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1 / 3)

楔子

狹小逼仄的船艙裏,發動機發出嗡嗡的聲音,昏黃的燭火下,隱約可以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地疊著幾十個女人。衣服被粘膩的汗水浸濕,我掙紮著坐起身,眼前倏忽是一黑,心髒憋悶得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蓬頂很低,空間狹小,氣流幾乎無法流動。

疲憊,恐懼,再加上缺氧,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發動機噪音漸漸重合在一起……思維幾乎凝滯,我強製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能死。

……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

最後一絲氧氣也用盡。燭火噝一聲熄滅。船艙陷入絕對的黑暗,成了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空間。仿佛連時間都漂浮起來,觸手可及的,隻有死亡。

腦中開始出現幻覺。

……小時候爸爸要將媽媽趕走,我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央求,他一巴掌扇在我稚嫩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痛。

……星夜下的遊艇,杜漸倫將戒指帶在我手指上,那種冰冷堅硬卻幸福的觸感。

……他忽然鬆開手。我身體後仰,撲通一聲跌入海中,他消失在我眼眸中的笑容那麼清晰。震驚,難以置信和苦澀的海水一起灌滿了整個身體,仿佛都是前生的事。

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前,我聽見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的吆喝聲。

“活的帶到大船上。死了的扔下海。”

然後是幾聲重物墜落到海裏的聲音,鈍鈍的,沉悶的。有人抓起我的手腕按了一下,見還活著,一甩手將我撂到門邊。方才壓在我身上的女人則被裝進麻袋,袋子口墜了石頭,撲通一聲就沉了下去。

原來,我是與那麼多個屍體躺在一塊兒。

清新凜冽的空氣湧入鼻息,夾雜著海水淡淡的鹹味。

我想,我終於可以繼續活下去。

第一章人生若隻如初見

1.

被運上大船,空間開闊了許多。許是趕上了暴風雨,船顛簸的厲害。

有人扔了一堆衣服進來,厚厚地一摞,就像床單。正好砸在我旁邊的女人身上,她還半昏迷著,本能地“啊”了一聲,尾音還沒有爆破,臉頰就被扣了一個耳光。

然後,再也沒有人敢出聲。小屋裏寂靜一片,鐵門外的聲音就清晰起來。我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隱約帶著台灣口音。

“葵哥,這麼做可不合規矩啊……您知道,馬來西亞那邊的人可不是好惹的,您把貨截了,我拿什麼給他們?這要是傳出去……”燈火昏暗,透過鐵柵欄,可以看見外頭人的影子,影影綽綽,就像舊時代的皮影戲。

坐在對麵的是紮著很短馬尾的中年人,悠悠抽了口雪茄,身後立刻有人上前,“啪”一聲將桌上的密碼箱打開,轉到對桌的人麵前。“我是生意人,自然不會讓你吃虧。這一箱錢,你拿去擺平馬蘭西亞那邊。另外有一箱,事成之後我派人給你送去。”

那人似是有猶疑,思索片刻,賠笑道,“那這次就按葵哥說的辦,下次可不能再這麼難為我了。……這批貨裏有不少好貨色,調教一下,賣到哪都是好價錢。”

紮短馬尾的中年人站起身,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往艙門外走去。一邊拉開門把手,一邊回頭吩咐一句,“上岸前給她們洗洗,把衣服換上。”借著微弱的天光,我看見他的臉。五十左右的年紀,保養得很好,看起來有些眼熟,又記不起在哪裏見過。眼角忽的瞥見他左胸上別著一枚遊艇會的徽章,原來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艙門閉合,房間裏一片黑暗。我閉上眼睛,思索自己眼前的處境……

可是卻完全沒有頭緒。意識漸漸模糊。

我實在是太累了。

2.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邊傳來陣陣女子的抽泣聲。我睜開眼睛,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正蜷縮在牆角裏哭泣,船艙裏大部分女人都醒了,彼此麵麵相覷,眼神裏都是絕望。

“閉嘴!哭得人煩死了!”遠處一個穿亮片衣服的女人騰一下站起來,走過來狠推了那女孩一把。

女孩眼中的委屈更甚,哇一聲哭得更厲害。她身上還穿著國中校服,稚嫩的臉上道道淚痕。我心裏忽然湧出一股酸楚,她清冽的哭聲提醒著我,過去平靜美好的生活,我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我抬起頭,仔細看去,穿亮片衣的女人長得不錯,大眼,高鼻梁,隻是五官都很濃豔,反倒讓整張臉失了重點。眼看她一巴掌就要揮過去,我剛想阻止,坐在小女孩身側的女人卻比我快,一把將她回護在懷裏,聲音冷漠中透著憔悴,說,“不過是個孩子,你跟她計較什麼。”

那女人年紀頗大,有三十幾歲的樣子,身穿棉布襯衫,眉目裏透著一抹風霜之色。

“大家同在一條船,能不能活過今晚都是未知。有挑刺的力氣,不如留著喘口氣。”我瞥那女人一眼,淡淡地說。

世人總說困獸之鬥。被關在這樣一個狹小絕望的空間裏,估計誰都會覺得憋悶,隻不過她的火氣太大,卻拿旁人來發泄。那女人瞪我一眼,剛要發作,可見四下眾女都頗為不滿地看著她,頓了頓,竟立即調轉話鋒,說,“姐妹們,我也是心焦。哭有什麼用?如今這情形,咱們得一起想想法子。我叫姚瑩,小姑娘,你叫什麼?”

