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占卜者(外二篇)(3 / 3)

隔年夏天,又有新的耍戲法的人來村裏了,照例是要掙一頓飯吃的,村裏人也歡天喜地的。那天,寶富閨女生的孩子正好滿月。寶富照例也沒看耍戲法兒,他正忙著給全村的人都送炸油糕,憨憨地說:沾點喜氣,沾點喜氣。耍戲法兒的人也接過一碗油糕,咬了一口,寶富一個勁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鄉夜燈火

禾苗有了一個空墨水瓶的消息,讓我和田園比自己擁有一個空瓶子還興奮。我們小心避開大人們疑惑的目光,掙脫那個關於隨時有可能被“拍花”賊拐走的預言,穿過層層疊疊茂密的玉米地,偷偷跑到夏天的溫河邊。滿河槽裏也看不見一個人,隻有對岸筆直的楊樹上的葉子們,在陽光下跟河水一樣閃著亮晶晶的光芒。我們的笑聲從壓抑、悄靜、克製中釋放出來,像三隻小鳥,在黑暗中突見光明般,嘎嘎嘎嘎笑個不停。直到禾苗不小心讓瓶子裏殘留的結了巴的墨蹭到了衣服上,我們才停止了笑聲。禾苗把瓶子放到淺水中,一時,瓶子成為一個泉源,一股藍色的水流源源不斷湧出來,使整片河水都藍了。一群褐色的小魚正在遠處激歡地遊,它們是察覺到了什麼?或許是看到了藍色的水流?反正它們慌裏慌張、沒頭沒腦逃離的樣子,讓我們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幾隻青蛙從石底爬上來,半邊身子擱到石頭上,對著我們亂哇哇地叫。即使微風使河麵掀起曲曲折折的漣漪,都沒有截住三個小閨女的笑聲,那笑聲,放肆而純粹,像我們手裏漸漸幹淨了的瓶子,漸漸幹淨起來的手指,還有經過流水的浸泡和用細沙輕輕搓揉之後,漸漸幹淨起來的禾苗的花衣。

整個下午是那麼漫長無聊。我們三個鬼鬼祟祟而又心不在焉的樣子,並沒有引起大人們的注意。他們一直忙碌著他們的營生。禾苗爹在給牲口拌草料,篩子篩下的細草葉很快從地麵飛到了他的頭頂,工夫不大,他就成了一個草人。棗紅騾子張著大嘴,濕漉漉的鼻孔裏噗噗地噴著熱氣,四隻蹄子不耐煩地尥著蹶子,恨不能以掘地三尺的氣勢,來引起主人的關注。我們三個,坐在禾苗家的炕沿上,看她媽卷起褲腿,在腿上搓麻繩,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幾下,再吐一口唾沫,再搓幾下,如此反複著,直至她腿上的皮肉漸漸紅了。

禾苗的弟弟三泉是個羅圈腿,手裏拿根曬透的玉米秸稈,追趕著幾隻雞滿院跑,惹得雞們飛得飛跳得跳。天擦黑,三泉就把手裏的秸稈點著,然後再來回搖擺著讓火焰變小,跑到磨道裏耍火去了。他在磨道裏像一個將軍,左手叉腰,右手拿著秸稈,秸稈頂端的火燼在漸漸黑下來的夜晚愈來愈紅,像一星燈光,也像一隻眼睛。而此刻,他在空中揮舞著那點光亮,胡亂地比畫,或者用光亮有序地劃出一些線條,羅圈腿順溜溜地交叉著,嘴裏興奮地喊叫著,吸引來更多的手拿秸稈的小子們。一時,磨道裏布滿無數的星光,交彙著,疏離著,閃爍著,又不斷熄滅著。

在村裏,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有這樣一場關乎燈和火的遊戲,他們以此為樂,並從不生厭。他們手裏那點細小的火燼,所組成的燦若燈光的明亮,成為鄉夜大地上必不可免的存在。而小閨女是不玩火的,一來,小閨女天生就膽怯,快要熄滅的火燼所生發出來的詭異神秘的氣息,讓我們害怕。二來,玩火好像並沒有翻花呀、聽古話呀這些更吸引人,更有意思。即便這些小子們,此刻看他們玩得如此不知所以,但我們都知道,今晚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要尿炕的。不久,二林媽出來,站在街門口就罵:尿泥鬼們,又想黑夜尿炕了吧,看不打爛你們的屁股。小子們見有家長出來喊罵了,再說手裏的火也即將熄滅,便也順水推舟,哄散了。

