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上)(1 / 3)

1.

我不太認識路,好容易把車開到靠近市區,天空已經蒙蒙亮。路旁有個便利店,我把車停在一旁,猶豫片刻,還是走了下來。

方才李禦說讓我離開香港,我頓了頓,順從的點了點頭。假裝回房間休息,下樓順著大門就溜了出來。他們今晚都很累,連淩虹都睡著了,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門口停著許多車,都沒有鎖,我隨便上了一輛就一路飛奔。

我在香港出生,十幾歲的時候被父親送到上海,此後除了shopping便很少再回香港。所以並不認識路,隻是沿著大路往前開。現在杜漸倫的生意大部分在上海,我要是回去了,就等於自投羅網。所以,我不可以離開香港。

李禦他們並非善男信女,我若說出我的身份,他們即使真的相信,也未必不會直接把我交給杜漸倫。畢竟,杜漸倫才是能真金白銀拿錢出來的人。現在的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

晨風微涼,我緊了緊衣服,看一眼遠處,這個玻璃之城即將蘇醒。前方霧氣繚繞,空氣涼澈,透著一抹無助的渺茫,卻又有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和未知。

我算了算洛杉磯的時差,猶豫一會,終還是撥下了那串號碼。即使我知道他不會擔心我,也未必會對我的遭遇給予同情與安慰,他也許隻會覺得我沒用,連結個婚都會落得如此下場。

可是他到底是我的親人,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短暫的嘟嘟聲,一想到就要聽到父親的聲音,我忽然有些緊張又有些心酸,這一切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喂,這裏是宋公館。”

我認得那是傭人珠姐的聲音,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學會英文。講話的口氣也跟過去一模一樣。她從小就不喜歡我。

“我是宋莞凝。……爸爸在麼?”

“哦,是大小姐啊。”薑媽的聲音不冷不熱,說,“老爺不在。”

我握著話筒,重重一愣,卻又隱約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如今我落得這步田地,又有何臉麵說出現在的處境。

“……他去哪兒了?”我頓了頓,還是問了。

“老爺帶著太太和小少爺去瑞士滑雪了,臨走前吩咐下來,說誰也不準去打擾他。”珠姐不疾不徐地說,仿佛生怕我聽不清楚。

我頓住,忽然間說不出話來。半晌,我一言不發地掛斷電話,掏出一些零錢付了,麻木地朝路邊走去。

多少年了,他連一頓飯都不曾陪我吃過,從小到大,他隻說是忙。現在卻有時間去瑞士了麼?

身體仿佛無力,走出幾步,心頭重重一酸,臉上的淚頃刻間模糊了雙眼。整個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用不著再偽裝,軟軟靠向路邊的大樹,身體沿著樹幹緩緩滑落。我抱著膝蓋,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流淌,終於哽咽出聲。

我本來就是個多餘的人。他有自己的家,他帶著他的小兒子和小老婆去滑雪,他連一通電話都不曾打給過我。我被未婚夫推下海,當作人蛇買到香港,此刻在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分擔我的寒冷與無助。

過去,我起碼還有錢,還有華麗空房讓我容身。可是現在,我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

我嚶嚶地哭泣著,肩膀瑟瑟發抖。所有的委屈和冰冷,都順著溫熱的淚水緩緩流淌,我不是一個喜歡流淚的人,所以每一滴的淚水,都蘊含著無法訴說的悲哀。——母親走後,這是我第一次,哭得這樣絕望這樣淋漓。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可是那淚水還是綿延不絕。驀一抬頭,隻見一個頎長的身影在不遠處站著,他直直看著我,幽邃黑眸深不可測。他穿著方才的白背心,外麵套著黑色外套。俊美的輪廓在清晨稀薄的日光裏顯得格外溫和。

我不由一怔。原來李禦早就看穿了我的小伎倆,他是故意放走我的。並且一路跟在身後,看我究竟會去哪裏。

李禦朝我走來,單膝蹲在我麵前,手臂隨意地搭在膝蓋上,眸子裏隱約透著一點探究和憐惜,伸手抹了抹我的淚水,淡淡地說,“你跑出來,就是為了要躲到這裏哭麼?”

