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者(外二篇)
散文
作者:指尖
羊丟失的消息,不到中午就在我們村傳遍了。人們放下手裏的活計,跑到街上來打聽。一時,五道廟前便有了許多人,坐的、站的、蹲的,納鞋底的、補衣服的、喝水的、吃煙的都有。誰家的狗和貓,也從盤踞之地看熱鬧似的趕來了,擠在人群中間,被人踢一腳或者碰一下,發出淒涼而驚竦的叫聲。一頭豬從豬圈裏跑出來,哼哼唧唧地被小孩子拿柳條抽打著往回趕。
放羊的二禿子抹著淚在邊上哭,畢竟他是村裏看羊最親的人。他的悲傷中,既包涵失去羊的可惜,也有擔憂主家責備的意思。
那是一隻黑色的公羊,黑毛長長地分披在臉上,使它的長睫毛看起來灰得發白。家戶裏有羊的人家都知道,羊圈裏最喜歡打架的羊,就是福保家的這隻。福保是光棍,成天黏兮兮蔫楚楚的,做營生沒巧頭、人又懶,村裏人嬉笑說,倒喂了隻硬氣的羊。羊白天跟著二禿子的羊群,在河溝山坡上吃草、瘋跑,晚上,被各自的主人領回家。昨晚,福保的羊是被他牽回家的,但他這時卻問二禿子:我是把羊牽走了吧?二禿子紅著眼睛看他,淚水嘩地就湧出來了。福保看見了,心裏不是滋味,眼裏也水漉漉的。不知道誰說,打個卦吧,興許能行。福保蔫楚楚的神情中便有了幾分精神。二保老漢用腳仔細地磨平地下的土,拿棍畫了個形狀,有人揀了兩塊小石頭遞給他。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那個圈。看不見圈內乾坤的人,亦停止了手裏的營生,盯著圍著圈的人頭圍成的那個大圈。一時四處寂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期盼,又祈禱,又想好結局,又覺無大礙。
用石頭打卦,我們村隻有二保老漢精通。常常有人去拜訪住在菜園子裏他,求他打一卦,找人的,找東西的,求財的都有。但他並不是我們村唯一懂陰陽的人。另一個大號叫賈占芳的老漢,繼承了祖傳的堪輿術,村裏的新屋、新墳的選址、坐向、建設都來自於他的指控和肯定,甚至壘牆、栽樹、建雞窩、婚喪嫁娶選日子、定時辰這些,都離不開他。而大仙爺俊俊媽則不必借鑒它物的存在,直接就能坐堂看病,讓遠近村莊的人對她深信不疑。羊丟失這件事,隻有二保老漢最具權威。我們小孩站得遠,看不見占卜者的表情,也察覺不到空氣中是否有流動的波紋,波紋裏是否有關於羊的訊息。但二保老漢能通過石頭和圖案,通過流動的空氣和時間,算出事物最終的落點。於是,我們知道,羊在東方,某一個低凹之處。那裏有草和水。
在單調的童年生活裏,我跟禾苗樂此不疲地玩著占卜的遊戲。梨果最稠密的時候,小青果子在陽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芒,但它尚不能成為食物。祖母說,那是噎(毒)狗蛋子,吃下,是要中毒的。對食物的渴望和不能食用的事實,使我們對生活既葆有熱望,又充滿恐懼。南方的草白,說她小時候常玩的遊戲,是用一枚扇形的草葉,預卜村裏某個婦女的生育命運。而生在北方的我,占卜的道具便是梨樹上這些青果的梗。那些個中午,我們站在我家廚房的屋頂上,將無數個青果從枝頭摘下來。並不是幾個、十幾個這麼簡單,我們是要摘到手夠不到為止。它們有的從被灰渣抹平的屋頂上滾到院子裏,有的被風刮來的草擋在了某處,有的成為我們口袋的填充物。麵對麵坐下,將口袋裏的青果放到兩腿之間,說,咱們來算算成槐老婆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吧。我們殘忍地把果子掐掉,手裏隻剩下水分飽滿的、綠褐色的果梗,將兩端輕輕咬癟。果梗通過牙齒浸潤到舌頭上的苦澀味道,至今縈於我心,但關於遊戲的甜蜜,亦縈於我心。事物的多樣性或許才是真正的蠱,它誘惑人一邊記憶,一邊遺忘,一邊享受,一邊痛苦。我們將果梗放在各自的手裏,然後,捏住兩邊咬癟的根部,尖叫,撕開。一個雙股或者三股或者更多股的形狀出現在我們麵前,單數為女,雙數為男,某個看不見的人的命運,便在我跟禾苗尖利的撕開中成為定局。那些日子裏,我們差不多把村裏所有懷孕女人肚子裏的孩子的性別占了一遍。因為梨果還很多,我們又把能想得到的、嫁到外村的姐姐們、姑姑們懷的孩子的性別占了一遍。幾天後,那些失去梗的青果變黑,難看,被蒼蠅叮咬。無數蜻蜓在菜地的月季和芍藥花上盤旋。而成群的螞蟻在院子裏出現。一場大雨,所有全部澆滅。
福保家的羊,第二天在村子東邊的水塘裏發現的時候,已經死去。這是二保老漢沒有預卜出來的。是個被棄置的水坑,裏麵長滿茂盛的水草。或許,當身體和靈魂同時丟失,怎樣的卦象都是模糊不清的。沒有人去問菜園子裏拿著長煙袋不停吃煙的二保老漢,就像我跟禾苗沒有去問那些被我們預卜的已經出生、正在出生、尚未出生者性別的真實性。我們是在被框定的束縛中徒勞掙紮、自欺欺人嗎?還是,僅僅在玩一個與命運相關的、有意思的遊戲?人們毫不厭倦占卜這件事,並喜歡采用打賭、抽簽,這些來自占卜儀式中的傳統形式,來應對生活中隨時要出現的選擇。大部分小孩的背心處,都秘密縫製著一個用黃布包裹的符,這個符有時來自仙爺,有時來自離世人的棺槨,天上和地下的人,跟活在塵世中的人,對世界的安慰顯然是同一的。這種毫無圭臬的信任和懷疑,並無對錯之分,它們同時構成世界的一部分。而彌漫在鄉村大地之上,充滿神秘和神聖的巫氣,成為村莊特有的氣息。
