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禦。乍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猛然一動,下意識地頓住腳步。心底仿佛有什麼忽然被喚醒,我微微側頭,隻見兩個白領模樣的年輕女子正聊得起勁,我不動聲色地往前走出兩步,繞到他們後麵的座位上坐好。雖然就要遲到了,可是我很想再多聽一點有關他的事。
隔著一個沙發套座,還是隱約可以聽到她們的對話。
“我聽同事說,許葵後來拿出來兩千萬賠罪,事情才就那麼算了的。在‘和連勝’龍頭沒來之前,兩夥人還動手了呢,許葵的胳膊就是這麼斷的。哎,都說許葵是有黑道背景,是19A堂主來的,可是要說狠啊,他還真是比不過那些越南人……”
短暫的沉默後,同一個女聲聽起來有些焦急,“喂,你記下來也沒有用。我跟你聊這些,可不是讓你去報館爆料的。……不單是職業操守的問題,你要不怕被黑社會斬死,就盡管爆出來好了。”
“……說的也是。”另一個聲音有些失望,說,“我有個同事上次拿‘和連勝’跟19A過去的恩怨做文章,結果第二天就被人砍傷了。這些黑幫啊,你幫他歌功頌德還可以,言辭稍有不敬,就惹禍上身了。”
我豎著耳朵聽得起勁,聯想起李禦受傷歸來那日的情景,心中也明白了幾分。想必是許葵上次犯了行規,李禦帶人去報仇,順便借此在香港爭得一席之地。最終,這件事以許葵斷了一根手臂,又賠了兩千萬而告終。難怪那日淩虹見李禦受了傷,卻也那麼高興,因為他們不但報了仇,還下了許葵麵子,此後便能堂堂正正在香港黑道立足了。
“喂,聽得這麼入神啊?”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而清脆男聲,略顯稚嫩。我沒有防備,不由被嚇了一跳。抬起頭,隻見淩虹不知什麼時候起正坐在我對麵,撐著下巴看我,悠悠地說,“你還想聽什麼,不如我直接告訴你吧。”
4.
我怔怔地看著淩虹,半晌,下意識地問,“……他呢?他還好吧?”既然我能聽到後座的對話,她們應該也能聽到我的。我避免提到他的名字。
淩虹卻不回答,仔細打量我一番,笑道,“你穿成這樣,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說著,他忽然用眼角瞟了瞟我身後,說,“還是禦哥先看見你的呢。”
我一愣,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隻見華麗複古的紅色絲絨沙發坐席上,坐著一對俊男靚女。李禦一如既往的穿黑色,一派悠閑地抿了一口咖啡杯,右手無名指上的烏金戒指折射出瑩黑幽亮的光。想必方才在我身後看著我的目光就是來自於他。
坐在她身邊的女人正側著頭,神色親昵地說著什麼。她穿絲料的吊帶裙,很豔麗的一張臉,從我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她在桌下輕輕踢著李禦的腿,黑色細跟涼鞋來來回回摩挲著,說不出的性感妖冶。
李禦忽然抬起眼眸,正對上我略帶怔忡的目光。四目相對間,我看著他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眸,一瞬間有種恍惚的感覺。他揚起唇角淺淡一笑,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身邊的妖豔女伴。我心中莫名有些異樣。
這樣的男人,明知道他危險至極,卻為何又能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我回過頭來看著淩虹,垂下眼簾,道,“看起來他很好。……不過丟下你自己會去佳人,可不太厚道。”李禦到底是李禦,那日那樣的危急,他也能最終逃脫無事。或許對他,我根本沒立場也沒必要去為他擔心。
淩虹不以為意地笑笑,言語中竟有些自豪,說,“禦哥身邊一向不缺女人,走了這個,來了那個,羨慕不來的。”他忽然撐起下巴看我,“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我一怔,笑著逗他,做一個誇張的表情,說,“是啊,我好嫉妒她呢。”隨即挑眉,“你滿意了?”其實,我與李禦一起經曆過生死,對他固然是有些好感。
可也僅僅是好感而已。
杜漸倫給我的傷還沒有痊愈,感情是我不敢輕易碰觸的禁忌。何況即使真的要重新開始,我也斷不會去選這樣一個背景複雜,殺人不眨眼的毒梟。
淩虹見我大大方方的與他開玩笑,不由表情索然。好像在他眼裏,每個女人都該為他的禦哥而瘋狂似的。麵對這個有時心深又有時單純的孩子,我隻覺得輕鬆,溫柔一笑,說,“想吃什麼?姐姐請你吃飯。”話一出口,卻忽然想起另外一份工就要遲到了,歉疚地說,“我趕時間,你先自己吃,賬單算我的。下次再陪你一起,好麼?”