她蹲下身子,帶著示好的意思,輕聲細語地問那小女孩。

“……我,我叫夏梓晗。”小姑娘撲閃一下眼睛,怯怯地回答。

“姐妹們,他們賣人蛇,不過是為了錢。依我看,大家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湊一湊,或許他們還能放了我們!”自稱叫姚瑩的女人環視四周,提高了聲音說,麵露懇切,聽起來竟真有幾分煽動性。

也許人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環境下,看到哪怕一點點的希望,都會一廂情願地相信。女人們看著她,竟有幾個麵上露出認同而期盼的神色。我詫異地瞟姚瑩一眼,明明方才還翻臉比翻書還快,她不像是會說出這種幼稚言辭的女人。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取下夏梓涵手上的腕表,又將自己的項鏈取下來放在手裏,說,“咱們偷偷賄賂一下底下的人,說不定能逃出去。”說著,便站起身四處搜羅,倒真有不少女人摘下隨身首飾放到她手裏。我瞥她一眼,別過頭去。

就在這時,艙門忽然被打開,一個男人提著塑料水管走進來,肩上背著一個布包,隨手摔在地上,一大堆劣質的鞋子和化妝品四處滾落,沒好氣地喝斥道,“洗幹淨把衣服換上,都沒點人樣了!”他指了指早前丟進來那堆衣服,說,“給我快點!老板等急了可沒好果子吃!”

姚瑩趁機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一手迅速扯一下胸口,露出大片肌膚,說,“現在您不就是老板嗎?放了我們吧,你想怎麼樣都行……”一麵風騷的斜眼看他。

那人嘿嘿一笑,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說,“嘖嘖,真是個好貨色!我想怎麼樣都行?小美人,想我把你怎麼樣?”

一時間,船艙裏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盡管很渺茫,可都還抱著一絲希望。

我在人群背後,默默走到那堆衣服旁,仔細一看,竟還都是新品牌“Cosmo”的春季新款。隨手拿了一條紫色薄紗露背長裙,又挑了一雙同色的高跟鞋來配它。

水管裏的水涓涓流淌,帶來幾分清涼的意味。我簡單梳洗一下,最後拾起那堆劣質化妝品,認真地描畫。小鏡中的年輕的容顏,依舊白皙鮮亮,晶瑩的眼,細長的眉,尖尖的下巴,分明還是自己。配上狹長眼線,目光高貴而迷離。可是我知道,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是千金小姐宋莞凝,我再也回不去了。

鬧劇還在進行著。

“嗬,這媚人的功夫,還是留著給客人用吧。哥哥我可沒空陪你了。”那人揩了油之後便想走。

“姐妹們,我們快一起求求這位爺,放了我們吧,做牛做馬都可以……”姚瑩見他要走,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女人們聽了她的話,紛紛跟著圍過去哀求,那男人不耐煩,抬腳踹倒好幾個,說,“不想死的就打扮得漂亮點,把客人伺候好了,也許會放你們一條生路!”

可是女人們還是不死心,甚至有人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咚咚地磕頭。化好妝的我坐在角落裏,垂下眼,不忍再看下去。

姚瑩站起身,整個人吊在他身上,一臉乞求,是男人看了怕是都會心生惻隱。那人又在她身上摸了摸,惋惜地說,“要是賣去馬來西亞,我或許還能給你找條好路子。……可是現在買你們的是葵哥,是死是活,就看你們的造化了。”說著,一把將她甩開,吆喝道,“打扮好了快點上岸,晚了可別怪我不客氣。”

那人摔門而去。船艙裏的哭聲還沒有褪盡。

我站起身,在眾人驚異地眼光裏,款款走出門去。

3.

夜風微涼。

清新而涼薄的空氣呼入肺腑,翻起層層涼意。我沿著簡陋的木製棧道走上岸去,在船上不知道被囚禁了多少天,如今仿佛是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

碼頭的燈光泛著橘色,一個嘍囉模樣的人守在一旁,我昂首在他麵前走過,他隻是瞠目結舌地看著我,竟沒有半點阻攔。

食指上的鑽石戒指折射出耀眼光芒。此時身穿曳地長裙的我,就仿佛回到了Ball場,杜漸倫在人群裏等著我,他會小聲在我耳邊說,今夜我的凝兒豔壓群芳,又是最美。

想到他,我還是一瞬間的失神。轉眼已經走到一群車子中間,前方忽然傳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我下意識地頓住腳步,藏到車後。

