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有昌正出神地胡思亂想著,驢卻突然身子一躍,衝出路外去了。不等他回過神來,驢已經衝下路,跑進了一片油綠油綠的玉米地,當時段有昌就怔了一下,以為自己是做夢了。天這麼旱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莊稼?他揉了一下眼睛,細細地看,果然是一片油綠油綠的玉米。玉米地邊,還有一條又一條的渠道,渠道裏還在流著水。有幾個莊稼漢正在地裏澆地。地邊的幾個莊稼人看見了驢,大聲喊著:“這是誰的驢呢?”當下就舉起手裏的家夥,跑進玉米地裏打驢。驢進了玉米地裏卻要比人靈活,任你怎麼追趕,也不出來。段有昌氣咻咻跑進地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驢趕出來,驢卻已經啃掉和踩壞人家九十九株玉米。把驢趕出來後,莊稼的主人說:“這是你的驢。”段有昌少氣無力說:“你說賠多少錢吧。”莊稼主人說:“我這一苗玉米結兩個棒子,一個棒子一塊錢,九十九株你說是多少。”段有昌說:“二九一十八,二九一十八,共是一百九十八個棒子,一百九十八塊錢。可我身上已經沒有那麼多錢了。”莊稼主人說:“你有多少。”段有昌掏出錢來數一下:“隻有一百七十塊。”莊稼主人說:“那就這個數吧。”段有昌哭喪著臉說:“可我還要到城裏的集市上賣驢,去了還要交管理費,都給了你,我這驢還賣得成嗎?”莊稼主人說:“那你說咋辦?”段有昌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另一個來澆水的莊稼人打圓場說:“看樣子這老哥也是老實人,這樣子吧,他賣驢可能也是萬不得已,不是萬不得已,哪個莊稼人舍得賣牲口。可他的驢吃了你的玉米,不賠點也不像話。幹脆這樣,留上他一百塊,算做對你的補償,也給他留點錢。在家時時好,出門步步難。你看怎麼樣。”聽了這樣的話,段有昌心裏真是萬分感動,不由得就跪下了身去,說:“好心人呀,我給你磕頭了。我段有昌真是沒辦法了。”說著已經泣不成聲。那個被驢啃了玉米的人也就心軟,說:“你起來,起來,一百塊就一百塊,誰讓咱都是吃苦受罪的莊稼人了。”段有昌悲傷地站起來,利索地把一百塊錢遞給人家,趕著驢回到路上。一上路,他的氣又不打一處出了,舉起手裏的棍又要打驢,嘴裏罵罵咧咧地嚷著:“你以為你是範局長,走到哪就能吃到哪嗎?你想吃,卻是吃爺爺我的錢了。”驢不願意吃打,不等棍落下來,早三蹦兩跳地跑開了。

4

已經離縣城的騾馬市不遠,最多也就是三四裏路,就進了集市,段有昌也就可以把驢出手了。以後它再搗亂,就與他不相幹,是它新主人的事情了。段有昌追攆驢一陣子,知道打它已是妄想,就停下來。他停下來,驢也停下來,人驢之間保持著一定距離,他不攆,驢也不跑,驢不跑,段有昌也就心安了些。心安了,就不由自主要胡思亂想。他覺得人比牲口好,好就好在人可以胡思亂想,而牲口卻不會。牲口肯定不知道胡思亂想也是一種享受,盡管他是吃苦受罪的莊稼人,但他可以想一些莊稼以外的事情。比如想一想縣裏和他過不去的那個範局長,也非常有意思。想到了範局長,他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因為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比局長更大的官,不知道比局長大的官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都很胖,比範局長的臉還要白。他們穿的是啥,吃的又是啥?他以為“飯”局長吃一桌都要花一千多塊錢,比局長大的縣長總不能跟局長吃一樣的水平吧?吃一桌最少也不該下了一萬塊,這樣才符合水準。隻是一萬塊該往桌上擺些什麼菜,他就沒有那個想象力了,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仙酒火魚”,可他從來沒見過“仙酒火魚”啥樣子,不知道“仙酒火魚”到底有沒有。除吃之外,那些縣長可能還有許多美好更好玩的生活。但段有昌隻能按村長的標準來衡量,最多也就是拿鎮長的標準來衡量。前幾年中央電視台放了個電視劇叫做《唐明皇》,那個皇帝不比誰要臉麵,可他看上了兒子的媳婦,還不是千方百計要把兒媳婦搞到手裏。皇帝都如此,何況小老百姓。在這一方麵段有昌很能想通。村裏人也都很能想通。

