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二五年.舊中國旅行記(節選)(3 / 3)

渡了河就是南河川的小鎮了。過了南河川,翻過一座山,秦州城就在腳下了。秦州城位於羅玉河以南,河水東西兩岸的平原地帶很開闊,廣闊的秦州城就呈現在眼前,從山上望去,風景極佳。時間已過八點了,薄暮降臨,太陽的餘暉籠罩著街道,炊煙嫋嫋升起,燈光漸漸明亮。道路逐漸平坦,小城漸漸開闊,夜暮一刻一刻地逼近。啊,我憧憬的秦州,也是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之一。

現在秦州就在我的眼前,一步一步走進它的喜悅讓我感到心靈都在悸動。杜甫的二十首《秦州雜詩》都在此地誕生。“莽莽萬重山,孤城山穀間”“雲氣接昆侖,涔涔塞雨繁”。“瀟瀟古塞冷,漠漠秋雲低”。“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等等。

這裏的確如杜甫所描寫的那樣。我們一行人下了山嶺,轉入左邊的山路。我和馬夫一起從北門入城,入城時已過九點。路上很暗,辨不清方向。摸索到縣衙,出示了護照,說明了來意,傳答人不知何故不與通報。與工作人員交涉,還是行不通,毫無進展,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不久一行其他人都到了,於是大家一同交涉,仍舊無濟於事。爭吵了一會兒,結果衙門介紹我們一行人到北門西一家馬店住宿。馬店狹小,不能全住下,加上很不衛生,真是無語。旁邊有一個吸鴉片的小販,不斷發出臭味。縣衙的冷漠,幾乎讓我的忍耐到了極限。不僅如此,住宿處連一滴水,一碗飯也沒有。於是來到西門外買晚飯,途中遇到衙門裏的仆人,就向他盡情訴苦,他隻說,縣令一回來就立即稟告。直到深夜二點,像警官一樣的人才來了,為剛才的失禮道歉。

唉,原來秦州並非我所想象中的那樣。沒想到竟受到如此冷漠的待遇,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後來,我慢慢明白了。

上海事變的消息漸漸傳到此地,街上到處是示威的人群,據說明天還有大型的集會。縣令擔心我們在當地受到傷害,會引起外交麻煩。所以,要幫助我們盡快離開這裏。衙役來通知我們,明日早晨雇馬車送我們到蘭州。我們也預感到此番凶多吉少,所以覺得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還不如盡早做好準備盡早離去。人類總是重複著虐待、被虐待和複仇的行為,實在是人類的悲哀呀!不過我也無能為力。這一夜我在極度苦悶中和大家一起擠在一間屋子裏睡了。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早上我們被臭蟲弄醒,發現睡在馬店的灶房裏。五點,衙門的人來了,問雇騾子還是大車,我們決定雇一輛騾子拉的大車。(到蘭州的費用是32元)。早飯在這裏的街上吃的。上海事件已波及此地,城樓上也貼著許多傳單和標語。還有張貼著學生慘遭殺害的圖畫。標語上寫著“打倒日英帝國主義”“國民覺醒”等等。所到之處,均可見這些標語。我們在街上吃早飯的時候,感覺到周圍投來憎恨的目光。讓人覺得處境險惡,不宜久留。

在此記錄一下宣傳單的主要內容。宣傳單主要有三種。一是,介紹上海事件真相的宣傳文章。二是,介紹英、日八次殘殺中國人的經過。三是,告全國同胞書。主要內容是,在上海小沙渡的內外紡織廠,有中國員工遭到殺害。工人們憤怒地討要被拖欠的福利工資。日本人非但不答應反而向工人們開槍,致使一人死亡,多人負傷。當日,五月二十三日,文治大學的學生為救治傷員上街募集資金,卻有兩人在英租界被巡警逮捕;二十四日,來自各個學校的很多學生參加了為死難工人舉行的追悼會,在經過才登路時,又有四人被捕。關在暗室,不得探視,不供衣食。三十日,一審時被保釋。預計六月十五日二審。學生們在英租界舉行演講,散發傳單。英租界南京路的警察局竟派出二十餘名武裝巡警逮捕了正在進行演講的學生四十餘人。

