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星期二
武功地處沐浴河和武亭河的彙流之處,東西北三麵皆為丘陵,地勢低凹形成一個天然城郭。據《舊唐書》中關於《一行傳》的記載為“一行姓張,魏州昌樂人,父擅,武功令”。這樣說來一行禪師也出生於此。
溫厚篤實的縣令王集才來給我們送行,中午十一點,我們啟程離開武功。武功以西,渭水漸漸遠去,丘陵地帶一層比一層高。漸漸地走到平原,越過平原便又是坡道。就在我們不斷攀登著坡道越過平原的時候,地勢也越來越高。在這個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連一棵小樹、一滴水都沒有,更何況是想找來潤潤嗓子的清水,那種艱辛難以言語。隻有咬緊牙關忍著了,就這樣終於走到扶風了。在路上,我們還有了一個不小的收獲,那就是我們發現了被雜草覆蓋住的班固的石碑。我們去了扶風縣衙,把武功王集才縣令所寫的介紹信給他們看了之後,他們隻言左右而並沒有表現出熱情挽留之意,於是,我們便決定投宿在西門外一家有臭蟲的馬店。傍晚時分,扶風縣小學的兩位老師來邀請我們去學校留宿。我們留下兩個人看行李,其餘七人便去了學校。在校園後麵有一處清泉,我們潤了嗓子,洗了身子,十一點就休息了。今天行進路程共計六十裏。
六月十七日星期三
我們沒吃早飯,早早離開了扶風,大約走了十五裏路到達伏皮鎮。在一家賣甜酒和粽子的店裏我們吃了早飯。又走了十五裏路,便到了一個叫益店鎮的地方。在這兒我們吃了麵條和小米飯。由於天氣炎熱,體乏無力。我們便休息到下午三點,然後又走了二十裏到了一個小鎮,有一家賣硯台和磨石的商店。過此地,又度過一座橋便看見路南有一題名為五丈原的石碑。據《諸葛傳》記載,當年諸葛亮率兵從斜穀出來,倚居武功五丈原,與司馬懿對峙渭水以南,雙方相持百餘日,後染疾死在軍中。杜甫也曾感歎道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追念英雄們的內心,實在令我感慨無限,如今的五丈原位於這塊石碑的南側,是一片廣袤的原野。
在岐山縣東郊附近一裏處的北側立著一個刻有“周文王故裏”的石碑。然後經過一丁(約一〇九米),在路南的諸葛候祠舊址上看到一個石碑。另外我們在沿路見到很多路碑、道碑,都是歌頌貞婦孝女和德政的石碑。
岐山縣位於東北岐山的南麵,是周代文化的發祥之地。古公亶父曾將都城設於此地。據說當年由於周文王的德化政策,普天之下三分之二的民眾都歸服周文王。而如今的岐山縣卻與此截然相反,成為土匪的老巢。有時會組成數以千人的隊伍來襲擊外鄉人。幸運的是我們平安脫離了虎口,來到了岐山縣城。岐山是一個南北窄,東西長的城鎮。進了城,我們先去拜訪了縣令。縣令王永佑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器宇軒昂,意氣風發。在一起吃過晚飯後,便安排我們住在縣教育局內。
六月十八日星期四
在教育局度過的這一晚,酷熱難耐,橫遭蚊蟲叮咬,無法入睡。加之由於疲憊淋巴腺腫脹不能行走。無奈之下又乘上板車,向岐山而去。岐山的西邊的路上有很多路碑、道碑,極目遠眺,目之所及,碑石林立。難道是因為此地位於民風淳樸、道德觀念底蘊深厚的岐山鳳翔地界,它自古以來繼承了周朝的文化遺俗?從這開始山巒漸漸逼近,山水風光漸佳,終於抵達鳳翔。今日行路五十裏。