淩虹的表情閃過一絲歡欣,隨即又有些失望,說,“上次你打電話來讓我救禦哥,我還打算好好謝謝你……”
如今見李禦一切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中的一件事。側頭收拾琴譜和手袋,眼角卻驀然瞥見桌上豎著的當日報紙,大幅照片的男子一臉華麗優雅的笑容,我卻如遭雷擊,重重一愣。
呆呆地坐了好一會,淩虹好像又說了許多話,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清楚。半晌,我伸手拿起那張報紙,僵硬地站起身,朝淩虹點了點頭,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
我不知道此時我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可是從淩虹的反應看來,應該是很難看的吧。我感覺得到此時自己麵部的僵硬,鼻子莫名一酸,眼中緩緩散出霧氣。我將那報紙緊緊攥在手裏,攥得手心都出了汗。
報紙的大標題上寫著,“銀麟珠寶攜手凱樂證券,投資雜誌業,力主港媒。”
底下配著大幅照片。杜漸倫牽著凱樂證券千金Jessica的手,言笑晏晏。
見到他的臉以前,我不知道原來自己淪落至此時此地,仍然會這樣在乎。單單是在報紙上看到,心中也會有這樣大的震蕩。
杜漸倫一向很會處理與媒體的關係。他在上海就有一家很大的雜誌社,並且拿到了一個國際時尚雜誌的授權。這篇有關他的報道也極盡吹捧,說他立誌扶正港媒的不正之風,並要投資電視電影等相關行業,與凱樂證券一起打造本土的傳媒王國。
新公司的開業典禮就在明天。照片上Jessica挽著他的手臂,看起來那麼登對。
我想起在Jessica家初見他的情景,或許這一切,都隻是個騙局吧。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明知如此,明知這個人已經半點不值得我牽掛,卻還是會為他牽引,為他心痛?
他回香港了。這座玻璃之城裏,同一片天空下,從此便會有他的微笑和呼吸。
這麼遠,那麼近。
5.
“Moonight”是這一區最火的夜店。來的客人魚龍混雜,有下班來放鬆的白領,也有未成年的小太妹。來搭訕的人的素質較之方才的咖啡廳要差很多,雖然他們的目光大多都會盯在身材火辣的Dancer身上,可有時也十分不好應付。可是這裏按日結算薪水,又不要身份證,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從化妝間裏走出來,臉上帶著濃妝,長長的假睫毛忽閃如蝶翼,濃黑的眼線上畫著亮紫的眼影,幾乎已經看不出是自己。這時,Waiter小傑走過來叫我,“Ivy,到你上場了,今晚唱什麼?”
我想了想,莫名就想唱那首歌,隨口答道,“Closetoyou。”
快節奏的勁曲過後,火辣舞娘紛紛退場。燈光暗下來,地板上鑲嵌的彩燈昏暗迷離,如繁星閃爍。我握著話筒坐在角落裏,舒緩的前奏響起,已有幾對男女相擁著上台,貼麵跳舞。
白色煙霧之後,七色彩燈照著漫天泡沫,盈盈似有寶光流轉。我坐在夢幻般的燈光裏,聲音刻意沙啞纏繞,一句一句,一瞬間仿佛跌入夢境。
“Whydobirdssuddenlyapear,everytimeyouarenear
(為什麼每一次你的出現,鳥兒都會突然湧現?)
