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讀過的書所形成的知識係統,原本枝葉都放在腦裏儲藏起,在事實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於不讀。我們必須於腦以外另辟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裏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在是卡片。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采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采得一件就歸入某一門某一類,時間過久了,采集的東西雖極多,卻各有班位,條理井然。這是一個極合乎科學的辦法,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存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係統化。預備做研究工作的人對於記筆記做卡片的訓練,宜於早下功夫。
小時背書有好處巴金
有人要我告訴他小說與散文的特點。也有人希望我能夠說明散文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因為我實在講不出來。我並非故意在這裏說假話,也不是過分謙虛。30年來我一共出版了20本散文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海行雜記》還是在我寫第一部小說之前寫成的。最近我仍然在寫類似的散文東西。怎麼我會講不出“散文”的特點呢?其實說出來,理由也很簡單:我寫文章,因為有話要說。我向雜誌投稿,也從沒有一位編輯先考問我一遍,看我是否懂得文學。我說這一段話,並非跑野馬,開玩笑。我隻想說明一件事情:一個人必須先有話要說,才想到寫文章;一個人要對人說話,他一定想把話說得動聽,說得好,讓人家相信他。每個人說話都有自己的方法和聲調,寫出來的文章也不會完全一樣。人是活的,所以文章的形式或者體裁並不能夠限製活人。我寫文章的時候,並沒有事先想到我這篇文章應當有什麼樣的特點,我想的隻是我要在文章裏說些什麼話,而且怎樣把那些話說得明白。
我剛才說過我出版了20本散文集。其實這20本都是薄薄的小書,而且裏麵什麼文章都有。有特寫,有隨筆,有遊記,有書信,有感想,有回憶,有通訊報道。總之,隻要不是詩歌,又沒有完整的故事,也不曾寫出什麼人物,更不是專門發議論講道理,卻又不太枯燥,而且還有一點點感情,像這樣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也許有人認為這樣叫法似乎把散文的範圍搞得太大了。其實我倒覺得把它縮小了。著歐洲人的說法,除了韻文就是散文,連長篇小說也包括在內。我前不久買到一部德國作家霍普特曼的四卷本《散文集》,裏麵收的全是長短篇小說,而且拿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有時候也不大容易給每一篇文章戴上合適的帽子,派定它為“小說”或者“散文”。例如我的《短篇小說選集》裏麵有一篇《廢園外》,不過一千兩三百字。寫作者走過一個廢園,想起幾天前敵機轟炸時、炸死國內一個深閨少女的事情。我寫完它的時候,我把它當作“散文”。後來我卻把它收在《短篇小說選集》裏,我還在《序》上說:“拿情調來說,它接近短篇小說了。”(其實怎樣“接近”,我自己也說不出來。不過我也讀過好些篇歐美或者日本作家寫的這一類沒有故事的短篇小說。日本森鷗外的《沉默之塔》[魯迅譯]就比《廢園外》更不像小說)但是我後來編輯《文集》,又把《廢園外》放進《散文集》裏麵。又如我1952年從朝鮮回來寫了一篇叫做《堅強戰士》的文章。我寫的是“真人真事”,可是我把它當作小說發表了。後來《誌願軍英雄傳》編輯部的一位同誌把這篇文章拿去找獲得“堅強戰士”稱號的張渭良同誌仔細研究了一番。張渭良同誌提了一些意見。我根據他的意見把我那篇文章改得更符合事實。文章後來收在《誌願軍英雄傳》內,徐遲同誌去年編《特寫選》又把它選進去了。小說變成了特寫。固然稱《堅強戰士》為“特寫”也很適當,但是我如果仍然叫它做“短篇小說”,也不能說是錯誤。蘇聯作家波列伏依的好多“特寫”就可以稱為短篇小說。還有,我的短篇小說《我的眼淚》,要是把它編進《散文集》,也許更恰當,因為它更像散文。