鳳翔是這個地方不多見的繁華街。城內商店裏,貨品琳琅滿目,想必一般的必需品都在此處交易吧。進鳳翔城前目睹了一個使人戰栗的畫麵。路旁的功德碑上掛著人的首級,碑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從馬夫口中得知,那是土匪的梟首。岐山以西有甘肅省的軍隊把守,他們不像蠻橫粗暴的河南兵,加上嚴格的訓練,規律整然而有序,剿了土匪的老巢。雖說惡有惡報,但是眼前的情景也太殘酷了。土匪也是因為無法填飽肚子而成盜賊。如果有良政誰又喜好去偷盜呢。我不是說對土匪表示同情,而是想詰問為政者。古來受文王德政教化的此地,卻在功德碑上讓人看到如此殘酷的景象,由此不得不想人是多麼的可悲。
自鳳翔始,道路一分為二。向西行經過隴州秦州直通渭原。向南越過秦嶺山脈入漢中府經蜀之棧道將抵四川省成都。過去玄宗皇帝蒙塵逃往蜀地之時,途經此南道。白樂天的《長恨歌》中有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索紆登劍閣。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李白的《蜀道難》中也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詩句,形容劍閣崢嶸,人煙罕至的險道。“金鞭折斷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仿佛能看到隻有王孫貴族跟隨左右,悄然南行的玄宗皇帝那傷心斷腸的身影。
六月十九日星期五
鳳翔縣令梁氏,副官徐氏,都是大好人。大概是因為持有岐山縣令王氏的介紹信的緣故吧,他們不僅款待了我們,而且在縣衙裏呈上山珍海味優待了我們。這讓身處異國他鄉的我悲喜交集。昨夜被安排在縣衙的貴賓招待所中就寢。
下午被邀請去東關外叫“tongfu”的地方遊覽,心想大概是銅佛吧。到了才知道是東湖,因為發音相像我就草率斷定,結果搞錯了。此處的東湖據說是蘇東坡當年在此地任簽判的時候,引城東之水修建成湖,為便利民生而建的。正因為是儒雅飄逸的東坡,才會在這荒涼落寞的土地上尋求些許風雅而造此樂園吧。現在矗立的東坡祠的正對麵就是東湖。柳堤環繞,湖中水榭亭台,池中蓮葉田田,青翠碩大的葉子給人送來絲絲涼意。說這是東坡喜愛的杭州西湖的縮影也恰如其分。
從明日起繼續往秦州方向去,還必須得走七日的山路,今日在鳳翔休息一天。昨夜大風吹得門扉搖晃作響,到拂曉的時候已轉為小雨,到現在西北風還在不停地刮著。
六月二十日星期六
七點,起床,雇了兩匹騾子。在鳳翔的街道喝了點小米粥,呷了幾口甜酒,算是吃了早飯。
一出鳳翔城,山河的景致發生了變化,南北兩側的山之間延伸著一條幽道,樹木呈現出深藍色,以足遊同。遠遠向南望去,秦嶺山脈東西方向延綿不絕,雲霧遮住了山頂,天空變成了淡墨色,心裏不覺湧起一種倦懶的感覺。山峰漸漸完全躲入雲霧之中。行二十裏到了柿林鋪,名副其實,隨處可以看到很多柿樹,農民都在忙著麥秋。再行二十五裏,有一高山,山穀中有澗口河。登上山峰極目眺望,遠山碧藍,美不勝收。近處可看到紅葉點點,遠處大片的樹林也放射出各種光亮,交相輝映。翻過高山之後,就到了廣闊的河川平原。此河名叫千陽河,河邊就是黃裏鎮。在這裏買了麵條、蔬菜和甜酒。我們吃了午飯。當地人長相看似凶猛,其實性格非常溫和。人情深厚,民風淳樸。繼續走了二十裏到達千陽鎮,小鎮位於千水之北。