段有昌是個不愛串門的人,這些事情他可沒有親眼看到過,都是聽他老婆講的。他老婆可是愛串門,在外邊可是聽了不少這一方麵的新聞。夜裏躺下之後,就原原本本地傳給了他。但他從來也沒有發表過意見。他想,村長這樣是村長願意,村長願意,他的閨女也願意,鎮長更願意,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話又說回來,如果村長的閨女就是他的閨女,人家願意跟鎮長好,他也沒有辦法。畢竟鎮長就是鎮長,他手裏有權,你小老百姓能把他怎麼了。何況鎮長也不是白跟你閨女好了,鎮長跟你閨女好,你也沒有吃虧,你還可以當村長,也去跟村裏的小娘們兒好。這是一種團結人的手段。隻可惜他自己沒有閨女,有閨女也隻怕像她的媽一樣讓人看不上。那一次給村長的閨女賠了二千五百塊錢,他老婆就罵過村長老婆一次,說你家那個老不要臉,日了東家日西家。村長老婆說,我老漢有本事,你老漢有嗎?你倒是想跟我老漢睡,隻怕貼錢我老漢也看不上你。他老婆罵,你家還有個小不要臉,當著她大的麵就跟人親嘴。村長老婆答,我願意,我老漢也願意,你有辦法嗎?他老婆真是沒有辦法。她到底沒有罵過村長老婆。因而段有昌想,他隻怕永遠也沒有當村長的命,他有什麼本事呢,他連自己的驢也管不了。

眨眼工夫,已經來到縣城邊上。縣裏的騾馬市場就在縣城邊上,還沒有走進去,已經聽到裏邊熱火朝天的聲音。他的驢已經豎起耳朵,精神抖擻起來。驢好像比他對這地方還要熟,段有昌本來想問一下路,驢卻已經在前麵走了。他跟著驢,直直的就走進了進去。剛進市場大門,他就給門上的人攔住,說甭走,先檢疫了再進去。段有昌說:“我的驢已經檢疫過了。”在身上掏出那一張鎮獸醫站開的單子,那人卻不看,說:“進這道門還得再檢。”段有昌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不花錢就進不去,隻得問:“多少錢。”那人說:“二十塊。”他在身上掏二十塊遞過去,那人給他一張單子。扭回頭來,驢卻已經跑得沒影子了。他著急地往市場裏跑著,前麵又有一個攔住了他:“你買牲口?”段有昌搖頭,著急說:“我的驢跑進去了,我是來賣驢的。”那人說:“先把管理費、入場費交了吧。”段有昌說:“多少錢。”那人說:“共五十塊。”段有昌在身上掏出五十塊遞過去,轉身又要往市場裏走,那人卻揪住了他:“還沒給你開票呢。”他說:“我不要了,我的驢跑了。”他著急的頭上身上熱汗騰騰。那人卻說:“沒有票,一會兒檢查,還得讓你再拿五十塊。”這一句話鎮住了段有昌,不由得站住,很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這才發現她是個女人,身上還穿了一身工商幹部的製服,急忙向她笑一下。她給他開好票,遞給他,他還給她點了一下頭,說:“我的驢跑了,我得趕快去尋驢,等我賣了驢,請你吃一碗刀削麵。”穿工商製服的女人卻沒有理他。