在學生們呼籲釋放被捕學生時,突然一名巡查向人群舉槍亂射,致使五人死亡,多人受輕重傷,同時又有二十餘名學生被捕。即使這樣,學生們仍然繼續演講。

六月一日,英租界的商店一起罷市,大馬路一帶布置了裝甲車、機關槍和騎兵。在新世界附近有七人遭槍殺。在大馬路附近遭到機關槍射殺,又死傷著十餘人。當天又有四十多名學生被捕。六月二日,小沙渡有五名工人遭毒打。英國士兵在先施公司附近,又槍殺了十餘人。死亡人數累積四十餘人。負傷和被捕者無數。這就是事件的始末。

《泣告全國同胞書》中寫道:這為名副其實的國恥啊!弱肉強食、武力橫行的世界哪裏還有什麼公理!他們自稱是文明之邦,自稱是上等國家,他們在中國鼓吹中日親善、宣揚中英合作,簡直就是掩耳盜鈴!如今已是國家安危存亡、千鈞一發之際,同胞們應該站起來共抗外侮!

文辭激烈。不過設身處地想想,中國人也確實悲慘。我深深地明白,對中國人來說,租界是一個多麼令人不快的地方。

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恐懼,我們一行備好了騾子大車,於早上九點出發了。出了西門,發現道路上擠滿了示威的中小學生,他們手拿白旗,控訴英、日的殘酷行徑,無論是牆壁還是門板,到處都貼滿了激昂的文字。街道上,人聲鼎沸。我們一行趕著騾車,穿過這些激動的人群,頗有一種悲壯的感覺。其間,四、五個學生瘋狂地追著騾車,有四名警察護衛我們到下一站,我們安心了不少。但是,道路擠滿了示威遊行的人群,不得前行。除了坐車的兩名外,步行的人都被圍在遊行者隊伍中。剛出西門我們的前後左右便圍滿了人,車也好人也好都寸步難行。許多人都對著我們破口大罵,有的叫著洋鬼子,有的麵帶仇恨地大叫著仇敵。而且每個人都拿著石頭或瓦片,讓人感覺生命危在旦夕。這時一個憲兵站了出來,對人群說道:“各位,這一行人是在上海事件發生以前動的身,和事件毫無關係,現在即便是殺了他們也毫無意義。倒不如讓這一行人過去。讓他們回國後向外國宣傳我大中華的國威。望各位三思啊!”就在一行人被群眾圍住,即將被打死的千鈞一發之際,這一席話使得我們艱難地逃離了虎口。後來聽說,這個憲兵曾經在日本留過學,真是我們的救星啊!與此同時,為了受迫害的中國人,我們也肩負著向日本傳達中國人的心聲的義務了。

我們一行總算逃離了秦州。秦州真是可怕之地!自千陽以來,我們預想有會遭遇這些麻煩。沒有想到真的變成了現實。人心相互仇恨真是人類的一大悲劇啊!一行人沿著路一直往西,過了羅玉河,穿過山間的開闊平原,又過了幾條羅玉河的支流,繞著一座山嶺,山上雲母石高高聳立、山表閃閃發光,走了二十裏,再往前就到了一個叫六十裏鋪的村子。我們就在那住了一晚。這一帶以回民居多,這兒的女子和漢民族的柔弱女子不同,她們都身材高大,肌膚白皙,眼睛清亮,麵容端正。這裏距秦州已有六十華裏。