那一刻,我的淚水卻更加洶湧。就仿佛一個摔疼了的孩子,忽然聽到大人的問詢,心中反而委屈更甚。在我最孤單無助的時候,當我以為全世界都將我放棄的時候,原來還有人會看見我的淚水。

淚眼模糊中,我看著他寬厚的肩膀,忽然很想靠過去。哭到無力,身體仿佛再承擔不了自己的重量,此刻我隻想有人為我分擔,哪怕隻有一秒鍾也好。

於是,我竟真的那樣做了。

我忽然抱住他,把頭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側頭閉了眼睛,身體還瑟瑟抖著,就像受傷的小獸,淚水無聲的滑落,浸濕了他的衣衫……李禦頓了頓,終是伸手回抱住我。他懷裏有令人迷醉的男子氣,安全而溫暖。我不由抱得他更緊,把頭更深地埋到他臂彎裏,心中竟有片刻的寧靜與安穩。

2.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或許是我方才哭得太累,或許是我太久沒有遇到一處讓我心安的地方,我竟就那麼睡著了。

李禦靠著樹幹坐著,更顯得雙腿修長,一手攬著我。閉著眼睛,睫毛在眼瞼下拓出密密長長的影子。我抬起頭,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的臉,心中忽然騰起一抹異樣的情愫,說不清道不明,像是感激,像是愕然,又像是眷戀……一時竟理不出半點頭緒。

就在我迷茫地看著他的時候,李禦忽然緩緩睜開眼睛,幽深黑眸裏沒有半點迷離,淩厲如初。原來他根本沒有睡著。

我忽然清醒過來,下意識坐直了身體。乍然離開他溫暖的懷抱,身上倏地一冷。我扶著樹幹從地上站起身,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日光已經很充沛,明亮卻不灼熱,大概是上午八九點鍾的樣子。我深吸一口氣,眼睛想必是哭腫了,酸酸的有些難受。

李禦看我一眼,姿態嫻雅地站起來,指了指停在路邊的車子,口氣淡淡的,說,“走吧。”

就好像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垂下眼簾,順從地跟在他身後,心中清冷一片,反正也再無別處可去。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下意識地從倒後鏡裏看他。李禦身上有傷,神色看起來有些疲憊,他從鏡中回望我,忽然開口,說,“你從上海來?”

我一愣,點了點頭。

“你給淩虹的地址和身份都是假的。”他的語氣本來淡淡的,就好像是在討論天氣,轉過頭來瞥我一眼,忽然之間眸光一閃,語氣卻也隻是輕描淡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側頭看著他,原來淩虹跟我看似無意的談話也都是在試探我。李禦竟然找人查我,不過也對,他沒有信任我的理由。我的目光不由有些淒涼,良久良久也沒有回答,最終隻是搖搖頭,說,“我不想說。”

李禦從倒後鏡中深深看我一眼,可那目光掃過我之後很快就望向後方,黑眸忽然微眯,卻閃出一種淩厲的光焰,說,“抓緊了。”說著一踩油門,車子猛地加速,我一驚,這才發現,原本不遠不近跟在我們身後的兩輛車子也跟著加速,更緊地跟在我們身後……

這時,李禦忽然將我的頭按向座底,隻聽砰砰幾聲槍響,前方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碎玻璃啪啦啪啦落在地上,卻沒有一片打在我身上……我被李禦壓在身下,一抬眼,隻見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因為要護著我而掙裂了腰部的傷口,血汩汩地流出來,迅速染紅了貼身的衣衫……我心中驀的一暖,下意識伸手想要去幫他按著傷口,可是身體卻猛地被甩向一旁……

車子急速旋轉,向箭一樣撞翻了跟在我們左側的車,那輛翻了車子滑出數十米,將後麵的一串車都撞得停了下來……

可是右側的車隊依然緊追不舍,子彈像雨點一樣打在車上,鐵皮發出咚咚的聲音……這是我從未經曆過的驚險,可是卻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隻是伏著身子,看著他的傷口眼眶發酸。李禦忽然一個急刹車,後麵的車子因為開得太快而衝出去老遠,他猛地將方向盤一轉,直直往反方向的一條山路衝去……