從河的左岸看,從山間向西過了小平原,道路岔分為二,能看到那條岔道上豎著石碑,碑上刻著“漢隃麋縣”。隃麋是被加封了此地的人的姓名。雖說千陽是鄉下的小城鎮,但是城郭全都被毀,一片荒涼。我也拜訪了此地的縣衙。隻要時間合適我們大都先去拜訪縣衙。因為縣衙可提供一些方便和比較舒適的住處。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五點半起床,聽說縣衙裏有上海《申報》,借過來一讀,看到“同情日紗事變的中國學生進入英租界時,遭到英租界警察的鎮壓,有抗爭的學生被捕。由此,排外運動擴散至全國,各地爆發了保護支持學生的運動。外國方麵,英國的態度很強硬,日本很圓滑,美國隻是保護僑民,各國海軍水兵相繼登陸,事態複雜,情況嚴峻”。不知事件已經發展到何種地步了。前麵的路途能否像之前一樣安然無事的通過,完全無法預料。總之,現在隻有向前行。稍事休整又從千陽縣出發了。出了縣城,山與山之間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平原,千陽河道變寬,淙淙流水,風光甚美。遠處的秦嶺群峰,濃淡相宜,色彩相異,山下的千陽河繞山而行,狀如長蛇或者垂楊柳枝一樣流向遠方。不遠處牧牛情趣盎然,白鶴在天空飛舞,路邊有牽牛花、罌粟、和許多不知名的花草,爭奇鬥豔。異國風光再次讓我感到新奇無限。
過了杜陽鎮,沿千陽河逆流而上二十裏,便至隴州。這裏也是麵臨千陽河,北邊靠山,南迎秦嶺群峰,形成了自然的要塞。當地人麵目特殊,且顯凶悍,和漢人大不相同。
到了縣衙,有許多甘肅兵到來,無奈在鎮上的高級小學裏住了一晚。詢問得知,明天的山路百餘裏,有土匪出沒,非常危險,又是一件讓人煩心的事。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一雨
天上下起了久違的雨。雨滴越來越大,吹著東南風,流雲像箭一樣在空中漫舞。不一會兒陰雲密布的天空更加風雨交加。“今天就算了吧。”筱原君說。先整理旅裝等馬夫來,隨著時間流逝,風雨越來越凶猛,於是決定不再前行了,在此逗留一天。上街吃了麵和雞蛋及饅頭的天麩羅作為早飯。雨越下越大,隻好鋪開床被午睡。傍晚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去街上買了東西,還吃了雜炊作為晚飯,大家一起拍著肚子放鬆了一會兒。傍晚站在校園裏向北望去,近處的山,山霧茫茫,雨還在下著。大家擔心著明天的天氣,入睡。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隴州的名字聽起來總讓人有種能觸動詩人心靈的樂感。使人聯想到,在遠離都市的西部,那些心係故鄉,疲於奔波的士兵們憂愁的麵容。《漢書 武帝紀》裏有“元鼎五年十月行幸雍遂踰隴”就說的是此地。張衡四愁詩裏“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說的也是這裏。
《樂府詩集》裏記載的漢代橫吹曲辭十曲之中《隴頭》《隴頭水》等各個曲詞,瑟調曲辭,《隴西行》共十一首,均是以此地為舞台而創作的詩歌。
隴水潺溪隴樹黃征人隴上盡思鄉。
馬嘶斜月朔風急雁過寒雲邊思長。
(翁綬)
隴頭萬裏外天涯四麵絕。
人將蓬共轉水與啼俱咽。
驚湍自湧沸古樹多摧折。
(江総)
對於文學世界裏的詩情意境,看了這裏的山水,我開始明白了。
