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段有昌和驢已經走了六七裏路,再走四五裏,他們就到鎮獸醫站了。可就在路過坡崗村的時候,他的驢突然四蹄騰空,箭一般飛了。段有昌大吃一驚,邁開大步就去追驢,卻見驢又在前邊停了下來。原來前邊有一個人挑了一擔水,剛走到村邊,他的驢看見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了過去。那人一點兒沒防備,驢嘴已經伸進他的水桶裏,呼呼啦啦一桶水就喝了個底朝天。挑水的人氣極了,放下擔子,掄圓了鉤擔就打驢,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著:“我日你奶奶的,我這水是給你擔的嗎?”驢卻耐得住打罵,喝空了一隻桶裏的水,見另一隻桶也放在地上,又把嘴伸進了另一隻桶裏。挑水的人拚命地打驢,一擔水卻還是給段有昌的驢喝完了。挑水的人見兩桶水都給驢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歪著臉傷心地哭了。段有昌走過來說:“對不起,我的驢也許是太渴,真是對不起。”挑水的人說:“光對不起就行了?你知道我挑這一擔水走了多少裏路?來回八裏多路哇。”段有昌這才想起來,這時候天正旱得凶呢,差不多有兩個月沒下一滴雨。坡崗村還沒有打深井,天一旱就沒水吃。想著這些,就覺得太對不住人家了,給挑水的人說:“那你說咋辦?它已經把你的水喝了,你怎麼罰它?”挑水的人說:“能咋辦?你給我去挑一擔水。”段有昌想想,挑一擔水來回就得走八裏,還不誤了他趕驢進城趕騾馬大集。便說:“這樣吧,我給你十塊錢,你自己再挑一趟吧。”挑水人說:“水桶咋辦呢?我吃水的桶給你的驢用過了,人還能使嗎?”段有昌有氣無力地說:“你這一擔桶值多少錢?”挑水人說:“你再掏十塊吧。”段有昌給了挑水人二十塊,轉回身去,舉起了棍就去打驢,一邊打,一邊罵:“你以為你是工商、稅務、派出所,走到哪就喝到哪嗎?”
真是的,工商、稅務、派出所的形象在段有昌腦海裏壞透了。他們村每年唱戲的時候,這些人就全來了,在村裏吆五喊六地要喝整三天酒。有一年,有一個工商局的幹部喝醉了,上廁所竟然跑進了他屋裏,進了門就解褲帶。段有昌和女人都在家裏,段有昌說:“你幹什麼?”工商幹部說:“上廁所。”段有昌怒火地說:“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工商幹部說:“廁所就是廁所,你囉嗦什麼?再囉嗦我罰你的錢。”說完已經掏出他的家夥,涮涮涮就朝段有昌屋裏的地上撒了一泡尿。撒過了尿,抬起頭來,看見段有昌的老婆臉紅脖子粗地站在屋子裏,還吐了一下舌頭,說:“你們村這廁所咋男女不分呢。”急忙提起褲,跑出了門去。而這還不是最氣人的。最氣人的是派出所的那個胖所長,有一次村裏唱戲喝醉了酒,見了正奶孩子的王春社老婆,硬要吃人家的奶。看戲的人把他圍了起來,說你為什麼要吃人家的奶?胖所長說:“因為她是我媽。”王春社女人說:“你是派出所長,我不是你媽。”派出所長竟然傷心地哭了:“我當派出所長了,你就不願意給我當媽了嗎?”說著就硬撲上去,撕開王春社老婆的衣襟,摟著王春社的女人,咬住奶頭拚命地吃了一氣。這一件事據說在全縣都很有影響,公安局最終沒辦法,不得不撤了胖所長的職務。但他人仍然還在派出所,每年村裏唱戲仍然還是要來。工商、稅務、派出所的人嘴已經油慣了,再說他們手裏有權,老百姓見了他們,誰不是敢怒不敢言呢。
可他的驢逞甚了呢?你手裏沒權,喝了人家的水,不僅不能白喝,賠了水錢,還要給人家賠桶錢。他的二十塊就這樣給白灑了。段有昌心痛錢,想把驢狠揍一頓,驢沒等他的棍打到身上,早就三蹦兩跳跑開了。段有昌的火氣就冒出頭頂,可他隻有兩條腿,怎麼也跑不過四條腿的驢。一眨眼已經來到鎮上。他都看見獸醫站了,這才不得不停下腳步,在心裏說:“罷罷罷,反正這是吃它的最後一次虧,就饒了它吧。就為這二十塊把驢打一頓,把毛皮打壞了,還不知道獸醫站能不能過了檢疫那一關,又得給人說好話,又得花錢買煙買酒。何況毛皮打出疤痕,想賣個好價錢也不成了。”段有昌和驢妥協了,不再打驢,驢也不跑了,人和驢又和好如初,一前一後走進獸醫站。還好,獸醫站的人並沒有刁難他和驢,隻讓他出了十塊錢,給他開一張票,就算過關了。
3
