產的複雜價值,特別是其中的黑色遺產部分,極具啟發性。

3 中國工業遺產之鄉愁主體的差別與保護困境

作為記憶和情感的鄉愁,本身內涵著“誰的鄉愁”即鄉愁的“主體性(subjectivity)”[6]以國企改製為代表的工業企業的轉型(如北京798、國棉廠、首鋼等知名工業企業的轉向改製和搬遷),和以民企與外資為代表的“三來一補”工業企業的轉型(如深圳田麵設計之都的創意空間依托的是城中村鄉鎮企業的老廠房),正在形成新中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兩類工業遺產,在對這兩類工業遺產進行保護與開發時,有必要關注國企工人與農民工兩類工人階層的階級情感、共同體驗、集體記憶和鄉愁差別。

我們認為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和開發再利用中最突出的兩個問題,即活力相對不足的工業博物館保護模式,以及過度小資化的商業化開發模式,都與保護者和開發者對工人階層之鄉愁主體性的內涵缺乏充分認知有關,正是對鄉愁主體性認知層麵的缺失,導致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和開發再利用麵臨兩個困境——“縱向代際隔離”與“橫向階層隔閡”。也就是說,中國工業遺產的保護和再利用,應該思考:如何將老一代國企工人的工業鄉愁作為某種情感資源和情感遺產傳遞下去,並被年輕一代所認同和理解,以及如何將流動農民工的鄉愁被城市居民所認同。具體來說:

1、計劃經濟時代以及舊中國時期的工業遺產,需要被年輕一代以及未來一代通過代際溝通相對原真地傳遞下去。國企工人具有雙重鄉愁,一方麵,他們雖然作為“國家的棄兒”④,在市場轉型和改製過程中,逐漸被邊緣化,但隨著年歲已高,國企老工人反而形成對其所奮鬥和生活了一輩子的作為工業遺產的轉型工廠存有“單位”之情,這種老工人的情懷是一種特別需要加以保護、重視和體現的情感和記憶;另一方麵,那些來自三線建設和國防工業的老工人,很大部分是由出生農村、因政治成分好而被國家選拔的工人、或城市居民和技術骨幹所構成,特別是廣大工人本身對源自農村的家鄉具有故鄉之情,他們往往把工廠作為第二故鄉,也會攜帶城市子女在逢年過節期間返鄉,但這種流動與改革開放後興起的流動農民工十分不同,這批老工人本身已有城市戶口和城市子女。他們的鄉愁能夠為他們的子女所理解,可以通過代際傳遞加以延續,當然,這批1950年代成長起來的老工人,或已故去、或步入花甲之年,如何將新中國老工人的鄉愁情感延續到其第三代孫輩,即成長於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和小資化階層,則是需要加以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