六月三十日星期二

從秦州護送我們一路走來的警察把我們從酣眠中吵醒,看時間才淩晨兩點。他們好像缺乏時間觀念,搞錯了時間。我們躺著繼續睡了,五點起床,準備好行裝後出發時已經六點多了。大家商量決定,從今天起抽簽決定每二十裏安排兩人交替坐車。走了二十裏到達關子鎮,在那吃了早飯然後輪流乘車。從那兒開始走的山路,翻過山嶺,走了二十裏,又換人乘車。進入下坡路,又走了二十裏,再次換人乘車。這兒離伏羌很近。到了大像山的東端,兩山之間非常狹窄,幾乎分不清河流和道路。穿過羊腸小道,隻見小溪清澈。一行人在這裏潤了潤早已幹渴的喉嚨。伏羌城南鄰大像山,北接渭水,城鎮就位於其間的平原上,四周白楊樹林環繞。城牆方圓約有七八裏,設有四個城門。特別有意思的是,城牆凸起的部分各開有兩個瞭望孔,其上建有小屋,應該是為下雨的時候準備的吧,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並排的蜂窩一樣。西北邊魯班山高高聳立,渭水北岸平原開闊,白楊密布,風景確實壯美。近處,郊外墓碑林立,好像許多的小山包。也許是古時候被發配到這裏的人們的墓地吧,心念故鄉,然後淒然死去……伏羌這一名字總讓人感覺這是一個遙遠而淒涼的遠征武士之城。如今這裏人煙稀少,荒涼不堪,隻有一間間的土屋孤獨地站在那裏。

城的南邊是大像山,從山腳下遠遠地能看到半山腰處有一尊大石佛。因為山勢陡峭,所以從北麓是爬不上去的,隻能從西麵上去。山上有寺廟,隨處可見一些建築。如果從山頂俯瞰伏羌城的話,一定是絕妙的景致,隻可惜沒有時間上山了。大佛高約兩丈,是在石壁上鑿出一個深洞,然後在洞的中央浮雕而成的。山表是紅土和粗石,佛像為倚像,右手拇指和中指相連,其餘手指張開著,左手從下方看不到。這尊雕塑是釋迦牟尼佛像吧,樣式很古樸,而且沒有記載具體的雕刻年代。這尊佛像也同樣使用了中國特有的雕塑方法,即以白粉金泥塗抹粉刷的粉飾法,有些看不清楚衣服的衣紋褶皺。由於是遠遠地從山下望去,所以,無從知曉確切的雕刻年代了。

或許這一帶佛教曾經非常盛行,所以留下了很多石佛雕刻。有名的麥積山石窟也就位於秦州的東南方、渭水以南。在秦州以北還有一個叫石佛鎮的地方,這兒肯定也有石佛雕刻。由於行程安排所限,沒能去一次麥積山,很是遺憾。

出了伏羌城,沿著夾於大佛山和伏羌城的堤岸往西,接著是一條柳木成蔭的小路一直向西,在大佛山脈西端的盡頭、路南邊有一座小屋,上麵寫著“羲皇故裏”。後麵是場院和村裏的戲台子。稱此地為羲皇故裏本來就有些牽強附會吧,不過能被稱為伏羲氏故裏的話應該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吧。過此地再行十裏,北邊有一座廟,上麵寫著“先賢石作子故裏”。我們就在鎮上吃了午飯。

回想著這一路走來,大家撫摸著消瘦的臉龐一同苦笑。由此往西二十裏,南邊朱圉山,山峰如劍,屹然聳立,一直延伸至渭河邊,渭河的水倒映著其偉岸的雄姿。真是一派無法形容的壯觀景色。山表覆蓋著一層白色的粉末,味澀,呈粉末狀,讓人不禁想到岩鹽。問了問當地人,他們隻說是不能吃的。接近河水的山邊有一座小屋,石壁上赫然刻著“朱圉嶺”幾個大字。《尚書 禹貢》裏記載的朱圉嶺就是這兒了。下麵有一塊石碑,記述了大清道光十七年間,洪公在當地任知事,由於渭水不斷侵襲山體,經常阻斷南岸的道路通行,洪公通過治理,使得交通變得通暢的事跡。

過了朱圉嶺,渭河水麵變得開闊起來,連日來的雨水致使河水泛濫成災,田地被河水淹沒,成了一片泥海。由此再走二十裏到達一個叫作五十裏鋪的地方。這兒土壤肥沃,作物豐饒。罌粟地很多,路旁很多人在賣黃瓜、杏兒。