隴山在隴州的西北部,崇山峻嶺,山巒疊障,和汧山(今千山)綿延相連,一直延續至甘肅省的清水。
從此過固關,穿馬鹿鎮至清水,盡是連綿的山峰。山峰座座,山路彎彎,好多地方,都不知雙腳該邁向何處。《三秦記》裏記載“其阪九回,不知高幾裏。欲上者七日越”的說法。
剛好遇上雨天,能夠悠閑舒適地歇一天。腳上的泡今天也沒感到疼。休整後次日又接著上路。
昨天甘陝督辦孔繁錦到此地住宿,今天和他一同趕往清水。督辦的警衛盡心盡力,在這傳說多有土匪出沒的山道上,能和督辦同行,真是非常有幸。他們路上還撐起小豆色的帳子,並準備點心慰勞我們一行人。這在鄉下應該是最優待遇了吧。縣衙裏派了兩名巡查警衛,護送至下一個縣去,其實跟督辦同行,沒有什麼危險了。
道路順汧水(今千水)而修,我們行走在河的右岸,山間田野裏盛開著罌粟花,非常漂亮。也快到鴉片收獲的季節了吧。山的風景漸入佳境,山青水秀,楊柳、橡樹、白楊、桐樹、柿樹等各種樹木,混雜成林,繁茂無比。山野中的野雞,從人的眼前經過也毫不驚恐。對了,也見到了野生鶴,還有野兔、野雞。道邊路旁還盛開著各種罕見的花草。
到清水的路比起隴州又別有一番風景。我們一行人選擇了新開的路,沿著千陽河而行。途經神泉、曾殷峽、殷家峽,下午一時終於到達固關鎮。今天行程六十裏。
固關鎮麵臨汧陽(今千陽)河,雖說是人口僅有二三百的小鎮,但到下一站馬鹿鎮仍有五十裏路,位於隴州和馬鹿鎮之間,是一重鎮。當地人,麵貌猙獰,男人蓄長發,猛一看像動物一樣。大概是由於食物的匱乏,營養不良的人很多。那裏的人不論男女脖子上都長著腫大的肉瘤。
據說是當地的地方病,但醫學上又稱其為什麼呢?女人的頭頂上梳著高高的發髻,用頭巾裹起來,恰如滿族婦女的樣子。即使衣服汙濁,樣式卻很古雅。大概是明朝遺風吧,令人想起京劇旦角的服裝。她們的腳都是纏足,女人勞動時曲膝彎腰。回族男子頭上都戴著滿族樣式的帽子,女人用黑色頭巾裹著頭發,但不纏足。
此地食物貧乏的原因應該是種植罌粟而無法種植稻子吧。種罌粟是為提取鴉片,能獲大利,所交付的賦稅都被充為軍費。不管百姓能否飽食,隻是讓種罌粟,然後全被上麵征收。難道還有如此可憐的國民嗎!
要說這裏的特色,我首推蕎麥麵店的景象。在道路邊,立著一根結實的木樁。這個樁子上又插著兩根橫棒的一端,在下麵的橫棒中間挖出一個沒底的凹型缽,上麵的棒子用於擠壓,中間有一根連接的木棒,頭向下。做蕎麥麵時,要適時地把和好的蕎麥麵放入研缽,人將上麵的橫棒向下擠壓,就會把蕎麥麵擠出,那下麵就是預先準備好的燒著沸水的鍋,蕎麥麵落在鍋裏就完成了整個程序。鍋旁邊設有桌椅,桌上擺著碗筷調羹等。客人就給做熟的蕎麥麵條裏加入鹽巴和佐料,邊吹邊小口吸溜。製作蕎麥麵的過程相當簡單,一個人就夠了,也省勞力。這真是生活中所產生的智慧啊。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清晨的景色美麗無比,出了固關,山間的路沿著千水的溪流而上,山色青翠,河水清澈,涼爽的氣息沁人心脾。白雲籠罩,忽陰忽晴。這裏的山叫千山,據《水經注》中記載也叫吳山或虞。四周隴山的山勢非常險峻,分為五峰,怪石林立。登山五十裏,下山九十裏。《三秦記》裏“其阪九回,不知高幾許,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說的正是此山。這地方屈指可數的大山就成了陝西省和甘肅省的分界。海拔高七千餘英尺(約2133米),六月下旬仍殘留著早春的景色。滿山被灌木覆蓋,有白楊、柳樹、雜木林,路旁有金鳳花、堇菜、杜若以及不知名的許多花草,甚為爛漫。其間不時有野雞山鳥鳴叫飛過。