追我們的人暫時被甩開,山路兩旁是密密的樹林,李禦忽然停下車,伸手推開我身側的車門,語氣是命令般的不可違逆,說,“下車。你躲到樹林裏,等他們走遠了再出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似是不耐,一把將我推下車去,說,“他們衝我來的,我隻是不想多連累一個。”

我跌坐在地上,一眨眼睛,竟有一串溫熱的淚水滴落下來。心頭掠過一絲驚痛,深處竟是一抹莫名的不舍與難過。李禦伸手關上車門,無意間瞥我一眼,四目相對的瞬間,他仿佛看見我眼底的哀傷糾纏,神色微微一怔。我咬咬牙,錯開他的目光,胡亂用手背擦了擦淚水,轉身往樹林深處跑去……

幾乎同一時刻,他亦踩下油門,引擎聲猛地響起,車子像箭一樣衝了出去……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和車聲,那些混混摸樣的人追了上來,他們囂張地喊著,“李禦,你跑不了了!今日我們朱雀堂要你血債血償”

身後傳來紛亂的槍聲,引擎聲,還有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

我躲在樹後,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仿佛被什麼抽緊了,難過得好像就要窒息。簌簌的風穿過樹林,落葉片片灑在我身上,我腦中空白一片,一切的聲音離我遠去。那種感覺好複雜,既像是被保護之後的感動,又像是害怕失去的痛楚……方才他分明還那樣緊地抱著我,可是現在卻又那麼決絕地消失在我眼前……是我害了他嗎?如果我不偷跑出來,是不是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李禦的車開得極快,片刻就在視線盡頭不見了蹤影,追他的人也跟著呼嘯而去。我回頭望一眼空蕩的小路,猛地站起來往便利店的方向跑去,口中傳來淡淡的鹹腥味,不知不覺竟咬破了嘴唇。

之前為了以防萬一,我記下了淩虹的電話。飛快地按下那些數字,乍一聽淩虹的聲音,我不由哽咽,說,“李禦在清河道被人追殺,快點來救他!他開那輛黑色奧迪,車牌號後四位是4489。追他的車有三輛,兩白一灰,車牌我沒有看清楚!”

淩虹一愣,隨即應了一聲,我飛快按斷電話,頓了頓,還是撥了999。

李禦固然是毒梟,可並不一定在被通緝。即使警方真的在通緝他,也總比落在那些人手裏好,起碼能保住性命。再說他們那夥人做事幹淨利落,警方要是沒證據起訴,最後還是要放人的……我呆呆站在這裏很久,用了許多方法來安慰自己,一顆心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或許,我跟李禦的交集就到此為止了。

而我,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3.

這家餐廳名叫“Shadow”,坐落在旺區,裝潢典雅華貴,錚亮的落地窗邊是乳白色的沙發套座。正廳裏有裝飾用的壁爐泛著橘色火光,上頭擺著一本發黃的英文硬皮書,給人複古高貴的感覺。

轉眼我來“Shadow”已經快有一個月。

那日與李禦分開後,我徒步走到市區,從此就再也沒有聽過有關他的任何消息。我當了身上所有能當的東西,總算不至於餓死在街頭。可我此時身無長物,沒有身份證,沒有學曆證明,一般公司都不會雇我這樣的人。正當我捧著一份報紙無望地找工作的時候,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略帶熟悉的眉眼中帶著一點他鄉遇故知的善良和驚喜。

竟是與我一同被賣來香港的一個女人。我記得她,三十幾歲的樣子,容貌清秀略有風霜之色,正是曾把夏梓涵回護在懷裏,橫眉冷對姚瑩的那個女人。

她帶我回她租住的小房子,她說她叫方彩,好容易從家裏逃了出來,斷不可能再回去的。即使在香港的日子再艱難,她也會堅持下去。很快便發現,方彩是吃苦耐勞的那種女人,同時做好幾份清潔女工的工作,竟也能將我這一無是處的大小姐照顧得很好,並且毫無怨言。我心中過意不去,也開始努力打工,白天在“Shadow”彈琴,晚上去迪吧唱歌,她便不用再那樣辛苦,我們的日子也漸漸好了一些。