“洗胃的醫生和儀器都安排好了麼?”聽聲音,應該是方才在船上買我們的那個人。

“安排好了,就停在新星公園的樹林裏,二十分鍾就能開到。……葵哥您真是英明,竟能想到一招。那幫越南仔怎麼也想不到,您親口喝的酒裏會有毒。”

“嗬,李禦可是金三角這兩年嶄露頭角的人物,別光顧著拍馬屁,把紅酒和女人給我準備好了。要是這次做不掉他,以後可是個大麻煩。”

“……說起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那批貨裏雖然有幾個好貨色,可是畢竟生澀,未必能伺候好他們。葵哥花大價錢買她們,倒不如找幾個夜總會的小姐來的快吧。”

短暫地靜默。

那人急忙惶恐說道,“小的知錯了,應該做好分內的事,不該擅自揣測葵哥的意思。”

“嗯,你跟了我許多年,教你一點也無所謂。”葵哥的聲音一如既往,聽起來喜怒莫辨,說,“這種事,做熟不如做生。小姐們是本地的,總會有些社會關係,遇到麻煩的,又失蹤又報案,搞不好就留了禍根。那批貨就不同,憑空消失了也沒人知道。……至於生澀嘛,嗬,灌點藥就是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回過頭,在車子的縫隙裏看到方才船上的那個嘍囉,他正四處在找著什麼,想必是來尋我的。

如果讓那兩個說話的男人知道我躲在這裏偷聽了這麼久,恐怕會殺我滅口。想了想,我站起身,挺胸抬頭,落落大方地走出去。

微弱的燈光下,一輛加長房車停在那裏。車門敞開著,那個被叫做“葵哥”的紮馬尾的中年男人正翹著腿抽雪茄,身邊站著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低眉順眼的樣子。

他看見我,似是有些驚訝,從上到下打量著,最後把目光停頓在我的食指上。

我表情恬靜地站在他麵前,心中暗自後悔,這枚戒指果然惹眼,早知丟掉它就好了。杜漸倫曾給我的一切,如今都成了負累。

這款戒指是巴黎設計師“FloraOu”的作品,是一條海豚首尾相接的造型,兩粒眼睛是由藍寶石切割成的晶體形狀,海豚全身嵌滿了碎鑽,本是由一顆十克拉的全美方鑽分割而成。世界上隻有三枚,它還有個對我來說極為諷刺的名字,“Thememoryofthesea”,海之記憶。

而杜漸倫,也的確在這茫茫大海之上,給了我這輩子最深刻也最殘忍的記憶。

葵哥將目光從我的戒指上移開,探究地看著我,聲音頗為溫和禮貌,說,“你是誰?”

我思索片刻,無辜地眨眨眼睛,做一個探詢的表情,打了個手勢,用手語說,“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這時,忽然有人自後狠狠抓住我的手臂,船上那男人終於找到這兒來,看見葵哥,賠笑解釋道,“剛才發現少了一個,原來是跑到這兒來了。”

葵哥這才恍然我的身份,麵露一個惋惜的表情,“姿色可真不錯,可惜是個啞巴。一會多給她灌幾口藥。”

我被那人沒好氣地拽到一輛大卡車上,其他女人都穿了新衣服堆在裏麵。我順從地坐進去,心中暗想,方才可以靠裝啞巴逃過一劫,可是一會兒呢?看來他從未想過讓我們這批人活著離開。

車子裏詭異的安靜。

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四下一看,隻見眾女都麵色紅潤地靠在一邊,似是很熱,不斷拉扯著自己的衣服。姚瑩更是將裙子拉高,蛇一樣地扭動著。正在詫異間,忽然有人一把捏住我的嘴,往裏麵猛灌幾口味道甜甜的液體,方才把我抓回來的男人促狹地笑笑,說,“她們都喝過了,剩下的都給你。可是她們的好幾倍呢。”

回想起葵哥說的話,我才明白自己喝了什麼。

春藥。

這個曾經隻在電影裏聽過的詞彙。

4.

車子行駛了許久,終於停下來。

我們被驅趕下車,眾女的眼神都是渙散而迷離的。我走在她們中間,一手緊緊攥著拳,手心絲絲滲出血來,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候,我隻能用疼痛讓自己保持理智。

依靠微弱的星光和車燈的光亮,我看清楚眼前,是一座略顯荒蕪的倉庫。葵哥從加長房車上走下來,提著一瓶紅酒走向門口。鐵門嘩啦一聲被打開,裏麵的黑暗就像黑洞,看不到一絲光亮,仿佛一旦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

我跟在眾多女人中間走進倉庫,燈光“啪”一聲被打開,一瞬間亮如白晝。我這才看清,兩側的白色編織袋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葵哥將手中的紅酒放在桌上,笑著用越南話說,“兄弟們,我來了。”

這時,從倉庫深處,魚貫走出兩隊年輕男人來,穿著鬆散多兜的褲子,緊身背心,身量結實,看似隨意地站在兩側,實則將我們圍在其中,眉宇間都凝著風霜和一股戾氣,防備地打量著葵哥,手上都握著一把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