今天仍和昨天一樣和督辦一行人同路。在這險峻的山坡上趕車,人和馬都快吃不消了。在途中遇到了從秦州到陝西平原地區務工的一夥返鄉客。這一夥人都背著鐮刀和衣服。他們的相貌乍一看真有勢不可擋的氣勢,可他們的心情卻極其平和,和他們打交道就像和孩子們打交道一樣。我一直覺得他們就是遠古時代樸實的百姓,掘井而飲,耕作而食。他們打量我們一行人的行頭,實在看起來稀罕。向山坡上爬了五十裏,登上了山嶺。向東望去,陝西連綿的群山就在腳下;向西望去,千山群峰橫亙遠方,其雄姿無法用言語形容;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高原,其間點綴著金鳳花黃色的花朵,仿佛鋪了滿地的毛氈一樣美不勝收。《秦州記》記載“隴山東西百八十裏,登山巔東望,秦川四五百裏,極目泯然。山東人行役升此而顧瞻者,莫不悲思。”對那些壯丁來說也許真的如此吧。
飽覽美景,在山上吃了午飯。下山就是馬鹿鎮了。馬鹿鎮戶數僅百餘家,大部分是回民。回民和漢族人相貌不同,女人也像男人一樣,身材高大,眉清目秀,威風凜凜。他們在開滿罌粟花的原野上采摘罌粟時的姿態,好似仙女下凡一般美好。馬鹿鎮的女人美得讓我們當中的一人不由得讚歎“真是馬鹿的美啊”。此時趕上了在上山時分開的督辦一行,督辦正和部下一起休息,我們也稍做休息,再翻過一個山穀,爬上山,翻二、三個山嶺,就到二十裏外的楊家鋪了。楊家鋪顧名思義,全村都被楊樹遮蓋,溪水流淌其間,是一個有五、六十家住戶的小鎮。當地百姓格外重情好客,溫暖著我們這些旅人的心。今天走了七十裏山路,晚上住在馬店,晚餐麵條。督辦一行也趕來在這裏住宿。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高山上的夜風,寒氣襲人,令人無法入眠。半夜三點起床來到屋外,萬籟俱寂,鴉雀無聲。仰天遠望,銀河當空,金星在東方的天際閃爍。我為這深邃神秘之感所震撼。周圍靜得能聽見拉貨車的騾子咀嚼幹草料的聲音,令人倍感寂寥。再回去睡時,仍冷得睡不著。剛到五點就起床收拾行李上路。山風寒冷刺骨。
周圍田野裏的麥子,長到一尺有餘,已開始出穗。
蠶豆田也不少。沿著溪水,順湯峪川上流而下。繞著山,翻過山穀,向山丘上爬,上了山,再翻過山穀,山路蜿蜒無窮無盡,好不容易走了二十裏,到了付家堡。這裏吃一種叫“麵饃饃”的早點。百姓為了歡迎督辦,家家房簷上掛著柳枝。換做是日本的話,意義等同於懸掛國旗了。在這山間僻壤,為了能一睹督辦這位稀客的風采,百姓們放下手上的工作,小學停課,家家戶戶掛柳枝,夾道歡迎。這種純樸的風俗真是有趣。
沿著湯峪川又向下走了二十裏,山穀依次展開,水道漸寬,廣袤的原野呈現在眼前。粗壯的柳樹並排聳立在河畔,從樹間可看見一片片的罌粟地。時而可以聽見山裏傳來的陣陣鶴鳴。使人有種置身遠古時代的錯覺。當地百姓極其樸實,女人的樣子也十分有趣。她們的頭發盤成高髻,身穿馬褂(長袖短身上衣),領口和袖口上帶著色彩鮮豔的裝飾邊。衣領有的開在左邊,有的開在右邊,並不固定。這個被楊柳遮蓋的村莊就是湯峪鎮了。小鎮附近多種植罌粟和小麥。
過了湯峪鎮,再走三十裏,群山漸開,河麵增寬,可以看見楊柳聳立的林蔭道,在湯峪川對麵,山麓有座小城,那就是清水鎮。到了這裏,道路已經寬敞多了,與南麵的大路相連,路旁立有許多石碑。通向小鎮東門道路的兩旁是那熟悉的罌粟田。此地季節來得晚些,現在罌粟花開得正旺,麥子正要抽穗。