伏羌以西四十裏的地方,百文的銅幣還可以用,再往西就得使用一錢兩錢的銅幣了。這兒的房屋多是土塊堆砌而成的,所以房屋的表麵就像是削過的城牆一樣。房屋裏麵建有帽簷狀房梁,人都從後門進出。當地民俗,女人和滿族人一樣要盤發,還要裹腳。這兒的人性情溫和,令人容易親近。這一帶也有窯洞,洞門口寫有“金城柳色千門曉,玉洞桃花萬樹春”的對聯。當地的窯洞裏麵也充滿了文化的氣息。

七月一日星期三

昨晚風停了,下起了雨,到早上的時候才漸漸變小。我們八點出發。過了五十裏鋪往西是盤安村,過此再走十裏就到了一個叫廖家河的地方,再走十裏到了樂善鎮,鎮子建在一個小平原上,南北臨山,大約有四五百戶住家。在這吃了午飯,吃的是麵和塗了蜂蜜的饃饃,麵六錢一碗;蜜汁饃饃一個十錢,分量足夠兩個人吃的。杏兒二十個一錢,黃瓜一根兩錢。一元相當於一百七十錢。從這沿著渭水南岸平原上白楊成蔭的小路再走三十裏,就到了寧遠。

寧遠又稱武山縣,現在不過是一個荒廢的小鎮。城區依山傍水,位於渭水以南,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和伏羌一樣,城牆上也建有小屋,隻是數量要少得多。城牆上的小屋子也呈帽簷狀,和住宅類似。是住宅仿照城牆上的小屋而建,還是城牆的小屋仿照住宅而建,總之是這一帶的風俗吧。雖然窯洞相對較少,但還是有的。和建一座住房相比,利用自然建築窯洞就顯得要簡易得多了,也正因為如此,窯洞至今都存在著。

恐怕今後即使再過數百年這一風俗也不會消失。對於崇尚簡便生活的民族來說,尤其是在難取得木材的情況下,窯洞自然而生並且是最好的方法了。而且這兒有著得天獨厚的土質條件。從河南到這兒的土質全部是黃色的粘土層,由於粘土是細小的岩石風化分解的產物,所以粘土表層一經挖開就和用混凝土澆注的洞穴沒什麼兩樣了。比如要建一座土橋的話就可以先用小木塊架出橋梁,然後在上麵鋪一層粘土,再在上麵修個橋頂麵。不久之後,土塊就會和石塊一樣堅固了。很是不可思議而且是最便捷的方法。

在武山縣吃了午飯,有麵條和雞蛋。過了北門出西門,不遠就是渭水。沿渭水右岸往西,道路隨著河流往北轉。迎麵有一座山。

爬上山向西眺望平原,渭水洋洋灑灑、一瀉千裏,漳河在此由南邊注入渭水,白楊環繞的村鎮隨處若隱若現。實在是壯麗的風景啊!下山的時候天突然陰了下來,接著細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我們艱難地渡過漳河,往西走了一裏又過了渭河。又走了二十裏,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雨嘩啦嘩啦地下著。我們渾身都濕透了,再也走不動了,真是天黑路遠的感覺!今天一共走了一百零五裏,到達周家根。這不過是一個兩三百戶人家的小鎮,有士兵駐守,他們全住在馬店裏。我們一行人也住進馬店。房間窄小,而且跳蚤和臭蟲又多,久久難以入睡。

七月二日星期四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清晨雨下得更大,難以上路。早飯我們在馬鎮吃了麵條。上午九點左右天開始放晴,於是我們就出發去渡渭河。走了五十裏路,便來到鞏昌。雨連下了好幾天,終於停了,天一晴突然變得熱起來。而這時人馬都已極度疲憊,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我們打算今天就在鞏昌東關住一晚。

隴西就是現在的鞏昌,過去叫做襄武。樂府瑟調曲,《隴西行》大多都是以此為舞台而吟誦的從軍詞。

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

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

關山正飛雪,烽戎斷無煙。(王維)