或許,在此時此地遇到一個與我同病相憐的人,也算是上天給我的恩賜吧。而這種平靜樸實的日子,也的確是我從前所向往過的。

……隻是,還是經常會想起杜漸倫。一陣風,一首歌,一個街上衣著華麗的瘦高男子,或者一台新款的邁巴赫……都會讓我心中生出一種糾纏痛楚又遏製不住的情感來,像是思念,又像是恨意。

還有李禦。總覺得我與他的相遇與離別,都像是場夢。……他那日脫險了嗎?現在還安好嗎?也許緣分盡了,這些問題也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此時我穿白裙,坐在角落裏彈鋼琴。此時已近日暮,透過窗子可以看見緋色的夕陽染紅了整座城市。餐廳裏客人漸漸多起來,我一首接一首地彈著,從獻給愛麗絲到星空,音符隻是柔和,沒有軒昂的氣勢。這裏夠貴,所以來這裏的人都自詡有格調,也未必有幾個真的在聽我彈琴。

更多的,我是在彈給自己聽。

這樣的白色三角鋼琴,我在上海的家裏也有一台。杜漸倫曾經很喜歡聽我彈那首《夢中的婚禮》,並且為了我,也買了一台跟我家一樣的鋼琴。

……記得曾經有許多個這樣的黃昏,他家的大客廳裏明暗交錯,沒有開燈,房間裏被夕陽拓下一層光影斑駁的橘紅色。杜漸倫臨窗站著,落日餘暉溫柔地灑在他臉上,卻仿佛蒙著一層莫名的哀傷。我坐在另一端為他彈琴,從這個的角度看過去,他側臉的弧度美得不可思議。

我心中便有什麼忽然被牽動。一曲終結,我停手不再彈了,杜漸倫回過頭來看我,臉上複又浮起淺淡的笑容。我仰頭看他,目光都仿佛舍不得離開他的臉。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走過來自後抱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古龍水混合著淡淡的雪茄清香,他的味道鋪天蓋地……

那種隻屬於兩個人的靜謐與溫存,就仿佛鐫刻了時光,讓人有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莞凝?”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問詢的男聲,將我從遙遠的回憶中驚醒,是shadow的經理,他說,“明晚九點以後你有空嗎?另一個琴手來不了,你替她一下吧。”

“好。”我恍過神來,這才發現琴鍵的餘音都已經終結,我卻還呆呆坐在這裏,就好像丟了魂。看一眼牆上的掛鍾,該是換班的時間了。我站起身,朝經理點了點頭,抱起琴譜往後台走去。

窗外夜色漸彌,對於香港這個不夜城來說,一個嶄新的夜晚才剛剛開始。走在“Shadow”厚厚的藍地毯上,我看見窗子裏的自己,烏發披肩,白裙曳地,竟有一種淺淡的純美與出塵。其實我長得並不是很美,隻是較之常人,有更契合這種裝束的典雅與幹淨。這恐怕要感謝我那大家閨秀的母親,和二十年來給我富足生活的父親。

可是現在,這一點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也怕是就要被現實磨盡了吧……

我穿梭在餐廳過道中,隱約覺得身後有人在看我,可是在這種場合做琴手,本來就要每日應對綿綿不絕的狂蜂浪蝶,我也並未在意,隻是盤算著呆會要快些化妝,才能按時趕到下一個場子去。

……

“喂,Lily,同學一場,你在反黑組當文員,有沒有料爆啊?最好是有關那些達官貴人的,我這期都沒有新聞報呢……對了,慈善晚會上我看見長河集團主席許葵吊著一隻胳膊來頒獎,有傳聞說是被黑道砍傷的,是真的嗎?”

“你有點新聞人士的專業操守好不好?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亂說?都是confidential的嘛。不過看在是朋友的份上……”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變得八卦起來,壓低了聲音說,“我跟你說,許葵是惹到了一個金三角來的狠角色,據說是叫李禦,以前在越南當過特種兵,泰國毒王麵前的紅人,要不是‘和連勝’的龍頭出麵調停,許葵怕是連命都沒了。……這些可都是反黑組跟著許葵那條線查出來的,很少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