清水鎮是座南北窄,東西長的小城。此地是以往的上邽(今甘肅天水市),東門樓上掛著“古上邽”的匾額。就是所謂的隴西。西門外的道路兩旁,店鋪鱗次櫛比,飯店也有好幾家。晚飯有麵條、粽子之類的。麵條一碗二百文錢,粽子三個一百文錢。物價越來越貴了。
之前的督辦一行已到縣衙住宿,縣衙的門口站著衛兵,警衛森嚴。不準擅自入內。無奈今晚仍舊住在西門外的一家馬店。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五雨
今日大雨,可以聽到雨水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我們無法上路。下午淫雨霏霏,人在路途有時候真是煩悶,無奈隻好在馬店,打發這個雨天。屋頂瓦片多處破損,雨水靜悄悄地滴落下來,在室內也不得不打傘。盡管如此,這個馬店算是比較好的地方了。做一小詩。
唐國田舍小村裏,借宿馬店且安身,
旅途漫漫旅愁悠,五月雨急澆旅人。
馬夫催促我們上路,說他家就離這裏三十裏了,今天之內如果能到的話,明天應該就到秦州了。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六點了,上路當然無從談起了。
沒想到馬夫提出補貼今天滯留的費用,金額是兩元錢,真是太高了些,就支付給他一元錢作為今天的逗留費。
在此順便記一下馬夫的雇傭方法。雇傭馬夫大體上約定十天,哪怕超過一天,要求補貼超過天數的逗留費也是理所當然的。
傍晚在馬店要了碗麵條,吃了晚飯,麵條一碗五百文錢,可真貴啊。燒酒一斤七百文錢,我們一行人於是一邊喝酒一邊聊起天來,以此消除旅途的疲憊。那天晚上,期間有人來向我們兜售鴉片。這也是當地人聊以謀生的手段吧。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六
清晨,雨停了。向西北方向望去,天邊亮了起來,放晴了。一陣冷風吹過,今天大概會晴吧。我們即刻準備上路。一出清水的西邪,南北山峰變窄。路北出現一條小河,其間田圃稍顯開闊。沿小河左岸向西走了十裏,道路橫穿河水,沒有橋,河麵寬闊,水太深,無法過河。大家隻好脫鞋,卷起衣服淌水過河。水深二尺有餘幾乎到了腰部,我們一行人狼狽地勉強過了河。過河後滿腳泥水,想洗卻沒水。無奈用豆田的土擦幹了腳,穿上鞋後我們繼續趕路。到了名叫紅土堡的小鎮。
馬夫檢查了馬蹄後,過了小鎮,天又突然陰了下來。五月雨季,望著昏暗將要下雨的天空,我們一行人又要受苦了。從此地開始就是牛頭河的下遊,有一條河彙入。過河以後,很快進入山裏,這是一座高山,山體多黃土,山高二三千尺,羊腸小路,蜿蜒迂回,一步步爬上來,從山頂望去,四麵開闊,風景極佳。不知道山的名字。回顧東方,山連著山,遠近高低色彩濃淡各不相同。眺望遠處來時的方向,白雲繚繞,朦朦朧朧之間,牛頭川如長蛇般流動,山麓上隱約可見人影正在過河。有大片的梯田,透過靜悄悄的樹林,遠處依稀可見清水古城。自山的東南巡山而行至南麓,可以看到梯田一直延續至山頂,小麥、雜穀、蠶豆等各種作物的田野分界曲線實在是太美了,其間農家星星點點,一幅完美的圖畫,而且是寬銀幕的。到達山頂時,雨漸漸大了,大家穿上雨衣。山坡上掛著一個羊頭,示意鄰村的羊不許過界,如果過界一律殺死,並處罰金。大概是怕羊糟蹋了農田吧。羊也和人一樣斬首示眾,真是悲哀呢!