Justlikeme,theylongtobeclosetoyou
(他們都和我一樣渴望靠近你;)
Whydostarsfalldownfromtheskyeverytimeyouwalkby
為什麼每一次當你路過,星星會從天空墜落?
Justlikeme,theylongtobeclosetoyou
他們都和我一樣渴望靠近你;
Onthedaythatyouwereborn
在你出生的那一天,
theanglesgottogether
天使們齊聚一堂,
Anddecidedtocreateadreamcometrue
他們決定創造一個夢並將這個夢實現,
Sotheysprinkledmoondustinyourhairofgold
因此他們用月光裝飾你的金發,
Andstarlightinyoureyesofblue
用星光裝飾你藍色的雙眼。
Thatiswhyallthegirlsintown
這就是為什麼這裏所有的女孩,
followyouallaround
總是跟在你左右,
justlikeme
和我一樣,
theylongtobeclosetoyou
她們渴望靠近你。”
我想起跟杜漸倫參加的每一場舞會,他總是慵懶地耀眼著,人群中永遠那麼奪目。可是麵對那麼多示好的女子,他卻隻看著我一個人,隻跟我一個人跳舞。裙裾飛揚間,我的手搭在他的肩膀,那種暖暖的觸感分明還纏繞在指尖。
他將我的手握在掌心,就像捧著易碎的珍寶。
我曾經離你那麼近啊。近得讓我以為已經融入了你的生命,可以肆無忌憚地依賴了……你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把我推開,毫無餘地。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該有多好呢……
不知不覺間,已經一曲終結。台上貼麵跳舞的男女相擁著如癡如醉,紛紛轉過頭來看我,仿佛都有些意猶未盡。我深吸一口氣,從不該有的回憶中走出來,起身走向後台,準備換下一個歌手上場。舞台上的雲一樣的煙霧還沒有散去,雲霧繚繞中我走下台階,卻忽然有一雙手將我狠狠往下拽,我沒有防備,又穿高跟鞋,一個重心不穩就往下跌去。
燈光忽然明亮起來,煙霧漸漸散去,又到了快歌的時間,我跌坐在地上,撫mo著摔痛了的手臂,無意間地抬起頭,卻忽然看見杜漸倫的臉。
那一瞬間,我以為是夢。是不是方才沉浸在那首歌裏的情緒還沒有完全散去,我眼前出現的不過是自己腦中的幻象?
可是他分明就在那裏,剛從門口進來,身穿灰色休閑西裝,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挽著一個美貌女郎,舉手投足依舊貴氣十足。
拽我下來的是個穿西裝的中年人,脖子上帶著粗粗的金鏈子,那人俯身在我身邊說著什麼,帶來一股酒氣,可我一個字也沒聽清楚,我隻是縮在大片陰影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杜漸倫。
在他走過來的一瞬,我猛地別過頭去。鼻子一酸,眼中瞬間騰起一絲霧氣,卻沒有淚水留下來。此時理智壓倒了感情,腦中隻有一個想法——杜漸倫想讓我死,我不可以讓他看見我。
我坐在地上,又處在台階的陰影裏,杜漸倫目不斜視地從我麵前走過,身後跟著一眾保鏢模樣的隨從。場子裏音樂震天,我耳朵裏嗡嗡作響,明知道他應該已經走得很遠了,卻還是拗著腦袋不肯回過頭來,背上沁出一層汗珠,身體瑟瑟地顫抖著,竟是半點兒也控製不了。
那個混混模樣中年男人早已不耐煩,把頭湊過來大聲吼道,“小姐,我們老板說你唱歌好聽。回包房給我們再唱一遍吧。”說著,一雙手就來拉扯我,力道很重,扼得我手腕生疼。他操著台灣口音的國語,這聲音我似乎在哪裏聽過。
抬頭看向那張色迷迷的臉,我覺得有些眼熟,片刻後反應出他是誰,心裏不由厭惡,可是麵上卻很快擠出一絲笑容,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輕輕掙開他,說,“先生,你喝醉了。在Moonight鬧事,可不太好。”