看到眼前的隴西,仿佛有種與古人神交的感覺。現在的鞏昌即隴西是個大縣城,東西有四裏,南北有三裏,城牆高三四丈,四麵都有城門,中間有座三層的鼓樓。

今天來到我們久違了的城市裏麵,想盡情地遊玩,走入城門。可是到了城裏,看到的是蕭條的街道,唯獨鼓樓四周繁華熱鬧。我們在鼓樓東邊吃了麵條。一碗十二錢,裏麵還有豬肉,味道不錯。還買了粽子、蜂蜜、燒酒帶了回來。居民都很樸實熱情,看到我們感覺很稀罕就簇擁過來。回來的路上,有片罌粟田,我們坐在罌粟田邊,喝著買來的燒酒,吃著粽子。旅途很愜意,悠哉遊哉。

來了個士兵說明天要護送我們到渭源,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就拒絕了。中國的士兵說到底跟土匪沒什麼兩樣。那些品行惡劣的士兵因官府的黑暗,不得不做些恐嚇威脅的勾當,所作所為就像是土匪。

士兵沒有飯吃,就靠護送賺錢。何時變成土匪也不曉得。唉,真是不同尋常的國度呀。

回來就又要住在破爛的小馬店了,不過,我們已經開始習慣了這種艱苦的馬店生活。

七月三日星期五

早六點,我們從鞏昌出發前往隴西。路旁麥田裏的麥子長勢喜人,已經抽穗,大片的罌粟地也連綿不斷,仿佛是到了美麗的天堂。走了有四、五裏路程,天氣突然陰暗起來,吹著東風,下起了梅雨。越走雨越大,路也漸漸難行。我們都沒有準備雨衣,大家都被淋得像落湯雞似的。總算在十裏鋪從車裏拿出雨衣,邊走邊穿著前行。在二十裏鋪,路更加滑,雨也不停地下著。步行很困難,在二十裏鋪我們坐馬車又前行了二十日裏路,到了熟羊城。

熟羊城在路北,是個古香古色的城鎮。煙雨蒙蒙,籠罩小城,四周的山也被薄霧包圍,夢幻般聳立在城的北部。這都激起旅人墨客纏綿的旅情,有一種哀愁悲壯的感覺。

過了熟羊城西邊緊挨著就是首陽鎮。首陽鎮是東西走向的大鎮。鎮上有飲食店,學校,福音堂等。本想要在這裏住宿,可雨停了,我們又走了三十裏路程。西邊離首陽鎮有十裏路程的地方,路南有個石碑。上麵寫著“有商逸民伯夷叔齊之墓道”,在右上方寫到“自此往西南三十日裏即首陽山”。自此往西南方向三十五裏有墓,那麼,前方煙霧繚繞的群山就當是了。於是便問了當地人,可是無人知道。啊,當年不食周粟的倆兄弟,從岐山逃到這裏,清貧地度完餘生。古人的情懷真是幽遠,同時也略帶些愚直。想必是沒有人跑到這裏憑吊古人吧。

從這走了三十裏路程,便來到鍬家鋪。客棧是新建的,很幹淨。我們買了雞腿煮著吃,很香。前些日子每天都是吃麵條、饃,我們好久都沒有洗臉、刷牙了。

七月四日(星期六)

離開鍬家鋪往西走數裏,沿渭河的上流前行,渡過三次河便到達渭源。渭源前臨渭水,北依大山,四周被楊柳環繞,坐落在一片成熟的麥田中。此城方圓四裏,南北都有城門。城內並不繁華。街道很髒。我們隻去看了城隍廟。出了北門,有個新建的建築物叫張氏宗祠。這一帶仍有宗教色彩,真是令人感懷。