此時,禾苗,我,田園,已鑽進我家菜地裏,追著那些尾巴上拖著燈籠的螢火蟲,脖子拉長,眼睛睜大,手伸長,大氣也不敢出,躡手躡腳地找機會,試圖逮住一隻被遺落的螢火蟲。而禾苗兜裏的那隻洗幹淨的瓶子裏,已經有了一隻,它忽明忽暗的亮光使我們興奮。芍藥花開了,瓜花也開了,眉豆結了好幾茬了,葉子黏黏地貼到了我們身上。一隻,兩隻,三四五隻螢火蟲就在這些花葉間跟我們捉迷藏,它們帶著驕傲的燈光,吸引著我們的前往。長大後,遇見一些人,他們身上所散發出來一種明亮的光澤,讓我一下聯想到螢火蟲。這世間,是有一些人,一些事物,一些生命,天生就帶有一種光芒的,他可以照亮那些陷在黑暗裏的人們的心智,也會吸引一些人的向往和熱愛。但在我幼小的童年時光,我隻知道,螢火蟲是大地深處的秘密,是天上的星光偶爾墜落人間的驚喜,它們在我們的追逐中優雅驕傲地高飛,或者遁入深處,窺探我們焦急的現狀。當我們的瓶子裏有了五六隻螢火蟲的時候,在黑暗中,我們能看到彼此綠茵茵的笑臉,發著光的眼睛,禾苗鼻梁上的小褐斑,還有我手臂上的那片眉豆葉。

那個夏天所有有星星的晚上,我們樂此不疲地在菜院子、河溝邊、場院裏、洞頂上……尋找螢火蟲們的蹤影。它們被放在透明的瓶子裏,充當著我們短暫的燈光,在鄉村的夜晚,照亮童年美好的路途。當然,當我們各自歸家,無一例外是要將它們釋放掉的。因為第一次,禾苗把它們放在了自己的被窩過夜,據說整個夜裏她的被窩像白天一樣明亮。但天一亮,它們就變成幾個醜陋的硬殼爬蟲,禾苗將它們放了,它們也不飛,就那樣在樹葉上趴著,像要死去的樣子。

田園說,螢火蟲就是星星變的,隻有夜裏才發光呢。

天短了,夜也長了。捉螢火蟲不再是我們喜歡的遊戲了。而那些男孩子們卻依舊熱火朝天地追趕著手裏秸稈上那點火燼,在磨道裏打鬧,喊叫,被家裏大人罵,怔怔地看著黑暗迅速籠罩了村子。

祖母點亮了那盞馬燈。

我一直認為,隻有這盞馬燈,才可能說明祖父真正的在家裏存在過。我幼小的心裏,覺得他唯一的那張照片根本無法證明他。就像父親的隊友、同事們的照片一樣,他們的樣子擺在相框裏,並不能說明他們是我們家的人,甚至在我沒有見過他們之前,我無法肯定世上有這樣一些人的存在。隻有這盞馬燈,這獨屬於男人的物件,才能讓我相信,祖父真的曾像其他家裏的男人們那樣,在寒夜裏,從熱騰騰的被窩裏爬出來,然後披上羊皮襖,摸索著點亮馬燈,提上它,出現在馬廄裏等待吃草的馬們麵前,那些馬鼻裏噴出來的熱氣,使他生出對它們的親昵感,它們像他的孩子般使他心裏湧出滿滿的柔情。但他同樣也像大多數村裏的男人那樣,不善於表達感情。他是拙的,木訥的,重的,但同時是可信賴的,依靠的,誠實的。他隻會用一句粗話,成為一個合理的出口,釋放出內心激蕩著的情感。

我甚至想象,某些夜裏,祖父會提著馬燈走遍馬廄的每個角落,他愛他的馬,像愛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他的農具,還有他自己。他也會走到街門前,看看門栓是否插好。他在返回來的時候,會走遍院子,從雞窩開始,到梨樹,桃樹,再到牆跟……馬燈照亮他的腳步,照亮他的眼神,照亮他熱愛的事物。

而此刻,他已經走了。他喂的馬不在了。他修的馬廄也拆了,他存留在世上的一切氣息都煙消雲散了。他僅僅留下了馬燈。我不斷地會問祖母:這燈是爺爺用過的?

祖母正在點煙,她應付地嗯了一聲。

那馬燈還活著,他怎麼死了?

祖母笑笑:物件耐擦處,人不耐活。

母親回來,就靠在桌子邊,借著馬燈的光看書。她說這燈太舊了,一點也不亮。

馬燈的玻璃罩上有一層垢,散發出來的光朦朧,影影綽綽,像一塊舊布的毛邊。每次添油的時候,祖母總會說,換吧換吧,這燈老得不能用了。她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燈下,也半明半滅。

後來,母親用空瓶子做了個油燈,燈撚子是用兩跟粗線繩搓的,點著了,火苗撲撲地四處躥,洋油用得老快。但祖母還是把馬燈放進柴房了。鎖門的時候,她嘴裏還念叨,舊東西該扔就扔吧,人該死就死吧。

那也是冬天的事了。

父親從遙遠的東北調回來,在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把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諸如石頭啊,碎磚塊呀,荒草呀,舊家具呀,破衣服什麼的,都堆到一起,然後用筐裝了,傾倒在河溝裏。那夜的月亮很大,很亮,像被誰提著的一盞馬燈,玻璃罩擦得一塵不染。我隨父親從河溝邊回來,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下,它也停下。周圍的一切,房屋、石碾、樹木、門洞,像白天的樣子,甚至比白天的樣子更像白天的樣子。半個村莊都變小了,似乎要化沒了,又似乎不是。變小的村莊在月色的映襯下,漸漸生出一種安靜、黝深而純粹的色質,宛如被誰在水裏洗涮過,又像被明亮的燈光照著,恍惚,朦朧,那麼真切,又那麼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