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占卜者(外二篇)(2 / 3)

像村莊裏專門在靈魂和肉身之間穿梭的占卜者一樣,那些利用語言工具,在天地之間遊走的占卜者,綿延不絕地透露著一些來自其他世界裏,神秘而隱晦的消息。小吃一條街口那位占卜者日漸年長,他差不多用十年時間,靜默蹲守於城市的心髒位置,像一位忠心且癡心的捍衛者。領口緊閉的中山裝,一個過時的公文包,一個馬紮,一張鋪在地上髒兮兮的八卦圖,是他展示在我麵前的全部。他麵前坐著的人,多也是衣冠不整,或眼神憂鬱的人,他們蹲在他對麵,縮著或寬或窄、或陰柔或陽剛的肩,跟他悄悄地傾訴著自己遇見的困惑、想願以及求援。當占卜成為唯一的出口,秘密們,被源源不斷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然,在這場貌似虔誠的遊戲中,我們自動接收著好的訊息,排除和遺忘不好的訊息。就像我的朋友喜歡在網上算卦一樣,好卦相讓她渾身輕鬆,心情佳好,但壞卦相她通常選擇不恥、忽略或者遺忘。當然,占卜師會用其他辦法,來彌補被占者難以逃脫的厄運,比如,銅錢。有時猜測,他展示給他們怎樣的卦象?三枚銅錢,“通寶”麵為陽,反麵為陰,握在掌中搖兩下,然後將銅錢丟在桌子上,如是反複,可以排出《易經》六十四卦中某一卦。均可能成為占卜者用語言吐露出來的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密碼,而無限冷漠的穿透,多像靜止的命運被冷冷地訕笑啊。占卜者不斷撕開,被占者不斷包纏,仿佛一場不知疲倦的遊戲,輪番上演,樂此不倦。

某個故事裏,有個叫藍扣子的、流落在國外的女孩。她在異鄉唯一熱心做的事,便是請碟仙。這是一種在世者跟離世的人之間,進行獨特交流的方式。母親失蹤,她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找尋母親在或者不在的蹤跡。每次請碟仙的時候,她都會赤足坐到地上,兩隻手按住一隻倒扣著的瓷碟,瓷碟下放著一張白紙,白紙上畫著一個圓圈,瓷碟上又放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是或否。在這些字下麵,各有一個箭頭指向它們,同時瓷碟上也畫著兩個箭頭。儀式開始後,碟子會自我移動,當箭頭重複,就是你要的答案。夜深人靜,她會點燃一顆七星煙,有時還會打開一罐啤酒,用漫長的黑夜來等待,——找到母親死去或活著的證據?用一個簪子將魔咒解開?去往親人們聚居的陰間與他們相會?——答案她並不能確定,她隻是通過這種儀式,緩解或者加重自己的空虛、孤獨、悲傷、失望。生命,差不多是由大大小小、形式各異的謎語組成的,其實,無論怎樣的答案,於我們來說,似乎,都已為時過晚。

戲法兒

耍戲法兒的人挑擔進村的那天,村莊上空隱隱彌漫著糧食的香味。明天就是供奉財神爺的日子了,今天每家每戶都在拿黃米麵捏麵人,做好的麵人躺在麵案上,眉眼、神情、發絲、甚至手指腳趾都一樣不少的齊全。在村裏,這些麵人隻能成為大人和男娃們獨享的食物,而女娃們通常隻能吃到諸如蛇、羊、牛之類形狀的食物。閨女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大人們說女娃要是吃了麵人,不但會生出長長的胡須,還會把家裏的人丁帶走。但村裏最忌諱的是麵娃娃被偷,那樣的話,人口一代會比一代少,甚而有絕戶的危險。所以麵人一般都是按家裏的大人或男人的數量來捏的,不能多,也不能少。二月二作為春節以後最重要的一個日子,是充滿神聖儀式感的日子。今天,所有人家的午飯都比平日裏要遲上半個時辰。此刻——耍手藝的外鄉人進村的此刻——五道廟裏正坐滿吃飯的人,他們習慣用延續著的安頓等待財神的眷顧。耍戲法的人,手裏拽著一隻左顧右盼的小猴子,還是吸引了吃飯的人們,很多人騰地站起來,欣喜的亮光在眼裏一閃一閃的。他看到人多,便把擔子撂下,跟一幫人滄桑地笑笑。然後從兜裏抓一把豆子,一粒一粒地往空中拋,猴子便一粒一粒地用爪子接,然後塞到嘴裏嚼。人們端著飯碗邊吃邊看,又笑又叫,猴子也邊吃邊看,又叫又跳。