我們一邊觀賞著眼前的渭水,一邊登上渭源鎮後麵的山,四周視野開闊,風光秀麗。渭水環繞小山,彙集數條河流,向東又入山中,從近處的一排排楊柳樹間可以看到麥田和罌粟地。

山是渭水和黃河支流的分水嶺,是一個龐大的山係,有高高的山嶺。登上那山,西邊左手一側可以看到遠處流淌的渭水源頭,東邊,首陽山依稀可見,南邊,鯨鼠山被雲煙籠罩,山峰浮現在雲層之上。北邊,黃河的支流彎彎曲曲流淌在蜿蜒的山穀中。翻過這道嶺,便到了慶平村。慶平村有二、三十戶人家。我們在這吃了午飯。天又下起了雨,冒雨前行了三十裏路,到了窖店。我們在這好好洗了洗臉和腳。今天我們走了七十五裏路。窖店的客棧外觀很破爛,我們還是照常吃麵和饃,然後睡覺。

我記錄一下我們一行的服裝,我們上著汗衫,下穿褲子,綁著裹腿,穿上運動鞋或草鞋,頭上戴著頭盔。頭盔設計巧妙,帽子和頭之間有空隙,很涼快。可以遮蔽小雨,晚上還可以當做枕頭。我們步行時拿在手中的物品有照相機、水杯。水杯裏麵裝著麵湯,可以當做水喝。我們一行人胡子瘋長,又許久不洗臉,這樣的打扮,很怪異的,走在路上會被誤認為是土匪。若是一般的小股土匪遇到我們,恐怕會自愧不如,逃之夭夭吧。板車上裝著必需品,行李上麵插了一麵日本旗,我們步行的一組就伴著車子,一前一後。我的相機是柯達牌,沉沉的掛在肩上,走路時碰到腰,老是發出一種哢哢的聲音,難以行走。今天我們竟然走了一百四十裏路程,連我都佩服我們自己。

語言也跨省界啊。剛開始我們難以和馬夫溝通。同行了兩三天才可以相互理解。本以為可以交流了,又不得不另外雇馬夫。這樣一來,途中懂得了好幾處方言。

七月五日星期日

離開窖店,今天又是步行,走了十裏路,過了兩、三次河,不停地出山又進山。期間還有峽穀。道路難行,多次為水所困。總算到了狄道。狄道也叫臨洮,因麵朝黃河的支流狄河而得名。狄道位於清源河與抹邦河的彙流處,東南西三麵環山,北部稍微敞開,彙流的水從那裏流入。這裏風光秀麗,古香古色。城的東北部建了兵營,城牆也是新建的,方圓八裏,四麵各有城門。城裏甚是熱鬧。從這裏到蘭州有兩條電線。這一帶罌粟地很少,而麥田卻綠油油的。

從狄道往北行走八裏路,便是八裏鋪,從這沒有通往北邊的路,我們在這吃了午飯。過了十裏鋪就到了新添堡。新添堡是當地有名的鎮,供應日常的生活用品。今天是好像什麼廟會,聚集了很多人,舞台上已經開始表演地方劇了。也有賣糖果、粽子的。從這過了康張裏便是去往孫梁家的路,路邊是成排的柳樹,綠樹成蔭,非常涼爽。兩旁的罌粟田泛著白光,放眼望去洮河的水靜靜地流淌著,這一帶真是山明水秀啊!在罌粟地裏有位女子在鋤草,容姿優美,便成為我們一路的話題,估計她是回教徒吧。

過了孫梁家來到洮河邊,洮河河麵寬闊,鬱鬱蔥蔥的河畔楊柳婆娑,綠色蕩漾,恰似中國南方的景色一般。從這一帶山流趟的河水都帶鹹味。這裏盛產岩鹽吧。

洮河是黃河的大支流,水流湍急,流過山穀的時候跌宕不已,令人恐怖。激流衝擊著山岩,濺起雪白的浪花,逼向丹砂色的對岸。河流緩慢處,河水悄無聲息,靜靜地流淌在青山中。繞過山來,河水彙集處,突然水流增大,發出嚇人的轟鳴。這畢竟是一條大河呀!