他進了市場,想不到市場裏一片混亂,幾個工商幹部大聲喊著:“這是誰的種驢,這是誰的種驢。”段有昌急忙跑過去,原來是自己的驢在騾馬市場裏亂衝亂撞,見一個牲口,不管是公是母,就往人家身上撲一次。段有昌急忙說:“我的,我的。可它是騸驢,不會影響計劃生育。”工商幹部虎著臉厲聲說:“你說什麼?這跟計劃生育有什麼關係?”段有昌這才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急忙改正說:“我說錯了,我這是一頭從山裏來的叫驢,沒有見過世麵,來到了這麼大的市場,見到這麼多的牲口,太興奮了。”工商幹部說:“甭耍貧嘴,趕快把你的驢牽住。”段有昌點著頭:“是是是。”跑過去抓驢,一伸手卻抓空了。這時候他才想起來,他忘了給驢戴韁繩。事實是他有意把韁繩給卸了。他不想把驢賣了,再搭上一條韁繩。可沒有韁繩,抓驢非常困難。他跟驢在騾馬市場裏一圈一圈比賽似的跑著,直到下午市場散了,市場裏的牲口都走得無影無蹤了,他的驢才安穩下來。段有昌氣急敗壞地舉起了手裏的棍又要去打驢,工商局的幹部卻過來喊他:“請你到我們市場管理辦公室一下。”段有昌收起棍說:“幹什麼?”那人說:“去了你就知道。”

段有昌不敢不去,丟下驢去了。裏邊桌子後坐著一個人,頭也不抬地說:“那是你的驢嗎。”段有昌說:“是。”那人說:“有證明嗎?”段有昌說:“有。”急忙拿出身上的幾張單子,遞過去。那人看了看說:“你這驢太瘋狂了,你知道因為它耍流氓對市場影響有多壞嗎?”段有昌說:“不知道。”那人說:“今天下午沒有成交一筆生意,都是你的驢破壞的。”段有昌急忙解釋:“它是一頭騸過的驢。”那人卻板著臉說:“我不管你騸過沒騸過,反正它破壞了市場秩序,就得罰款。”段有昌的臉立刻白了,顫顫抖抖地說:“可我沒錢了,我真的沒錢了。”他在身上掏著布袋,把所有的布袋都掏了一遍,裏邊空空的,沒有一分錢。那人猛拍一下桌子:“沒錢就能饒了你?”段有昌知道這一關過不去了,撲通跪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子,才想起來應該給人家磕個頭,隻要人家能放他一馬。便認認真真地趴著,給桌子後的人磕著頭說:“饒了我吧,我叫你爺爺。”那人卻火了,給手下的人說:“把他拖出去。”幾個年輕人便把段有昌拖了出來。驢孤零零站在市場裏等他。看見驢,段有昌心底就不由冒火,在地上尋著了棍子,劈頭蓋腦打了下去,惡狠狠地罵著:“你以為你是誰,在這縣裏就由你了,想跟誰好就跟誰好……”

可他隻打了驢兩下就停手了。他沒有想到,和他調皮了一天的驢,這一次卻沒有躲閃,任他怎麼打,驢死死地看著他,一動不動,眼裏流出了一串長長的淚水。而它的頭上,剛剛那兩下確實打得太狠了,有一股血已經滴滴啦啦流了下來。段有昌不由得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淚,手上竟然有血。再一摸前額,前額上竟是一片血跡。他這才知道,剛才磕頭磕得太猛了,把頭都磕破了。可就在這時候,管理市場的工商幹部又走了過來,問他:“天黑了,你怎麼還不走。”段有昌一看,正是給他辦手續的女工商幹部,急忙說:“我的驢還沒有賣。”女工商幹部和氣地說:“沒有賣,明天再來賣吧。市場馬上就要關門了。”段有昌說:“我真的可以走了?”女工商幹部說:“走吧。”

段有昌趕著驢出來,看看天,天上已經沒了日頭,他知道今天已經徹底的完了,而經曆了今天,他明天還敢不敢再來賣驢?摸一下口袋,覺得這驢也真是賣不起了。他哪有那麼多的錢往這頭驢身上貼呢。

他趕著驢慢慢往前走著,漸漸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見了。