從獸醫站出來,段有昌長長出了一口氣。他這是第一次上騾馬大集,過去光聽人說,賣牲口還得檢疫,還以為像當兵體檢,查了五官查六腑,甚至還要透視,要抽血。所以,他沒敢少帶錢,足足帶了二百塊,剛才在路上喝了人家的水,他雖心痛錢,卻更是害怕帶的錢不夠花銷,所以很生驢的氣。從獸醫站出來,那一口憋在心口裏的氣也就徹底消了。想著這是他和驢的最後一天,他就不和驢計較了,心平氣和地走出鎮子。這時候有一輛優厚客車開了過來,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給車招了招手。車停下來,售票員在車窗上伸出頭來說:“坐車嗎?”段有昌說:“坐。”售票員拉開了門說:“快上車。”段有昌卻看著驢說:“車上能放下驢嗎?”售票員生氣地瞪著眼:“驢不能上。”段有昌說:“可我就是想讓驢坐坐車。驢這是跟我最後一天了,我想讓它坐一回車。”售票員說:“這是拉人的車。”說完將門拉上,司機也將車開走了。看著客車在自己眼裏一溜風跑沒了影,段有昌在驢身上拍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說:“你到底還不是人,人家不拉你。”驢不在乎地“哼哈”一聲,邁著它整齊的碎步,噠噠地往前走去。段有昌也不再說什麼,他知道到縣裏的騾馬集市還有二十多裏,也不敢拖延時間。
可不知為什麼,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些到村裏來整他的人來了。據村裏人說,那個胖胖的,臉皮白嫩嫩的人,就是姓範的局長。範局長還親自找他談過話,給他學過政策和法規,說他們罰他的款,是法律規定的。他雖然也聽範局長念了一通什麼法,心裏卻老大的不服氣。他覺得縣裏之所以一定要罰他五千塊,關鍵的關鍵就在於村裏給他們吃的那一頓飯上了。村長是一心要整他的。原因就在於,他的驢不僅流氓了村長的情人,還流氓了村長的閨女。村長怎麼能咽得下這一口氣呢。他的閨女算是有所安慰了,可他的情人什麼都沒得到。不讓他段有昌吃點虧,村長就心氣難平,覺得自己和驢平起平坐了。在村長的慫恿下,村人到縣裏告了段有昌,村人告段有昌,當然是想訛他幾個錢。不讓段有昌在驢的身上賠點血本,村人就不心甘。因此,縣裏的人就來了,村長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村裏的血本,又是雞,又是魚,又是王八,又是海參地擺了一桌,喝的還是一瓶一百幾十塊的劍南春。就這一桌飯,花了村裏一千好幾百塊。一桌吃了一千多,來人還能不替村長整他嗎?段有昌不服氣又能咋樣呢?反正他舍不得花一千多塊請人家。何況那個“飯”局長已經把話挑明:“你想想看吧,是先把五千塊錢出了,還是等公安局把你先關起來,關你幾年監獄,然後再出這筆錢。你想好了。”段有昌看著眼前的範局長,就想到了滿桌子的山珍海味,便在心裏把範局長的姓給改了,覺得他姓“飯”也許比“範”更合適。他說:“關了監獄我還得出錢嗎?”“飯”局長說:“當然,這是法律明文規定的。”段有昌說:“關了監獄能不出錢了,我倒是願意去住幾年,錢這麼不好掙。”“飯”局長笑著說:“沒那麼便宜的事情。”最終,段有昌不得不動用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攢了半輩子的存款。把錢從信用社拿回來,段有昌抱著錢整整哭了一夜,他說:“錢哇,我省吃省穿攢著你,是想讓你替我娃娶媳婦了。可攢來攢去,卻是給人攢了。”段有昌“哇哇”大哭一場,然後才把錢送到村委會,給了“飯”局長。從村委會出來,段有昌就發狠地跺了一下腳,狠狠地罵了一句:“我日你娘呀驢,我非把你賣了不可。”
段有昌覺得,他要賣驢,對驢來說,這是最狠的一招。可是,驢怎麼就一點兒不悲痛呢?它以為他是和它耍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驢就錯了。段有昌以往一直覺得自己的驢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一頭驢,可現在他改變了看法,驢畢竟是驢,再聰明也是驢,怎麼能和人比呢?和人比,驢簡直蠢透了,蠢到家了。他相信,當他到了騾馬市上,把它賣掉後,它才知道他是跟它動真格的。到那時候,驢才會悲哀,才會傷心,才會流淚。段有昌希望看到驢哭,看到它咬著自己的衣服不放。那樣,他才覺得自己沒有白養活它一場,心裏才舒服一些。可驢這一陣子根本不知道他的心理,它總不認為他會認真。它一定以為他是帶它去逛街了,所以一路走得非常開心,那一條尾巴一刻也沒有停止興奮的搖擺。隻是日頭不知不覺已經紅了,毒毒的光芒像針尖一樣刺在人的身上。段有昌臉上身上很不自在地出了許多汗。但他卻沒有停止腳步,他必須緊緊跟著驢,雖然眼睛也常往路兩邊看,路兩邊卻沒有美好的風景,有的隻是幹枯。莊稼在地裏幹枯了,樹上的葉子也幹枯了。想著已經近兩個月沒有下雨,段有昌就不由得歎息,自言自語說:“這老天真是要人的命了。”嘴上雖然這樣說,心裏卻不這樣認為。畢竟現在世道不同了。過去誰見過飛機火車?連汽車都不知道是啥樣兒。可現在,公路修得四通八達,鐵路也通到縣城裏了,飛機飛得滿天都是。現在的人是不怕餓的,反正天旱雨澇不會均勻,中國旱了,美國卻澇了,美國有的是蔬菜糧食,正愁沒地方賣呢,裝到火車飛機上,忽一下就運過來了,還比中國自己的便宜。電視上不是整天都這麼說?難怪天這麼旱,也沒見縣裏幹部說過抗旱。這時代要說也真好,連旱也用不著抗了,仗也再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