海海媽沿著豬圈邊端了一碗水走出來,那個人弓著身子接下,並不喝,而是從擔子裏翻出個搪瓷缸,把水倒進去,又恭敬地將空碗還到海海媽枯瘦的手掌裏。海海媽問,客人,用過飯了?那人一笑,臉上的皺紋一波一波地掀起來,說,不緊,不緊。

吃完飯的人拿著空碗逗那隻猴,猴瘦,骨節凸起,毛灰雜,連眼睫毛上都掛著一路走來的風塵,見有人逗它,甚是興奮,它的紅屁股扭來扭去,吱吱地叫著,跳著,試圖去搶人手裏的空碗。這時候那個人變黑了臉,高聲地訓斥猴子。是侉話,聲音敞亮,高,遠,半個村子的人都聽見了。

這罵聲,驚動了在家裏吃飯的生產隊隊長福寶,他跺著八字步出來,看到這情形,便說,耍耍吧。

很快,結巴三娃的聲音出現在大喇叭裏,掛在槐樹上的喇叭嗡嗡的晃動,嚇得雀鳥們都沒聲兒了。

等我們幾個小閨女跑到五道廟時,耍戲法兒的人已經到廟院裏了。那些頑小子們早蹲成一圈,把會變戲法兒的那個人、那隻猴圍住了。黑色和紅色的布,幾個髒兮兮的盆子,一個顏色曖昧的木箱子,一個鐵籠子,還有錘子、筷子、鐵棒、鐵絲等一大堆雜碎的東西,從那個看似輕飄的擔子裏解纏出來,這些突然出現的物件都無法令人驚訝。

在溫河沿岸的村莊裏,有許多的鐵匠、石匠、木匠,也有會描畫的工匠、有會接生的,會送葬的,會唱戲的,會講古話的……唯獨沒有會變戲法兒的。這種靈巧神秘並帶有某種詭譎的技藝,似乎是溫河無法給予和存儲的。當遠方的人們,從陌生之地帶來這種新鮮的技藝表演的時候,每每會引起村人的興奮,甚至有小孩子在悄悄地偷取技藝,夢想有一日,他能是一個變來變去的人,或者將某物變來變去,成為村莊裏最靈巧的人。但這種熱情也僅僅開始於一個異鄉人的到來,到他遠走的那刻,一切終將歸止。

此時,猴子帶了一頂帽子,提著個鑼,繞著場地蹦跳著哐哐哐哐地敲,一些細細的黃土在他的蹄下騰起來,一時,塵煙籠罩,也分不清是春陽熾烈的緣故,還是猴子鬧騰的緣故。

亂紛紛興奮的鑼聲敲得人分心,村裏人手頭的營生也做不下去。隻有那些老婆婆、老爺爺們遵循著自己的習慣,放下碗,在陰涼的窯洞裏,吃一袋煙,煙霧在他們的頭頂徐徐升起,安靜散去。

那邊,戲法兒已經開始了。先是猴子的技藝,拿著個紅櫻槍,舞來舞去,後來便去鑽火圈,中間吃了好幾回豆子,有一次吃了豆子卻蹲到地上不起來,紅纓槍握在胸前,看著眾人。那人便又罵,拿了鞭子做出要抽它的樣子,猴子也不躲,似乎專等鞭子落下。鞭子到底也沒落下,人們才想起,猴子和變戲法的人都沒吃飯。福寶便喊,好好耍,耍完黑財主管飯。這一說,猴子倒似聽懂了,蹦起來又是一番演繹。