我這些話無非說明文章的體裁和形式都是次要的東西。主要的還是內容。有人認為必須先弄清楚了“散文”的特點才可以動筆寫“散文”。我就不同意這種說法。我從前在私塾裏念書的時候,我的確學過作文。老師出題目要我寫文章。我或者想了一天寫不出來,或者寫出來不大通順,老師就叫我到他麵前,告訴我文章應當怎樣寫,第一段寫什麼,第二段寫什麼……最後又怎樣結束。我當時並不明白,過了幾年倒恍然大悟了。老師在教我在題目上做文章。說來說去無非在題日的上下前後打轉。這就叫做“作文”。那些時候不是我要寫文章,是老師要我寫,不寫或者寫不出就要挨罵甚至要給老師打手心。當時我的確寫過不少這樣的文章,裏麵一半是“什麼論”、“什麼說”,如《潁考叔純孝論》、《師說》之類,另一半就是今天所謂的“散文”,如《郊遊》、《兒時回憶》、《讀書樂》,等等。就拿《讀書樂》來說罷。我那時背誦古書很感痛苦。老實說,即使背得爛熟,我也講不清楚那些辭句的意義。我怎麼寫得出“讀書的樂趣”呢?但是作文不交卷,我就走不出書房,要是惹得老師不高興,說不定還要挨幾下板子。我隻好照老師的意思寫,先說人需要讀書,又說讀書的樂趣,再講春、夏、秋、冬四時讀書之樂。最後來一個短短的結束。我總算把《讀書樂》交卷了。老師在文章旁邊打了好幾個圈,最後又批了八個字:“水靜沙明,一清到底。”我還記得文章中有“圍爐可以禦寒,《漢書》可以下酒”的話,這是寫冬天讀書的樂趣。老師又給我加上兩句“不必紅袖添香??”等等。其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看見酒就害怕,哪裏有讀《漢書》下酒的雅興?更不懂什麼叫“紅袖添香”了。文章裏的句子不是從別處抄來,就是引用典故拚湊成的,跟“書”的內容並無多大關係。這真是為作文而作文,越寫越糊塗了。不久我無意間得到一卷《說嶽傳》的殘文,看到“何元慶大罵張用”一句,就接著看下去,居然全懂,因為書是用口語寫的。我看完這本破書,就到處求人借《說嶽傳》全本來看,看到不想吃飯睡覺,這才懂得所謂“讀書樂”,但這種情況跟我的《讀書樂》中所寫的卻又是兩樣了。
我不僅學過怎樣寫“散文”,而且我從小就讀過不少的“散文”。我剛才還說過老師告訴我文章應當怎樣寫,如何從第一段講到結束。其實這樣的事情是很少有的。這是在老師特別高興、有極大的耐心開導學生的時候。老師平日講的少,而且講得簡單。他唯一的辦法是叫學生多讀書,多背書。我背得較熟的幾部書中間有一部《古文觀止》。這是兩百多篇散文的選集;從周代到明代,有“傳”,有“記”,有“序”,有“書”,有“表”,有“銘”,有“賦”,有“論”,還有“祭文”。裏麵一部分我背得出卻講不清楚;有一部分我不但懂而且喜歡,像《桃花源記》、《祭十二郎文》、《赤壁賦》、《報劉一丈書》等。讀多了,讀熟了,常常可以順口背出來,也就能慢慢地體會到它們的好處,也就能慢慢地摸到文章的調子。但是當時也隻能說是似懂非懂。可是我有兩百多篇文章儲蓄在腦子裏麵了。雖然我對其中任何一篇都沒有好好地研究過,但是這麼多的具體的東西至少可以使我明白所謂“文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以使我明白文章並非神秘不可思議,它也是有條有理,順著我們的思路連下來的。這就是說,它不是顛三倒四的胡說,不像我們常常念著玩的顛倒詩:“一出門來腳咬狗,撿個狗來打石頭……”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寫文章比從前容易些了,隻要我的確有話說。倘使我連先生出的題目都不懂,或者我實在無話可說,那又當別論。還有一點,我不說大家也想得到;我寫的那些作文全是壞文章,因為老師愛出大題目,而我又隻懂得那麼一點點東西,連知識也說不上,哪裏還有資格談古論今!後來弄得老師也沒有辦法,隻好批“清順”二字敷衍了事。
但是我仍然得感謝我那兩位強迫我硬背《古文觀止》的私塾老師。這兩百多篇“古文”可以說是我真正的啟蒙先生。我後來寫了20本散文,跟這個“啟蒙先生”很有關係。自然我後來還讀過別的文章,可是並沒有機會把它們一一背熟,記在心裏了。不過讀得多,即使記不住,也有好處。我們有很好的“散文”的傳統,好的散文豈止兩百篇!十倍百倍也不止!