心裏不由冷笑,今日我所遇到的故人,還碰巧都是仇人呢。這個男人正是當初在船上看管我們這些人蛇的人。有關那時的記憶一下子湧上心頭,狹窄逼仄的空間,下一秒中就可能死亡的恐懼,女人無助的哭泣聲……這些都是杜漸倫在我心裏埋下的痛楚,隨著他的出現被牽扯出來,讓我不得不麵對這現實。
想到這裏,我眼中騰起一絲無力的霧氣。為什麼我明明不願去麵對那樣的過去,卻總是要有人來提醒我那是真的。有些人不管我再怎麼躲,他還是會出現在我眼前,讓我光是看著他,心就會那麼疼……
那男人握在我胳膊上的手卻紋絲不動,看來也是個老手,一張臉湊過來說,“小妞,那批貨裏頭我就看好你。哥哥那時候也沒難為你,你現在去替我陪陪老板也不算什麼吧。再說隻是唱首歌而已,你怕什麼?其實老板隻是隨口說了一句你唱的好,我就來給你引薦了,還不算關照你嗎?他有朋友是開唱片公司的,說不定能捧你做歌星呢。”他稍微壓低了聲音,說,“你自己怎麼來的自己清楚,就不怕我找報警遣送你回大陸麼?”
我笑容一僵,還未及回答,人已經被他拽出去幾步。我使勁甩開他的手,強自笑著勸道,“這樣吧先生,你把你房間號留下,我換了衣服就去找你。”
那人長臉一拉,也不再裝,狠狠說,“少拿這套搪塞我,我跟你好說好商量是給你麵子!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當初要不是你們這批貨給葵哥惹了麻煩,我至於要回台灣去跟新老板?聽說當時就是你壞了葵哥的事,現在讓我抓到了,還不找葵哥邀功去?”說著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強扯著我往VIP房的方向走去。
我心中一沉,心想那日我手上的戒指本來就惹了許葵的注意,他事後想一想應該也不難發現是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並且吸出李禦口中的毒酒。我一個小小的歌女,現在落到他手裏隻怕再也沒有活路了。不過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一眼,許葵似乎並不在那間房裏。況且一樓的VIP房都是用珠簾隔開的,大庭廣眾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我心中做著最壞的打算,我現在跟他去一趟應該也無妨。可是就在這時,我驀一抬頭,卻又在前方璀璨閃爍的珠簾後看到杜漸倫的身影。
燈影晃動著琥珀色的水晶珠簾,一片奢華的迷離。我看不清楚裏麵的情形,隻是依稀見杜漸倫攬著一個女人,姿態嫻雅地端著酒杯。他所在的VIP房是第一間,也就是說,我隻要隨著這個人走過去,他就有可能會發現我。
念及於此,我霍地停下腳步,一把拽住身側的欄杆,臉上的冰冷和恐懼不是裝出來的,回身背衝著VIP房的方向,說,“今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去。要麼我改日再去拜訪,要麼現在把事情鬧大,喊人或者報警,你老板也沒麵子。”
那人一愣,隨即不耐煩地瞪我一眼,伸手就來拽我,嘴裏罵道,“你他媽少廢話,你一個偷渡來的婊子,又得罪了葵哥,你喊一聲試試,看誰會理你!”
我又急又怒,原本心裏就被杜漸倫的出現帶出一股冰冷的火,此時再也沒有耐心跟這人糾纏,回手抄起一瓶威士忌就狠狠往他頭上砸去。隻聽“啪”地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很快就湮沒在迪廳熱浪一樣的快曲裏,那人捂著血淋淋的腦袋晃悠兩下,竟又朝我撲過來,我冷冷瞥他一眼,正準備拿起第二支酒瓶砸過去……
就在這時,半空裏忽然傳來一陣槍響,隻聽砰砰砰幾聲,兩側的玻璃酒櫃登時碎裂,人群中發出陣陣尖叫,我下意識地捂著頭伏下身去,躲在台階的陰影裏不敢動彈,方才糾纏我的男人已被驚慌逃竄的人群衝得沒了蹤影。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