我們一行人冒雨趕路,路滑難走,順著羊腸小路艱難前行,不知不覺到了下坡的路。艱難地走了十裏,皮鞋也好,草鞋也罷,由於路滑,完全無法邁步。人仰馬翻,苦不堪言,雨仍淒涼地下著。唉,走出清水才僅僅三十裏啊,竟花去六個小時。
馬夫的家就在此附近,馬夫勸我們順道去他家休息一下。一行人也早就餓了,便同意了。去馬夫家也上坡下坡同樣艱辛,我們隻有跟著他走。馬匹幾次跌倒,人也連滾帶爬。過了牛頭河的一條支流小河後,又爬上一個陡坡才到了馬夫家。雖是新建的土磚房,可家裏除了一張床外,什麼東西也沒有。村子名叫鄧家溝。有二、三十戶,村民大多不知山外的世界,全部聚集來好奇地看著我們一行所帶的東西。房簷下有一位白發老頭在用棉花紡線。還有人坐在門檻上吸水煙。還有個小孩抱著個大碗,站在門邊吃晚飯。“唐堯真自聖,野老複何知。”杜甫的詩所描述的就是這些人的狀態吧。我仿佛夢遊在另一個世界。馬夫也得意地款待了我們,在“饃饃”上塗上蜂蜜,還親自擀麵。我陷入了一種錯覺:仿佛看見了晉代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情景。
今天住下了。傍晚,我站在屋簷下,看著經過的山峰聳立在麵前,深澗的溪流構成了分界線。數戶人家,均被杏樹遮蓋,炊煙嫋嫋升起,消失在群山之中。深山的夜晚,萬籟俱寂,偶爾有布穀鳥打破寂靜的夜,鳴叫幾聲。不由想起了杜甫的詩句“塞門風落木,客舍雨連山”。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天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西方的天空看似晴朗起來。然而我們一行高興得太早了,天又轉陰了。雨又蕭蕭地下起來。不能上路,隻好等待雨停,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雨反而越下越猛,我們一行人露出為難的神情。又拜托馬夫準備“饃饃”和麵條。馬夫拿二元錢去買麵粉,結果買了一鬥多,好比喂馬,我們苦笑。一會兒,他把“饃饃”和蜂蜜就拿來了。
這時天稍放晴,我們一行人準備動身。馬夫不肯,說即便現在天晴,明天的天氣仍無法確定。意見不統一,少數服從多數,最後還是決定上路。在大家的催促下,馬夫終於上路了。雨卻仍不肯停歇。今天也定會被淋成了落湯雞,很有一種悲壯之感。
走了一會,天漸漸晴了,雨也不下了,前方出現了藍天,我們都歡快起來。道路越過山峰向南延伸,我們爬過一個陡坡,又下一個陡坡。過了河,又是山路。從山腹向南遠遠地望見露幹池的村莊了。露幹池是通向秦州大路的必經要道。地處山頂,古城也建在山頂上。讓人感覺特別稀奇的是這裏每座山頂上都建著堡壘。遠望效果很好,一旦軍情告急,立即點燃烽火,以備外敵來襲。遠望此景,有種異樣的感覺。不禁追憶曾經金戈鐵馬的曆史痕跡。
此處的景色開闊,山嶽重疊,南方是秦嶺山脈,北方是六盤山的支脈,東西方也是山巒橫亙。四麵皆山,其雄偉實在無法形容。露幹池西麵相鄰的山尾處有個小鎮,名叫董家河,同時也是一條河的名字,是渭水的一條支流。小鎮建於小丘上,從此處望去,渭水幹流就在腳下流淌,自西向東流過山中。由於昨日以來的大雨,濁流滾滾。這裏有處渡口,船夫粗獷的打扮,渡船結實的構造,看到這些讓人聯想到忽必烈的遠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