耍戲法兒的人,矮,瘦,黑紅的皮膚,看不出年紀,穿顏色模糊的夾褂子,黑寬腿褲,千層底鞋,說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都像。先是變雞蛋。也沒看到他有雞蛋,反正空盆子裏突然就出現兩隻雞蛋,接著雞蛋變成了鴿子,鴿子還撲閃著翅膀,後來鴿子又變成了一頂帽子。他戴到頭上,敞開懷,拿紅纓槍頂在胸口,要上來幾個人紮他。這個是很嚇人的,我雙手捂著眼睛,卻又在手指縫間去窺視。最嚇人的是他用鐵絲從左臉頰上穿過去,又從嘴裏拽出來,他的臉鼓起來,又癟下去。好像有血隱隱,又好似沒有。後來,把一個大鐵球鼓著眼給吞下去又吐出來了。村裏人不會鼓掌,隻一味地笑,哈哈地笑。那人也不像以往那些變戲法兒的,口齒伶俐,大爺大娘,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地喊,隻是抱圈繞著場子走,猴子也抱拳跟在他後麵,倒惹了一片哄笑。

春天,天氣還有幾分清冷,他還把褂子脫掉,露出嶙峋的上身,蹲馬步,伸臂,運氣功,然後在頭上拍磚頭,他汗津津的臉上黏滿灰末,極像戲裏的花臉。

去黑財主家吃飯的路上,猴子已不是他唯一的跟班了,我們一群小孩成為他忠實的追隨者。他的行止,都成為我們模仿和仰慕的目標。我們仔細觀察著他怎樣在黑財主家的洋盆裏,用香胰子洗了臉和脖子,怎樣變出一條毛巾,擦幹自己,然後坐在院子的板凳上,不急不緩地吃了三大碗酸菜餄餎。之後,他站起來,對著窯洞裏納鞋底的黑財主抱抱拳,喊,謝謝您的飯。便挑起擔子,拉起猴。我們自動給他們預備出一條路,他微微笑笑。

但他是怎麼走的,直到現在我的記憶也無法提供一個可靠的結尾,因為我們突然被另外一件事給絆住了。

我們跟著耍戲法兒的人剛走出黑財主家,就被哭聲給吸引到二牛家門口去了。她媽正嚎得撼天動地,花白頭發披遮了半張黑臉。二牛媳婦站在街門口,對著外麵罵,你個絕戶,天殺的,千刀萬刮了你!她也剛看完戲法兒回來,臉上的笑還沒褪去,就被恨意籠罩。扭曲的表情使她看起來很可怕,臉頰也一鼓一癟的,像正在變戲法兒的人。

也就剛才在廟院裏戲耍的工夫,二牛媽躺了一會的工夫,二牛家麵板上丟了一個麵人,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遍家家戶戶,角角落落。就像被變戲法兒的瞬間變走一樣,明明好好的放在那裏的麵人,倏忽就消失了。又真又假,又想相信,又無法相信。是誰偷學了變戲法兒的手藝?還是隨著變戲法兒的人的離去,村裏一些原本存留的東西也會隨之離去?有人說,變戲法兒的人走時根本沒有路過二牛家。又有人說,會變戲法兒如果想變,不去二牛家也能把麵人變沒了。還有人說是不是寶富給他閨女偷的?她嫁出去三年了,還沒一男半女。又有人說耍戲法兒時沒見寶富。另外人又說他看見寶富鬼鬼祟祟回家了。寶富家跟二牛家的街門隻隔著一個豬圈,眾人的目光都朝著那個街門,寶富家靜悄悄的,雖然開著門,但似乎家裏並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