求知要靠自覺錢歌川
人類的知識大都是從眼睛輸入的,用耳朵聽來的東西,畢竟有限,所謂耳食者流所得到的知識,不外乎是一些道聽途說,學生治學,固然要聽,但是更重要的還是在讀。英國大學裏有些學生終年不去聽講,學校裏也讓他們如此,而且多認為他們是優秀學生,考試起來果然比每天去聽講的學生成績還要好,因為勤讀勝於勤聽,名師講授,同學共享,隻有自修,才是一人獨得。
古今的大學者沒有不勤讀的,囊螢鑿壁,比我們現在的一燈如豆,還要不方便得多,但學問就是這樣得來的。蘇東坡說:“讀破萬卷自通神”,可見學問並不難,隻在多讀,你如果手不釋卷,必然會有成就,甚至偶然翻閱,也會開卷有益。
可是現在很少有人手上拿著書本。終日終夜,不離牌桌的人,我曾見到過,廢寢忘食,手不釋卷的人,卻尚未遇到。一般人買書,大都是拿來作裝飾品的,永遠陳列在書架上,很少拿到手中來讀。這些書要他們去讀,條件很多,第一得有明窗淨幾,其次得有清閑,再次得有心情;地方不好不能讀書,時間緊不能讀書,心情不定也不能讀書。懶學生還有一首解嘲的打油詩: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很好眠,秋多蚊蟲冬多雪,一心收到明年。
闊公子有了明窗淨幾,又有的是清閑;但還是不能讀書,因為他沒有那種心情。窮小子終日忙於做工糊口,也沒有時間讀書。軍人忙於打仗,商人忙於賺錢,政客忙於應酬,男子忙於做事,女子忙於說話,少年忙於尋樂,老人忙於懷舊,甚至閑人也忙於逛街,或坐茶館,或湊熱鬧,似乎誰都不能讀書。其實,他們並不是不能讀書,而隻是不去讀書罷了。要讀書誰都可以讀,決不受任何限製,讀書的條件,就在養成讀書的習慣,其餘皆不足道。
一般人為著生活關係,沒有充分的時候去讀書,這也是實在的情形。除了少數有閑階級的闊人以外,誰都不免要為名利,或至少為衣食而終日奔走忙碌,如果一定要等到把生活問題解決了,閑居無所事事,然後再來從容讀書,這無異待河之清,可說永遠無此機會,因為人的欲望無窮,等到生活問題,在布衣粗食之下可以解決的時候,他又想到美食暖衣,朱門繡戶,即令有了豐衣足食,華屋良田,他仍然不肯罷休。所謂水漲船高,生活的標準既然隨時有變,這問題也就永遠不能解決了。我認為要讀書決不可等待那種無盡悠閑的到來才開始,應該隨時隨地利用空餘的時間來讀,把那種讀書的習慣,織入我們的生活中去,作為我們日常工作的調劑品。那麼,事也做了,書也讀了,一點光陰也沒有虛擲。
你不要以為五分鍾做不了什麼事,把一百個五分鍾集起來,就差不多等於一整天。我嚐聽見善於治家的人說,愛惜廚房裏一粒米,就可以成為一筆家產。我們利用五分鍾的餘暇去讀書,也就可以成為一個學者。
利用餘暇去讀書是輕而易舉的,大家之所以不這樣做,僅是因為沒有這種習慣而已,英國人在電車上讀書的風氣很盛,每天都要出外工作,起碼有一個鍾頭在電車上,預備一本書專門在車上讀,不過幾天也就讀完了,日積月累,一年讀四五十本書。也不算稀奇。我們對於這種廢時不去利用,實在未免可惜。
英國人利用廢時讀書,不僅在有規律的電車上,即在飯館菜館中亦莫不為然。至於在休假日,夫婦約好同出遊玩,丈夫至多取一根手杖就可以出門,太太則不免要去戴頂帽子。可是每當那丈夫在樓下等著太太去戴帽子的時候,他照例翻開了一本書來讀,等他太太把帽子戴好姍姍地走下樓來,他手中的書,也就起碼讀完兩章了。中國的丈夫卻不曉得這樣做,所在樓下不僅獨自等得心焦,而他太太一再地被他催促,也就老不耐煩,常常把一個快樂的計劃,弄得不歡的結果。
如果大家都有了這種讀書的習慣,不僅國民的知識可以逐年提高,而且閑事也就不會有人愛管了。枕邊有一本書,可以免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的苦,廁上有一本書,也就可以辟除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