洮河向西流,當走到河流分叉處時,下起了雷陣雨,霎時間,烏雲密布,大雨滂沱。到辛店鎮的時候天漸漸轉晴,我們進了鎮上一個拐角的客棧。今晚晚飯又是吃雞蛋、麵和饃。旅途疲憊所以少喝了點威士忌酒。今天是陰曆五月十五日,在廣袤的原野上,一輪明月懸掛在遠處高聳的山邊,浩瀚的夜空星光燦爛。自旅行以來已經看到過兩次滿月。第一次是陰曆的四月在華州的逆旅中看到了滿月,今晚又在這,在甘肅省狄道這個地方欣賞著滿月。漫長的旅途,草枕上我輾轉反側,無限感慨!

今天在路上,看到了甘肅防前路宋司令發的有關同善社的告示。“同善社者,教理有道,人不過道,士兵官民,宜入此社。”我認為通過官府宣傳宗教是很異樣的。

七月六日星期一

早上六點,我們從辛店鎮出發,走了有十裏路便來到沙泥。現在作為洮沙縣,正在進行新城的建設,城裏不斷地建造新的住宅。方圓四裏,如今沒什麼值得一看。

這附近一帶都種罌粟,放眼望去都是罌粟地,白銀色、紅蓮色、淡紅色的花,美麗鮮豔,無與倫比。日本有一句諺語:“罌粟一年收三反(一反大約為992平方米),仙女就下凡”。的確是美豔的花。人們還可從這些美麗花朵中提取汁液做興奮劑和毒藥。觸到這花就像碰到少女的紅唇陶醉之時,骨頭和血液都會被吸吮幹淨。這一帶人為什麼不種植吃的糧食,而要種這種毒藥花呢。那是因為收益好。但最後又把收入作為稅金上交給官府,多麼愚蠢啊!

事到如今,為那種事煩惱也無濟於事,還是先吃個粽子填飽肚子吧。離這十裏路有個叫沙堧的村。在此乘車又行了二十裏。然後開始登一座高山。天氣甚是悶熱難耐,步行的人就開始叫苦了。到達中堡。中堡鎮坐落幹涸的河床一隅,是一個蕭條的村落。我們在這裏吃了午飯。到摩圈溝還得走三十裏的山路。山路十分險峻,再加上疲勞、酷暑,大家都疲憊不堪。登上山的南麵,小河與道路交接處的山間,無一草一木,光禿禿的山泛著朱砂色的光,令人眩暈。或許這座山有岩鹽,無論是流經山中的水,還是從地底下湧出來的井水都鹹得不能喝。山體結晶成一片白色,岩石也被河水拍打,濕漉漉的。

山上有個叫摩圈溝的小鎮,住了二、三十戶人家,人們沒有什麼吃的東西。過了小鎮,走二、三裏,便到達山頂。南部重巒疊嶂,北部群山延綿。夕陽映照在山上。在遠處西北方向,聳立在薄霧中的山脈,就是蘭州皋蘭山。阿幹河在峽穀間向北流去,這裏的風光堪稱絕佳。這座山海拔7450尺左右,這是南路去往蘭州途中最難走的一段。

翻過這架山,青山相連,處處可以看到牛羊,木青草綠,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美麗。大家都露出一些欣喜的表情。我們繼續下山走了四、五裏,到了和尚鋪,有二、三十戶人家,我們在這住了一晚。

啊,漫長而艱辛的長途旅行!這一路的馬店呀,散發著馬糞臭味的肮髒小房、蘆席床、還有臭蟲……今天是最後一夜了,要和這一切告別了。明天就要到蘭州了,今晚要好好地體會體會住馬店的感覺。馬夫呀,辛苦你們了,陪同我們一起旅行到這裏。馬兒呀,你們挨著鞭子含著眼淚,拉著我們爬上了那麼難行的陡坡,被鞭子打得眼睛都發脹了,謝謝你們!希望你們永遠健康地活著!

注:加地哲定:(1890-1972),日本愛媛縣人,文學博士,精通儒教、道教、佛教的中國學學者。他九歲出家入佛門,畢業於京都大學中國語中國文學專業,任智山勸學院教授,於1922年至1926年在中國北京留學,回國後,任高野山大學教授、校長。高野山真言宗大僧正。日本政府曾經授予勳三等旭日中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