那座殘坡小廟,是個沒有廟門的廟宇,石頭堆砌的框架成為廟宇的三麵牆,神像身裹紅綢,目光炯炯地望著山下。身下堆積的厚厚香灰,表明著村人予它的敬畏和尊重。廟院歪斜的、沾著苔蘚的磚縫裏,長滿綠草和黃色的小花,一隻隨意擺放的石臼裏,沉積的雨水變成了墨綠黏稠的液體,散發著臭味。當我走近神像才知道,這座觀音廟之所以有這麼旺盛的香火,僅僅是因為在神像下,擺設著一副完整的竹簽。麵前的神,不止給他們帶來內心安穩,更重要的是人們通過神前的占卜,直接預測、決定著未來和當下的生活。隨行者中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當她無比虔誠地跪下,燃起一炷香,口裏念念有詞,最終搖出一支中上簽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坑坑窪窪的笑意。她走到院子的石臼前,毫不遲疑地喝下發臭的神水。她並未察覺自己抽簽的過程中,筒內的竹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極有可能抽到唯一的上上簽)。她不知道,那段時間,那支上上簽,安穩地在我的包裏睡著了。是在我16歲的年紀,尚在童年裏沉醉,又渴望進入新奇的成人世界。這個惡作劇,跟我5歲時手裏撕扯的梨果梗並無不同。我更為自己的小聰明竊喜,而不理會他人命運的瞬息改變。對求卦者完全不負責的行為,使他的命運在交付出去的同時,有永遠無法收回的可能。那段時間,我去五台山,在山上的某個寺廟,將自己的願望寫在了一張紙上,並高高地掛起,希冀神來預卜出我的好運。作為報應,此刻,神應該讓無意中路過的人,改變這張紙的去向——不抵達佛祖,而是要隨風落到水裏、草叢中、地上,被無數漠然的腳踩得稀爛。但也許,如此慘敗的結局永不發生。我對神的存在似信非信,充滿懷疑。一方麵,無比虔誠,另一方麵,無比藐視。
我後來擁有了一副紙牌。送給我的人告訴我,它叫塔羅牌。不同於慣常玩耍的撲克牌,它有78張。每張牌都有獨特的圖案、意義和象征,它能將你的生活、個性、內心恐懼、渴望,以及運程,一覽無餘地表達出來。那段時間,在所有熟人麵前,我都充當著真正的占卜師。當他們坐在我對麵,我們之間,會湧動起一股神秘的氣流。他們渴望和信任的眼神,使我有短暫的眩暈。某一瞬間,我成為他們的上帝,神,或者巫師。他們被俗世遮擋嚴密的前途和婚姻、健康和壽命,經由我的手,讓紙牌說出。紙牌上的人物,既虛假,又真實,它們成為他們的母親、領袖、勇士、愛人,生命裏的一部分。當然,我也頻繁地在占卜者與被占者之間遊離。事實上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你在解讀自己的時候,害怕和希冀、陌生和熟悉、渴望和現實,這些互相交錯的感覺,會使你心智遊離,好與壞麵前,你無法斷定自己的生命走向。神秘的麵紗一旦揭開,矛盾的心理會無情地淹沒你,你看到的是一個虛假甚至飄浮的自己,在結果麵前不斷地否定著,並心碎地包纏著自己。
在鄉下,占卜者擔著泄露天機的身份,他們常常無兒無女,或者窮困潦倒。這些人同時被稱為神人異類。他們嚴守著職業操守,並甘願孤獨貧窮。某位占卜者心血來潮生了私心,為使自家後代出人頭地,選了一個千年好穴。據說他占卜到自己的兒子會是縣官,而接下來,孫子,重孫,以及後代,均會節節攀升,官居高位,為此,他說服老伴,提前進入墓穴,活活餓死。二十年後,本地出了一名專扮縣官的戲子,其扮相、說談、舉止,均比旁人更似縣官。這戲子,便是占卜師的兒子。這樣具有嘲諷意味的事,成為後來占卜者的教訓。他們選擇破解別人的秘密,而避開剖析自己的念頭。
或許,當一個人活到一定年齡,會明白,生命遠非是用來預測和求證的,它同時也在肯定和否定、循環交替的似是而非中緩慢而短暫地渡過。你既是孩子,又是母親,既是恩人,又是仇人,既是熱愛他的人,又是置他於絕地的人,你同時成為很多種角色的扮演者,有時天真,有時沉穩,有時熱情,有時冷漠,有時快樂,有時憂鬱,有時大度,有時小肚雞腸,有時善良,有時陰險。你既是占卜者,又是被占卜者,既是龜殼、蓍草、石子、竹片、銅錢、紙牌,又是占卜本身。沒有結束之前,一切都在開始,而開始之後,一切即將結束。世界上隻有一種能量最強的枷鎖是人獨有,它就是語言,人一旦說出,就無法收回。所有命運的秘密,隨著語言這個叛變者肆無忌憚地和盤托出,都不再具有神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