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張大春兩個曆史懷疑者
FEATURE
作者:倪敏
徐小虎主要做的事情是給中國古畫的“打假”。她不是簡單粗暴地把贗品消滅,而是用又萌又調皮的樣子挑戰藝術史:“問題不是有沒有假畫,而是有沒有真跡。”張大春作為台灣最有天分和不馴的作家,用給王家衛發短信的方式就寫了《一代宗師》的台詞,最近更大的精力用於偷偷“篡改”神聖不可侵犯的李白詩詞。所以這兩個挑戰權威又好玩的人坐在一起對談,重點就落在懷疑那些很多人以為堅不可摧的真相上。
張大春
華語小說家,好故事、會說書、擅書法、愛賦詩。著有《大說謊家》、《城邦暴力團》、《聆聽父親》等作品。最新出版《大唐李白·少年遊》,後續三部預計今年全部完成。也參與《一代宗師》編劇和周華健專輯《江湖》的創作。
徐小虎
具有中德雙重血統,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博士。她窮三十年之心力,綜合日本書畫斷代研究和西方的風格分析,開拓出一套清晰縝密的鑒定方法,集中體現在《被遺忘的真跡:吳鎮書畫重鑒》一書中。內地最新出版《畫語錄》。
陳丹青曾說,就算從來不知道徐小虎是誰,也會通過她的談話20分鍾就愛上她。比如,她說你不能輕信藝術評論家的話,像土豪買LV一樣去收藏藝術品。即使“重建中國繪畫的曆史”的想法,連老師都快跟她斷絕師徒關係了,但張大春卻覺得這根本算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兒。他從三十年前就開始讀徐小虎連載的《畫語錄》,最大程度的認同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出發點。無論是書畫還是文學,人們若想獲得真相,首先要出於真正的喜愛,其次要拋開炫耀和貪婪的念頭。徐小虎說的“《自敘帖》不是懷素寫的,《墨竹譜》不是吳鎮畫的”並非嘩眾取寵;張大春所指“李白有很多如順口溜一般糟糕的詩”也不是為了與眾不同,而是告訴人們書本是如何用真實的謊言來騙人的。
不要背叛你的眼睛
三十年前徐小虎開始接觸到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原作,就在原作麵前,她之前的所學所知轟然崩塌。而後她便在文章中重新建立自己的體係,希望用自己的方法探尋真跡。那時候有個年輕人叫張大春,他每個月都買故宮的雜誌,就為了看徐小虎的連載。他們都從那個時候體會到,很多事情都要用眼睛看,而不是用腦袋想,想出來的往往不是事實。
徐小虎:我是1980年去台北故宮博物館看畫,那時候有機會看到原作真是不容易啊。我們沒有日本的二玄社,看不到原尺寸的複製圖。第一次我看到掛名吳鎮的《清江春曉圖》和掛名巨然的《秋山圖》,兩幅原作一起掛起來看。這一看發現怎麼跟書上講的完全對不上。回家我就鬱悶了,刺激太大,發燒三天,原來之前學的都不對。
直到六個月之後我又去仔細看這兩幅畫,意外地發現,具有元代繪畫結構的是《秋山圖》。而我一直充滿著愛來看的《清江春曉圖》,整幅畫呈現出的居然是明代的結構特征:不一致的地平麵、很多的小徑和橋梁、熱鬧擁擠的氣氛。
張大春:其實我是三十年前就讀你寫的《畫語錄》,當時是台北故宮的連載,我每期必買,真是啟蒙啊。我現在寫《大唐李白》,就發現其實大家對李白的認識就有這樣的問題。前段時間在上海的一個活動上,我說李白有一首詩叫《將進酒》,我念的是“江”音,就被一個小朋友糾正,說課本裏一直強調的將在這裏發“羌”音。“將進酒”的“將”我發“江”音,因為在這裏它是助詞,其後則是動詞。而當“將”發“羌”音的時候,它是動詞,而受詞慣例是人。
徐小虎:是啊,大家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相信自己的腦袋。就是我寫的東西,我也一直在改,但我相信眼睛是不會錯的。大家都在聽老師怎麼說,博物館都在聽乾隆皇帝怎麼說。問題就在於,中國書畫收藏的基本態度,這個態度是“貪”,而不是“愛”。你要是愛一張畫,就會不停地看啊看,它就變成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根本就用不著擁有它了,因為你的呼吸裏已經有這個東西了。
可是,你要是拿這張畫告訴人家:“哼,朕有你們沒有的王羲之書法,朕有古畫!”像唐太宗、宋徽宗,都拚命用所謂的名畫來表明自己的素養和智慧,這裏麵沒有愛,這就是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是個得了解的很基本的事情。所以曆代皇帝的收藏,都有越來越多的假畫。乾隆的收藏就是我們故宮裏的,其中的真跡很少。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每一張畫都是真的,但名字是假的,落款是假的。
不要貪而要愛
徐小虎一直認為,那些搞不清年代、作者的書畫,不是因為我們沒有能力去分辨,而是我們不去看。為什麼不看呢?因為我們收藏書畫有些是為了炫耀。張大春寫小說,就是出於愛,他不為了借小說、借李白來炫耀自己的學識,所以他才敢悄悄地改李白的詩文。這很像他倆個性中都有的那點童真,如果是小時候他們肯定都是不聽話的“壞小孩”。
徐小虎:我一直想,我們能不能放棄一些可惡的、以利益為本的基本觀念,即一張畫要古老才有價值。難道古代才會做好畫,現代做不出好東西嗎?如果我們以貪、以利益為本,那我們的排列就會很奇怪、很假,可惜我們現在的排列就是這樣的。我們博物館裏的乾隆皇帝的收藏,是以古畫為驕傲。但我們沒有那麼多古畫啊,那就要“做”,從前的人做的,最近的人做的。這個態度糟糕,不是愛,是貪。
1999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開了一個學術研討會,討論董源的《溪岸圖》是十世紀董源畫的呢,還是二十世紀的張大千畫的?你看,這個問題是多麼荒謬!怎麼可能,我們連一千年的差別都看不出來嗎?他們為什麼拒絕討論,這個所謂的董源的《溪岸圖》,到底是什麼時代的作品呢?可能是什麼時候的呢?不,他們要問的是這個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即:它值錢不值錢。
張大春:這一點說到我心坎兒裏了,我寫小說、寫李白也有一個這樣的樂趣。為什麼借著小說來寫文學史呢?文學史太難看了,文學史難看的地方是,它好像朝廷的宮暴一樣,用什麼方法把文學史,或者根本不是文學史概念的這麼一個環境寫清楚。這裏麵最吸引我的動機,是我覺得有很多大詩人,他們有些詩寫得很壞,這裏麵有高適、王之渙,王昌齡,甚至包括李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